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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

虞天佐瞄著雷一鳴：「那你倆在一個屋檐下住著，就沒想過再續前緣？」

他不知道虞碧英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就見她做洋裝打扮，頭臉都收拾得精緻，身上的薄呢子大衣還沒有脫，瞧著像是剛從外面進門。虞天佐在煙榻上躺著，她在地上站著，正擰著兩道細眉說話。忽見他來了，她住了口，將兩道細眉一揚，似笑非笑地說道：「好久不見，我方才還在對我哥說，你這人有些走極端，要麼是來了住下不走，要麼就是走了再也不來。結果我這話剛說完，你就進了門，正好打了我的臉。」

這個女人，冷酷毒辣，連自己的男人都不要了，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要了！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她必是另有了一番打算。一定就是張嘉田——他想——張嘉田年輕力壯，前途不可限量，又對她一片痴情。人往高處走，她有了張嘉田做新後盾，自然犯不上再來俯就自己這前途未卜的舊人。

他想，葉春好若是死在了自己這裏，那麼自己要如何善後？張嘉田還不得殺了自己給她償命？

「是。」

「何以見得？」

「該賣就得賣，將來有錢了，再買就是。」

虞天佐翻身面對了他：「葉小姐能在你那兒住多久？」

虞天佐哈哈大笑，伸手在他後背上拍了一巴掌：「我再生氣，後來不還是把你從天津接過來了嗎？」

「真完了？」

「不到五十萬。」

虞天佐這時坐起來清了清喉嚨：「那個……是我讓他來的。」

「你怕我哥哥以為是你教唆了我？」

雷一鳴難得到她這閨房裡來，此刻站在房內，就見這屋子雖然寬敞，但靠著一面牆擺了一張富麗堂皇的大銅床，床旁放著高高低低的西洋式白漆櫃櫥，另一面牆前是一張長沙發，沙發旁立著一架收攏了的屏風，臨窗又有一整套梳妝桌椅，把偌大一間屋子佔滿大半，也談不上什麼規劃和風格，瞧著倒是花紅柳綠、熱熱鬧鬧。

虞碧英站了起來，誰也沒搭理，自己昂著頭走了出去。而虞天佐這回伸腿向後一仰，很舒服地躺了下去，又說：「老弟，給我燒兩口。」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葉小姐？」

「我那批步槍已經到地方了，你怎麼不往外拿錢呢？你不把錢給人家，人家能把槍留下嗎？」

雷一鳴在煙榻邊坐下了：「我怎麼了？」

虞碧英說到做到，htｔps://m.hｅｔｕboｏk.cｏm•ｃoｍ真去找了虞天佐。

「你能出多少錢？」

「哪能為了這種事情賣房子？」

說到這裏，他望向了虞碧英：「英，你回你屋裡歇著去吧，剛到家，不累嗎？」

說完這話，他換了個姿勢，又換了個姿勢，最後將一隻靠枕墊到了后腰。虞碧英坐下來背對了他，面對著梳妝鏡，她從鏡中見他像是坐得不舒服，又知道他這人像戲文里的張生一般，是個「多愁多病身」，得歇著就要歇著，便衝著鏡子說道：「你若是累了，就到床上躺一會兒吧！在我這裏，還要拘禮嗎？」

虞天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怕這個老妹妹，可這個老妹妹自從生下來起，就飽受寵愛、全家無敵，他一直護著她讓著她，成了習慣，以至於虞碧英略施手段，他便敗下陣來。

況且她本來就不是那種能安穩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當年她不就是很愛出風頭嗎？不是自己都說自己是「沽名釣譽」嗎？

虞碧英答道：「你有什麼背人的話，怕我聽了去？」

雷一鳴看出虞碧英面色不善，但是當著虞天佐的面，他不便多說，只支吾著對虞碧英一點頭。虞碧英已然聽說了葉春好到來的消息，如今見了他這冷淡的態度，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她一直自詡瀟洒浪漫，是花叢間的花蝴蝶，不會被任何一個男子捕捉住。可她這自信有個前提，便是自她十幾歲知曉戀愛起，她一直是位美麗自由的闊小姐，既有年輕的活力，又有無盡的金錢，背後還有一位軍閥哥哥做靠山。青年男子們見了她，真是只有骨酥肉軟、自慚形穢的份兒，哪裡還敢同她耍手段？縱是耍，不過三招兩式之後，便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他紅著眼睛，把房門都推開了，然而被迎面的冷風一吹，他像受了刺|激似的，猛一哆嗦，倒是停了腳步，不走了。

虞天佐咽了口唾沫，啞口無言，同時發現妹妹和自己真是一家的親人，自己沒了娘們兒就活不了，妹妹也是個離不得男人的。

「行行行，他有多少就出多少吧，我不強求了。」他被虞碧英說得走投無路，舉手投降，「你說你這個丫頭片子，胳膊肘專往外拐，替姓雷的占你親大哥的便宜。」

虞天佐說道：「不用你說了算，到時候你別管就是了。」

「我哥哥要你出多少https://m.hetubook.com.com錢？」

他因為現在不怕雷一鳴這個人，所以連帶著也不怕他的目光，迎著他的目光，虞天佐又是一笑：「別誤會，我可是個講理的人，朋友妻不可欺這個道理，我懂。你要是還想要她，那她就是我的弟妹，我對她肯定是以禮相待，絕不做非分之想。你要是不要她了，我再——」他對著雷一鳴一挑眉毛，後頭的話沒說完，意思全在眉毛上了。

雷一鳴收回目光，冷笑了一下：「別做你那套霸王硬上弓的夢了，她背後有人，不是好惹的。要不然，你以為她當初為什麼敢和我離婚？」

他提了手槍往外走，要一槍斃了她才解恨。當初瑪麗逃得快，他沒法子，如今這葉春好可是自投羅網，怪不得他無情。斃了她，一定要斃了她，要不然她回了天津之後，也許會洋洋自得，也許會把自己今天這一跪一求，繪聲繪色地講述給張嘉田聽。隔著幾百里地，她照樣能夠對著全世界羞辱他。斃了她，殺人滅口，從此也消除了自己的心病。一箭雙鵰，何樂不為？

「想去趟天津。」

雷一鳴吹了好一陣子春風，末了轉身回房，把手槍又放回了抽屜里。然後在一旁坐下來，他咬著牙瞪著眼，就覺著一顆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心慌，同時氣短，空氣厚密沉重得如同變了質地，從四面八方一起擠壓過來，壓得他什麼都顧不得了，把渾身的力氣都運到了一處，專忙著呼和吸。

虞碧英把手摁在了他的手背上，對著他微微一笑：「你放心，這話我知道怎麼說，絕不會給你幫倒忙。」

虞碧英沉默片刻，從沙發旁小桌上的香煙筒子里抽出一支香煙，給自己點了上。深吸一口吐出一線筆直的白煙，她冷著臉對著前方發問：「宇霆，你是想要故意躲我嗎？」

「別急，我答應了的事情，一定會給你辦到。這些天我一直在籌錢，用不了三五天，那批槍就能到你的手裡。」

虞天佐不再提葉春好，收斂心思又和雷一鳴聊了一陣閑話。最後他躺在煙榻上打起了瞌睡，雷一鳴則是出了門去，直奔虞碧英的院子。

她在情場上所向披靡，從無敵手，一直是隨心所欲，想愛誰便愛誰，不愛了便將對方拋棄，所以瀟洒浪漫得起來。可如今她對雷一鳴還沒愛夠，雷一鳴卻先和他的前妻又牽連了起來。更可恨的是他那前wｗｗ•ｈetuboｏk.ｃoｍ•ｃoｍ妻並非尋常的黃臉婆子，也是一朵鮮花似的摩登人物，所以虞碧英越想越不痛快，方才便跑到了虞天佐面前，要將哥哥細細地盤問一番。哪知她剛盤問了個開頭，雷一鳴就來了。

「我有什麼不知道的？若是別人，你也不會問。」

雷一鳴見那煙具都已經擺開了，便歪在虞天佐對面，耐著性子去燒煙，又問：「你還有什麼正事要對我說？」

雷一鳴「撲哧」一笑，一邊笑，一邊扭頭看虞天佐：「就知道你對我是懷恨在心，當初我問你生不生氣，你還跟我裝大方。」

說著，他把煙槍推到了虞天佐面前。虞天佐也盯著煙燈的火苗，吸煙吸得無聲無息，淺嘗似的吞吐著煙霧。及至吸完了一個煙泡，他推開煙槍，笑了一聲：「我看葉小姐真不錯，你真不要她了？」

雷一鳴立刻按住了她的大腿：「別，這話別人能說，你不能說。」

他這句話，頗有一點敗家子的風格，虞碧英雖然成天只負責吃喝玩樂，可也聽出他這話說得不對，用句她哥哥的粗話講，就是有點顧頭不顧腚，只看眼前，不管將來。

雷一鳴的臉上沒有笑容，冷冷清清地說道：「這樣的玩笑就不要開了，對我和她的名譽都不好。」

「她若肯和我一起走，那麼我就送她一程。」

虞天佐是他現在得罪不起的人物，他不能不去。起身出門進了院子，他立刻就又被外面那風吹了個透心涼。他冷，可是又覺得冷空氣吸入胸中，別有一種痛快，便扛住了這份冷，一路走去虞宅。他輕車熟路地進了宅門，直奔虞天佐的屋子。進門之後，他愣了愣，因為瞧見了虞碧英。

「我在天津還有一所房子，還能值個幾萬塊。」

「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我既是知道了，他又有他的困難，我怎麼好意思坐視？要怪就怪你當時做事欠考慮，非要把這些破事嚷得讓我也知道。」她豎起兩道眉毛，將通紅的小嘴唇一噘，「我不管，反正我不讓他走！好不容易從舅舅家回來了，我還想和他玩幾天呢！他要是出了承德，我就唯你是問！」

虞碧英轉過臉來望著他，而他奪過了虞碧英指間的香煙，自己也吸了一口：「我去天津，想法子弄些錢回來給他。這事不能拖了，我也真是沒辦法，要不然，誰樂意讓人指著鼻子逼債呢？」

他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要談的話，在你還在的和*圖*書時候，就已經談完了。」

「那倒沒什麼。」她垂眼對著指間卷著的一綹頭髮說道，「被褥染了氣味，換一床就是了，總不能讓你這麼乾熬著。」然後她又回了頭：「還是你本來就不想久坐，急著回家去？」

虞碧英換了家常的旗袍，正對著鏡子梳頭髮，見他來了，雖然心中有醋意，但臉上並不酸酸的，依然做出了個大方的姿態，起身對著他點頭一笑：「我還當你和我哥哥會有一番長談。」

虞天佐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想把我那妹子支走。她聽說葉小姐到你那兒去了，有點不樂意。」

雷一鳴來便來了，她毫無迴避的意思，把身上的呢子大衣脫下來交給僕人拿走，她在椅子上坐下了，又讓僕人去給自己拿汽水來喝。虞天佐看了妹妹一眼，沒敢管，索性直接對雷一鳴談起了正事：「老弟，你這人不地道啊！」

虞碧英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走？你要去哪裡？」

雷一鳴向後仰靠過去，閉了眼睛，輕聲說道：「你看我現在還有餘力去找新的愛人嗎？我連你都要愛不動了。」

「沒有事，可是有人呀！」

雷一鳴歪著腦袋盯著煙燈火苗不說話，只翹了嘴角無聲一笑。

雷一鳴回了房，拉開抽屜拿出了手槍。

「你不要急著走，我去找我哥哥，讓他向你少要一點。」

「唉，我跟宇霆說點正事，你聽不懂。去吧去吧，我說完了就放他走。行不行？」

「我剛回來，你就要走。」

她這算是對他頂天的厚愛了，哪知鏡中的雷一鳴搖搖頭，竟是不肯。這讓她忍不住回了頭，冷笑了一聲：「怎麼？要和我生分起來了？」

「七十萬。」

「你去天津就有辦法？」

房門開了，一名勤務兵走了進來，對他說了句什麼。雷一鳴抬眼看著他，耳中轟隆隆的響，只是聽不清。勤務兵試探著向前邁了一步，把方才那話又說了一遍，這回他聽明白了：虞天佐打了電話過來，讓他到虞宅去一趟。

虞天佐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留，直接伸手指他的鼻子道：「好，我給你五天的時間，五天之後，你要是還拿話敷衍我，別怪老哥哥翻臉。咱們兄弟，什麼都好說，唯獨你不能拿我當傻子耍。上回巡閱使那事，你耍了我一次，我記著呢，你不能再給我來第二次了，聽見沒有？」

「送葉小姐回家嗎？」

虞天佐聽到這裏，不言語了——他是喜歡葉春好，甚和圖書至可以說是一見鍾情，可讓他為了葉春好發動一場戰爭，那他可不願意。

「誰？」

雷一鳴抽出后腰的大靠枕，另找了一隻小的墊了上，這回終於坐穩當了：「我身上有鴉片煙味和藥味，怕躺髒了你的床。」

虞碧英站了起來，走到沙發另一端坐了下來：「好了好了，我不開這個玩笑了。你也不要當我是在吃飛醋，我自認為在戀愛問題上還是開明的，絕對不會因為你愛了我，我就不許你再去見別的女人。你若是有了新的愛人，告訴我就是了，也沒什麼關係。」

畢竟他不是毛頭小子了，這個年紀的人，干不出那「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情了。

雷一鳴抬手把他的腦袋摁回了枕頭上：「你不用問那些，我只告訴你，她在娘家念書的時候，張嘉田就看上她了。現在張嘉田在她跟前，比狗還聽話。你碰她一指頭，張嘉田能殺到承德活吃了你！」

說完這話，他抬眼去看雷一鳴，正與雷一鳴目光相對。

「我不急，回家也沒有事。」

她在他危難之際拋棄了他，他不記她的仇，就已經是情深意重了，如今他跪下來求她回家，她竟然還是揣著那一副鐵石心腸，毫不動搖。男兒膝下有黃金，能讓他為之屈膝的，一是他自己的性命，二就是這個女人了。

虞碧英重新轉向了梳妝鏡，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雷一鳴這話不是假話，她也留意到了，他起碼是在生活中，幾乎沒什麼討厭的地方。他沒有牛哄哄地向她說過大話，也沒有蠻橫的大男子主義，總是那麼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說話也是和聲細語，和她哥哥一比，他真是文明透了。

雷一鳴起身走了過來，緊挨著她坐了下去：「你哥哥方才對我說的話，你沒聽見？」

「不好說，她弟弟和她鬧翻了。」

雷一鳴沉著臉道：「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那個女人和你家裡這些女人不一樣，我都治不服她，何況是你？你來徵求我的意見，也是無用。對她那個人，我說了不算。」

然後他睜開眼睛扭過頭，對著虞碧英說道：「我沒想到你會在你舅舅家裡住這麼久，你回來了，我又要走了。」

雷一鳴抬眼看他：「老虞，我聽你是話裡有話啊。」

虞天佐躺下來思索了片刻，末了抬頭小聲問道：「你那年收拾張嘉田，是不是就為了這個？」

雷一鳴收斂了笑容：「我和她，在離婚的時候就已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