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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沉吟著頓了一下：「這個，我應該不會有什麼誤會。反正上頭命令我打你，我就打你；上頭不發命令，我也就不管你。你愛怎麼干就怎麼干，也用不著我配合你。你們這幫人要是失敗了，那你頂多也就是還回天津過日子罷了。我看你還是回來過消停日子比較好，平平安安的，多舒服。」

雷一鳴有了張嘉田，也就無心再去敷衍她了。他所住的這間客房，乃是個套間，他在外間擺了飯菜，也不要人伺候，關閉了房門，只和張嘉田獨處。他對張嘉田這樣親密，張嘉田不知曉他那些心路歷程，反倒是覺得怪不自在的——他願意幫助雷一鳴，出點力氣也沒什麼，不圖別的，圖個自己心裏舒服。可這並不代表著他願意和雷一鳴重新形影不離地膩在一起。

雷一鳴把他的酒杯端起來向旁一放：「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得放清醒一點。」

第二天，雷一鳴想要回承德。

他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把雷一鳴當神來敬的毛頭小子了。

張嘉田一笑：「我不是饒你不死了嗎，林子楓應該也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

他躺不下，坐不住，於是起身找酒，一鼓作氣灌了大半瓶進肚，然後醉醺醺地睡了過去。

張嘉田瞄著他的神情問：「你想怎麼安排？」

說完這話，張嘉田把酒杯端過來喝了一口，又道：「還有句話對你說，就是春好——你那些年不是總疑心春好和我有私情嗎？其實我倒是真想和她有點什麼，可她那人軟硬不吃，除了你，她心裏再沒第二個男人，我倆真是清清白白。」

張嘉田聽到這裏，忽然一笑：「你說咱們兩個是不是賤？m.hetubook.com.com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定要反目成仇，非得你殺我兩場，我打你幾頓，才能重新做好朋友。」

雷一鳴一聽這話，有點不高興，睜大了眼睛正色說道：「這麼大的決定，我怎麼能不先講給你聽？我不提前告訴你，你到時候看了我的所作所為，不是要有誤會嗎？」

從此之後，便要開天闢地一般地苦幹一番，重整舊山河，其間無論哪一個環節出了紕漏，他都會落到一無所有的境地。所以他後知後覺地開始害怕。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況且若不是犧牲了葉春好，他也不可能從虞天佐手裡弄出錢來。至於犧牲得對不對，那就不必再去想了，還是那句話——開弓沒有回頭箭。

然後他一邊慢慢地吃，一邊慢慢地說，把自己的大計悄聲講述了一遍。張嘉田嘴裏咀嚼著牛排，聽得出了神，等到他把這一番話說完了，張嘉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有點困惑：「你這話其實沒必要告訴我。」

張嘉田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但他現在不怕這個人了，所以倒還坐得安穩：「我沒有罵你，真想罵你的話我就直接罵了，用不著還繞個彎子。這都是我的心裡話，可能是不好聽，但沒有惡意。你要是不愛聽，那我不說了，我走。」

定下心神，他留在天津，又和張嘉田見了幾面，說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話。是好話，也是真話。張嘉田臉上漫不經心的，其實心裏也品出了他的心意。張嘉田其實也驚訝，不知道這人怎麼就忽然洗心革面，成了個好人。好像自己當初在安泰小城裡的那一槍托，把他骨髓中藏著的那一點善良給砸出來了。

張www.hetubook.com.com嘉田笑了：「沒事就別叫我了，好像我多愛瞧你似的。」

張嘉田真沒覺出自己說了什麼過分的話，所以暫且信了雷一鳴。走回外間餐桌前，他用手拈起一條雞肉吃了，一邊咀嚼一邊轉身走回了裡間屋子，並沒有覺出這肉哪裡硬，不過雷一鳴是個病秧子，腸胃嬌貴，也未可知。進房之後，他見雷一鳴坐在床邊，正抬頭看著自己，便是一愣——雷一鳴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勁，像是滿懷著恐懼，見了鬼似的。

虞碧英回了來，興沖沖地去見雷一鳴，結果發現雷一鳴正在會客，便很識相地不湊熱鬧，自回房間休息去了。

雷一鳴搖了搖頭：「現在說這個還太早。總之，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想對你做這一番交代，讓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還不需要你來為我做什麼，所以你只要知道了，就可以了。」

他這人一好起來，又有點太好了，言談舉止也幼稚起來，讓他怪不自在的。張嘉田留神觀察了他好一陣子，才確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發自真心，不是裝模作樣。

雷一鳴也知道張嘉田不是在罵自己，可他這幾句話說出來，也不知怎的，句句刺他的心，讓他渾身冒出冷汗。彷彿學生在考場上奮筆疾書到了最後關頭，忽然發現自己拿錯了試卷，前頭的種種思慮計算全部作廢，想要從頭再來，已經沒了時間。腸胃猛地兜底向上一翻，他抬手捂了嘴，轉身就往衛生間里跑。

張嘉田見勢不妙，慌忙追了上去，等他趕進衛生間里時，雷一鳴已經彎腰對著抽水馬桶嘔吐起來。雷一鳴的胃裡只有方才吃下的那點食物，很快便吐乾淨了，可胸中還是煩悶得https://m.hetubook.com.com厲害，還是一陣緊似一陣地作嘔。於是他繼續乾嘔，嘔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連膽汁都吐了出來。一雙手從後方穿過他的腋下，海底撈月似的把他撈了起來，他隨著那雙手搖晃轉身，又撲到了水龍頭前。

他本打算帶著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幾天，可現在他沒那個興緻了。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並不是他軟了心腸，是他發現自己打破了三個人之間的平衡——他、葉春好、張嘉田三個人。

正過了領子之後，他放下手，對張嘉田說道：「回去吧，我現在是絕對安全的，用不著你。我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見我，不見的時候，你多保重。我是沒事的，我知道自己身體壞，會處處加小心的。這些天我對你講的那些話，你要記到心裏去，聽見沒有？」

垂頭又喘了一會兒，他轉身往外走，補充了一句：「雞肉太硬了。」

張嘉田用叉子向他指了指：「我沒事的時候，也總想你這個人。想到最後，我覺得你這個人啊，就是賤！你是自輕自賤！你不相信別人能真心實意地對你好，真有人愛你了，你反倒渾身不自在，非得把好人全鬧走，自己成個孤魂野鬼才舒服。」

擰開水龍頭，他嘩啦啦地大洗大漱了一番，末了手扶著那白瓷盆的邊沿，喘息著直起了腰。張嘉田托著厚毛巾，劈頭蓋臉地給他擦了兩把，然後問道：「怎麼？胃也鬧毛病了？」

雷一鳴反問道：「我平安嗎？我在天津住了那些天，哪一天是平安的？」

張嘉田聽到這裏，來了興趣：「你有什麼事，還要專門同我商量？」

雷一鳴告別張嘉田，上了火車。火車轟隆https://m.hetubook.com.com隆地向北開去，他躺在床上閉了眼睛，心想自己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點，無論是對待生者，還是對待那將死的死者，都要做得漂亮一點，讓生者安然地生，讓死者安然地死。

雷一鳴回頭，透過車窗，向站在車廂里的虞碧英招了招手，然後又對張嘉田一點頭：「那我們就再見吧！」

他還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張嘉田對自己的評語忘掉。那句評語真是險惡，若那話是對的，那他豈不是活成了一場悲劇和一個笑話？

雷一鳴拿起刀叉，一邊慢慢地切割盤子里的雞肉，一邊抬眼向他一笑：「大事。」

他嗤笑一聲：「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雷一鳴搖搖頭：「胃沒事，可能是我吃的東西不對。」

雷一鳴不假思索地搖了頭：「不，就是因為我殺了你兩場，你打了我幾頓，我們才有今天的感情。」

張嘉田像個大號的孩子一樣，點頭答道：「聽見了。」

說到這裏，他抬眼直視雷一鳴：「春好是生生被你打跑的，多好的一個女人，能說能幹的，有模有樣的，誰也不愛，就只愛你，結果活活被你逼出了家門。你想想，哪個女人不樂意做闊太太？哪個女人不樂意和自己親生的小孩在一起？哪個女人不樂意有個齊齊整整的家？她但凡忍得下去，能死活要和你離婚嗎？」

他不能承認。

張嘉田又一點頭：「再見。」

抬手摸了摸臉，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嚇著了他。而雷一鳴這時開了口：「嘉田，你回去吧。我今晚早點休息，明天若是不走的話，再讓你來。」

雷一鳴看著張嘉田，半晌沒說出話來，一張臉紅白不定地變幻著，呼吸也是越來越急。最後他忽然把手中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刀叉一起往桌上一拍，大聲叫道：「我沒有！」

他隱約覺得自己是犯了錯誤，這個錯誤極其恐怖，恐怖到讓他根本不敢去想。張嘉田對他所作的評語，他也完全不敢去回憶。可是黑影籠罩下來，像是雷一飛死後身上蓋著的那件黑斗篷，幕天席地地垂著，把他兜頭罩住，讓他無處可逃。

「我知道，你有疑心病，我對你越好，你越要挑我的毛病。賤種。」

他抬手指著張嘉田，身體向上挺了一下，顯然是作勢要起：「我好好地同你說話，你怎麼還罵起我來？」

張嘉田走了，裡間屋子的房門一關，雷一鳴落進了寂靜中。

雷一鳴差一點就勃然變色：「不要提她！她和我沒有關係了！」

在天津住滿了三天，雷一鳴在回承德前，給虞天佐發了一封電報。這封電報發得光明正大，也沒別的內容，無非就是告訴虞家諸位，自己即將帶著虞小姐回家去了。而在上火車前，張嘉田來送了他，他站在月台上和張嘉田談話，一邊談，一邊又自然而然地抬手為張嘉田正了正襯衫領子——他自己穿衣服素來是整潔利落的，所以看見張嘉田這樣邋遢，就看不慣。

說完這話，他看著雷一鳴那變幻不定的臉色，連忙又解釋：「開玩笑的，明天我來。」

雷一鳴依舊握著刀叉，垂眼盯著盤中的殘羹，沉默片刻，最後搖了搖頭，用刀子一戳盤中剩下的一塊雞肉：「我就是下台回家，也要選個體面的方式，把各方面都提前安頓妥當，絕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倉皇狼狽了。」

把襯衫袖子挽起來，他有點熱，雷一鳴親自給他倒酒，他也沒客氣，端起酒杯就喝。喝過了第一口，他還想喝第二口，然而雷一鳴摁住了他的手：「夠了，別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