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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抬到一半，還沒碰到他的腿，先碰了他的腳。大腳丫子套著潔白上等的洋襪子，潮乎乎的蹭過了他的手掌。

雷一鳴沒看他，低頭「嗯」了一聲。

雷一鳴看著他們，沒有動，第一個念頭是衝上前去，從他們中間隨便挑出來一個掐死。

雷一鳴嘆了口氣：「可惜，讓虞天佐跑了。」

老朋友們看不見他的滿腹心事，只看見他東山再起，前呼後擁的又有了威風，便擺出笑臉，重新恭維他起來。他且不談正事，只同這些人吃喝玩樂，一晚上換了好幾個地方。午夜時分，他帶著人從意租界的俱樂部走出來，已經是喝得半醉。半醉的感覺很好，讓他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病痛和心事。直接奔了自己的汽車去，他打算今天到此為止。

不出片刻的工夫，張嘉田就來了，帶著一身寒氣和酒氣。僕人直接把他引到了雷一鳴的屋子裡，他見了雷一鳴第一句話就是：「怎麼了？」

雷一鳴命令僕人火速出門，到百貨公司里買了一套男子的衣服回來。等到張嘉田洗漱完畢，僕人也把新衣服送到了他面前。等他煥然一新地去餐廳吃午飯時，僕人打開窗戶通風透氣，又把褥子棉被全換了新的。

雷一鳴抱著妞兒在樓內徘徊了許久，後來雙臂實在是累得堅持不住了，才把她放了下來。妞兒現在當他是自家的人了，對待自家的人，她倒也是通情達理，不抱就不抱，她像個豆子似的，自己顛顛地跑去找了劉媽。

張嘉田睡足了覺，神采奕奕：「我有那麼漂亮嗎？」

張嘉田問道：「就這？」

「可我聽你的意思，我就是睡了，你也要打電話把我叫過來？」

「不是狐狸精，是狐狸。」雷一鳴抬手在鼻端扇了扇，「臭。」

那可就是真的完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個小荷，嗯？」

「我不愛念書，這輩子都當不成書生了。」

「你不是沒睡嘛！」

雷一鳴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腿，把他叫醒。張嘉田自然是可以在他這裏睡覺的，不過真要睡的話請去客房睡，否則一張大和_圖_書床被他佔據了大半，自己可怎麼休息呢？

葉文健聽到這裏，認為他說得完全不對，可一時間又不知道從哪裡反駁，所以只是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就覺得姐夫這人實在是太好了，有情有義，太好了。

雷一鳴這才打起精神，湊到他跟前低聲說起話來——他這一趟去太原，和「討蔣聯軍」的各路首腦們商議了一番，末了決定暫停「討蔣」，先去和南京政府討價還價一番。若真是最後得不到足夠的好處，再「討」也不遲。

他忽然累得一動都不能動，攥著手帕的手也哆嗦起來。他知道自己又開始發燒了，並不是如何地痛苦，但也無法忽略。他又恐慌起來——得殺了虞天佐，一定得殺，否則那人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如果那人把那場秘密交易的內容泄露出去，自己就完了。

妞兒不再理他，等到他留下來吃過一頓晚飯了，她才又問道：「那你還走嗎？」

交戰雙方就這麼暫時講了和，至於前景如何，那可沒人知道。雷一鳴也正是趁了這個空當，才有時間和機會把妞兒等人帶回天津。至於他本人——起碼是在當下——也可以暫時放鬆戒備，重返天津了。

雷一鳴連忙把長大衣往柜子里一掛，然後轉身背對了葉文健：「出去。」

葉文健有點不好意思：「姐夫你想得也太遠了，我剛十五。」

葉文健等人抵達天津，算是開始了一番新生活。

張嘉田大睡一場，直到翌日中午才醒。憑著他一人的力量，將偌大一間屋子睡了個烏煙瘴氣。雷一鳴推門進來，慌忙又退了出去。他幼時是在錦繡叢中成長起來的，長大之後，身邊朱環翠繞，也皆是芬芳的美人，雖然他本質是個武夫，可他的床上向來沒躺過這等臭男人。而那臭男人這時睜了眼睛，擁著棉被坐起身來，又張開大嘴打了個臭哈欠。然後慢吞吞地下了床，他蓬頭垢面，滿屋轉了一圈，找到了浴室的入口，便一邊打哈欠一邊鑽了進去。

後半夜，雷一鳴睡不著。以服毒的心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甚情願地吸了一頓鴉片煙，然後還是讓人往張宅打去了電話。

張嘉田走了，葉文健才下了樓來，兜兜轉轉找了一圈，最後在二樓走廊盡頭的一間屋子裡找到了姐夫。

雷一鳴心中暗叫「我的天」，慌忙伸腿下床去，先用香皂洗了手，然後匆匆溜走，自己到客房去了。

雷一鳴總認為張嘉田是個年輕小夥子，二十齣頭，潔凈伶俐，第一次瞧見他這副面貌。而張嘉田頭衝著床尾腳衝著他，睡成一個「大」字，鼾聲越發響亮。

雷一鳴覺得妞兒將來要是不能活得驕橫跋扈，要是不能由著性子揮金如土使奴喚婢，就太可憐了。為了讓這個沒了娘的苦命孩子可以活得舒服一點兒，他吸了兩口鴉片煙，然後將西裝革履披掛上，擺出司令的派頭，帶著隨從出了家門，一口氣見了好幾位老朋友。

這時，林子楓摘下禮帽合在胸前，向他微微一躬身：「好久不見。」

「有本事他就一輩子別露面。」張嘉田告訴雷一鳴，「露面我就宰了他。」

葉文健是無所事事的，得知他累著了，便站到沙發後頭，給他按摩手臂。葉文健看著渾身沒有二兩肉，可兩隻爪子似的瘦手相當有勁，指頭能一直捏到雷一鳴的骨頭上去。雷一鳴向後一靠，仰頭去看葉文健的下頦，忽然說道：「我原來還以為，你長大之後會是個書生樣子。」

張嘉田脫了西裝上衣，露出了裏面的襯衫、馬甲，青緞子馬甲有點緊，並不是尺寸小了，是他剛胡吃海塞了一場，吃出了個鼓肚子。把馬甲向下扯了扯，他一屁股也在床邊坐下了，壓得黃銅大床「咯吱」一響：「沒幹什麼，玩了半宿，剛回家就接了你的電話。」他關切地看著雷一鳴，又問：「怎麼了？」

「他跑哪兒去了？」

這間屋子沒人住，擺著立櫃和桌椅，櫃門大開著，地上放著一隻皮箱。雷一鳴獨自忙碌著，正把皮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立櫃里掛，衣服有藕荷色的，有湖綠色的，有薄呢和圖書子長大衣，也有貼身的小內衣，都是他姐姐的遺物。雷一鳴剛把一件長大衣展開，忽然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眼睛紅紅的。

關了立櫃，他走出去，又關了房門。樓下傳來了妞兒歡喜的叫喊，這聲音刺|激得他挺直了腰——妞兒還在，家就沒散，他還得出去掙命去。真要退休，也得是功成名就再退，也得弄回上千萬的家產。名利二字，一樣都不能缺，缺了哪一樣，都是對不起妞兒。妞兒這麼漂亮，脾氣又這麼大，她這一生若不是榮華富貴到底，可怎麼過？

那人是林子楓。

雷一鳴說完這句話，忽然感到索然無味，有心把張嘉田叫過來，又看外面天已經黑透了，並且刮著冷颼颼的風。張嘉田當然是不怕黑也不怕冷，不過將心比心，黑和冷終究是令人不舒服的，所以算了，不叫他了。

他看到了虞碧英。

雷一鳴看了他一眼，然後望著桌上的一小盆水仙花，輕聲開了口：「嘉田，你這邊近來形勢如何？我這一趟去太原，發現——」

妞兒眨巴著兩隻大眼睛，銜著食指想了想，沒想出什麼來，便對著雷一鳴振臂一呼：「抱抱。」

「說是去了哈爾濱。」

雷一鳴蹲在她跟前，對著她微笑點頭：「來了。」

「我是說樣子，念不念書且不管，你原來看著像是個讀書的人，小白臉兒。」

雷一鳴抬頭反問道：「我悶得慌，不找你我找誰去？」

雷一鳴連忙把她抱了起來。

「黑是不黑，可看你這身個子和力氣，用不了兩三年，你就真成大漢了。到時候我給你娶房媳婦，找個差事，妥了。」

張嘉田一拍大腿：「那你這不是缺德嗎？我以為你怎麼著了呢，放下電話就跑過來了。還正好？這有什麼正好的？」

張嘉田凝神聽著，同時吃了一大盤火腿炒蛋以及半隻大麵包。等到雷一鳴把話說完了，他點點頭，答道：「也好，能不打，自然還是別打。」

張嘉田不理他那些閑話，第三次發問：「怎麼了？」

張嘉田冷笑了一聲：「嗬喲，承蒙你這麼看得起我和-圖-書，真是太給面子了。」然後他對著雷一鳴拱了拱手：「多謝！」

然後他端起盤子，用叉子將一隻荷包蛋撥進嘴裏：「你怎麼又回天津了？」

話說到這裏，房內響起了張嘉田的鼾聲。雷一鳴驚愕地看著他，就見他雙目緊閉，連打呼嚕帶吹氣，同時熱騰騰汗津津的，從頭到腳一起散發出汗臭與酒臭。襯衫領口扯開了，領子原本是雪白的，如今蹭了他的熱汗和油脂，已經變成了一圈黃色。

「誰讓你請我來呢？你不大半夜地找我，我在家關門臭我的，肯定熏不著你。」

他這話說得太粗，有點現原形，然而葉文健倒是喜歡姐夫和自己開些粗俗的玩笑，顯著自己也是個大人。他鉚足了力氣將雷一鳴那兩條胳膊捏了個遍，最後雷一鳴垂下手臂，忽然背對著他問道：「我沒有保護好你姐姐，你恨不恨我？」

他答道：「不走了。」

虞碧英沒說話，只像很為難似的，皺了皺眉毛，又小小地一噘嘴。

「我不管，你自己挑。挑好了，是你的老婆，也輪不到我睡；挑壞了，是你家門不幸，和我也沒關係。」

「那我現在也沒變成黑大漢啊！」

葉文健退了出去，而雷一鳴轉身往椅子上一坐，就覺得心慌氣短。手裡攥著一條繡花手帕，他攥出了滿手的冷汗。櫃門開著，單看裏面那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玩意兒，誰能想到它們的主人已經沒了？

妞兒這回可沒有再撒野，見他來了，她便問道：「你又來啦？」

房屋位於租界，是一座二層小洋樓，的確是已經提前收拾好了的，各間屋子都是窗明几淨，新被褥的棉花都還虛虛的蓬鬆柔軟著。房屋內外都有便衣的衛士，後院單有一棟紅頂小平房，是衛士們的休息處。正是因為有了這麼些人保護著小洋樓里的妞兒，所以雷一鳴可以在他們搬家后的第十天里，才姍姍遲來。

「我就是看她挺可憐的，沒別的。」

不等雷一鳴再回答，他上下顛了顛，感覺這床很是柔軟舒適，便兩腳一蹭脫了皮鞋，低頭把馬甲的扣子也解開了，腰帶也鬆了一和-圖-書個扣眼。抬腿上床「咣當」向後一仰，四仰八叉地躺了個穩。

葉文健愣了愣：「我為什麼要恨你？槍炮無眼，這又不怪你。」

「沒事，就是一個人悶得慌，叫你過來談談。」

單獨一個虞碧英是不可怕的，單獨一個林子楓也不足為懼，可這二位湊到了一起去，便把雷一鳴的酒嚇醒了一大半。

「她要是沒有我這個丈夫，當初隨便嫁個什麼男人，現在大概正在北平過著太平日子，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對，沒別的事。」

雷一鳴在餐廳里和張嘉田重逢，見面就道：「你簡直就是只狐狸。」

張嘉田吃飽喝足，見雷一鳴似乎也沒什麼正經事要對自己講了，便告辭離去。

葉文健停了腳步：「姐夫……」

雷一鳴坐在床上，上下打量著他，又抽鼻子嗅了嗅：「你這是幹什麼去了？」

慢慢地，他把皮箱里的大小衣服全掛進了立櫃里，又把幾隻茉莉香包扔進了柜子角落裡，因為葉春好生前就愛這麼干。

可就在他將要上汽車時，旁邊有人往那俱樂部里進，門前熙熙攘攘的，那人和他距離極近，順風送來一股子濃烈的香氣。雷一鳴下意識地扭頭去看——一看之下，卻是愣在了原地。

雷一鳴癱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兩條胳膊抬起來搭在沙發靠背上，無論如何伸展都還是酸痛。葉文健正好蹦蹦跳跳地下了樓，雷一鳴見了，便把他叫了過來。

雷一鳴笑了：「這不是巧了嗎？我還怕我打擾了你睡覺，想了半天才讓人給你打了電話。正好，你也是個精神的。」

張嘉田知道雷一鳴痛恨虞天佐，因為葉春好就是死在了虞軍的飛機轟炸中。恨是有道理的，他也恨虞天佐。他知道虞天佐不是專門派了飛機去炸葉春好，可不恨虞天佐又恨誰去？難不成葉春好白死了，可以無人負責？

虞碧英盛裝打扮著，一手挎著個高大男子。他看虞碧英，虞碧英也看他，而他再去看虞碧英身邊那人，越發圓睜了二目。

雷一鳴懷著無數的心事，沒有幾件是可以拿出來向人傾訴的，所以就只能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