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你不好好做你的官，沒事寫什麼詩？你都寫了些什麼玩意兒？」

雷一鳴聽他說了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驚訝之餘又有一點感慨：「不辦了，要過生日，哪年都能過。」

林子楓微微地擰起了眉毛，難以置信似的看著他：「你為葉春好白頭？」

「是的，我很少去那種地方消遣。」

林子楓不是隱士，所以雷一鳴一找就把他找到了。林子楓平時以在北平的時間居多，還是中秋節時，他忽然覺得家中寂靜凄涼，這才來到了天津暫住。雷一鳴查明了他的電話號碼，可是坐在電話旁他皺著眉頭，非常不想打這個電話——當然，他是條能屈能伸的好漢，電話再難打總比下跪磕頭容易。可事情又不是這樣簡單，對著張嘉田，他可以不要臉；對著林子楓，他含冤帶恨，不活吃了他就不錯了，哪裡還能主動向他搭訕？

虞家兄妹的感情和平常人家的兄妹不同，他不知道虞碧英從虞天佐那裡得知了多少內情，反正他與虞天佐忽然開戰，虞碧英總不會處之泰然、不聞不問。她問了虞天佐什麼？虞天佐又回答了什麼？他推想不出。虞碧英不是個不諳男女之事的小姑娘，虞天佐急了眼，也許會把一切都告訴她。

雷一鳴回頭看他：「你嘴上口口聲聲說勝男，可你心裏想的真是勝男嗎？你不要和我兜圈子耍花樣，我要是連你這點心思都看不出來，當初當督理的人就是你不是我了！之前的事情，我也懶得再提，往後你好自為之，不要再裝神弄鬼了。」

他這一聲「子楓」，介於呼喚與呵斥之間，怎麼聽都是來者不善。他自己也察覺到了，所以緊緊閉了嘴，不肯再開口。

把林子楓暫且拋到一旁不管，他又想起了虞碧英。虞家的人都是帶有危險性的，剷除一個是一個。虞天佐遠在千里之外，他奈何不得，那就先從近處下手吧！

林子楓不再多說了，靜靜地送他出門。他這一方是一味地柔軟，雷一鳴那一方——雖然是帶著雷霆之怒來的——自然也就再硬不起來。雷一鳴出門上了ｗｗw•ｈｅｔubook.cｏｍ.coｍ汽車，心裏倒有些納罕，覺得林子楓今天是特別的——他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林子楓的態度，想了又想，想出了一個詞來：寬宏大量。

說完這話，他起了身，而林子楓坐著沒動，直等他邁步將要走了，才低聲說道：「看到你的頭髮，我心中很是難過。若是勝男還在，不知道她對你這白髮，會有何等感想。」

他這話不假，他現在「靨生紅暈」，氣色確實是好，甚至好得過分了，臉上幾乎是有病態的霞光。林子楓不同他爭辯，單是這樣默默地看著他，目光不止是沉靜了，簡直是沉痛。

雷一鳴把冊子合上，將話題兜了回來：「你是作濕還是作干，我都懶得管。我是見你和虞碧英混在一起了，才想過來見你一面。虞碧英那人不錯，雖然是濫情了點，心地是好的，我若不是和她哥哥開了戰，也不會和她分開。現在想著，都覺得怪對不住她的。你要是轉了性，願意找個女人結婚了，你就好好對待她。你真要是虧待了她，她饒不了你，她哥哥也得扒了你一層皮。」

可這個詞又不甚確切，自己又不是戴罪之人，用得著他林子楓寬宏大量？

「你誤會了，我和虞小姐並不是戀愛的關係。」

林子楓移動目光，去看茶几上那瓶鮮花。細長的白瓷花瓶，瓶身上還留著幾滴水珠，瓶口伸出碧綠的花莖，新鮮筆挺，昂著大朵的百合花，高一朵低一朵，綻放一朵含苞一朵，錯落著，有點亂，因為他本不懂插花藝術，是臨時抱佛腳。

他氣勢洶洶，每一句話都像放炮似的，也沒個邏輯和道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扭頭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想起了自己的來意。他不是來找林子楓吵架的，可一見了林子楓這個人，他就非得發一陣脾氣才痛快。抬手覆上自己的額頭，手觸之處一片溫熱，他又在發低燒。他把手一甩，抬起頭，又去瞪林子楓。

林子楓搖了搖頭，聲音依舊是輕而驚疑的：「我早已和她沒有任何聯繫了。她的死https://m.hetubook.com.com活，都與我無關。只是你——」

林子楓聽了他這一番話，不急不惱，反倒是笑了笑：「是。」

「不常在。」

「明年再說。」

雷一鳴答道：「沒錯。她跟我好過一陣子。」

林子楓輕聲問道：「頭髮怎麼白了？」

「好，你不要走，我現在就過去！」

「寫公文不是寫得挺不錯的嗎？」

「我這半年加入了一個詩社，虞小姐也是這詩社裡的成員，只是她這一年一直不大露面，上個月她回了北平，到詩社中閑坐，我們才相識了。」

而且，虞碧英又怎麼會認識了林子楓？

雷一鳴非常輕鬆地動了殺心。

雷一鳴坐進了汽車裡，非常恐慌。

「虞小姐說她很欣賞我的現代詩。」

「您所打的是我家裡的電話，我現在自然是在家裡。」

然後他抬起頭注視著雷一鳴：「我看你氣色不大好，請你保重身體。」

當然，她交遊廣闊，認識任何人都不稀奇，她是可以認識林子楓的。那麼她和林子楓的關係發展到了何種程度？自己和林子楓之間的恩恩怨怨她知不知道？

「那種東西，千篇一律，也不要什麼功夫。」

雷一鳴想到這裏就覺得心亂如麻，不能再想了。

「既然是這樣……」他把兩隻腳放了下來，「那我算是白來了一趟。你繼續作你的詩吧，我走了。」

「你若是辦生日的話，大概是要讓張軍長出面吧？」

林子楓被靠枕打了一下，倒是不疼不癢。他抬手扶了扶金絲框眼鏡，像是回過神來，低聲說道：「沒想到，你對她用情如此之深。」

「她為什麼要認識你？」

說完這話，雷一鳴摔了話筒，一顆心氣得怦怦亂跳，喉嚨也開始發癢，忍不住要咳嗽起來。對待林子楓，他實在是無法施用懷柔政策——對待張嘉田，他是真有愧，他是真對不起那小子；可對待林子楓，他是一千一萬個問心無愧。無論如何，他沒有虧和圖書待過林子楓。一邊咳嗽一邊站起身，他也無心穿戴，抓起一件薄呢子上衣披上，邁步就往外走。

「她還寫詩？」

「最近是在天津。」

他沉默，林子楓也沉默，兩人各自對著話筒喘氣。雷一鳴極力鎮定了情緒，因那林子楓始終是一言不發，故而最後還是他又發了話：「你最近常在天津嗎？」

清凈潔白的百合花旁，是雷一鳴的兩隻腳，腳上皮鞋嶄新鋥亮，可畢竟是落過地走過路的，所以薄薄地蒙了塵。這兩樣放在一起，從美的角度來講真是太不調和了，可是不調和到了一定的程度，反倒有種奇異的吸引力，彷彿是某種不為人知的藝術，就故意要這樣彆扭著，要人從那彆扭古怪中看出什麼深意來。

臉上悵然，心中暗喜。據他觀察，林子楓對於「那件事」當真是一無所知。這也正常，那場交易簡直就是一樁醜聞，一旦爆發出來，其中的雙方都不光彩。自己這一方是不必提了，虞天佐當然也不願意讓人知道他色迷心竅，被自己騙走了一百萬元。

「近來也有了一點長進。」

林子楓也坐了下來，目光落在他的頭上，一直不曾移開過。雷一鳴正要壓下脾氣和他說話，忽見他這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見了鬼似的，心中便立時又湧出一股子邪火。隨手抄起一隻靠枕，劈頭就扔向了林子楓。

「胡說八道！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的氣色有什麼不好的？我好得很！」

雷一鳴接過冊子，一翻翻到中間一頁，就見雪白的紙張上面印著漆黑的小字，題目是「秋夜之寂寞」，再往下看，寫得乃是：

林子楓略一猶豫，隨即起身走出了客廳。不出片刻，他回了來，手裡拿著一本薄冊子。把那冊子送到雷一鳴面前，他說道：「實在是不大好。」

「春好死了，你滿意了吧？」

雷一鳴到了現在沒從林子楓的言談中找出任何破綻，便沒話找話地繼續往下聊：「給我看看。」

「到時再說！」

張嘉田可是一直和林子楓有聯繫的，提起林子楓，一口一個「老林」，還挺親熱。

林子和圖書楓低頭想了想，然後抬頭說道：「可是，這也與我無關。」

雷一鳴狐疑地看著他，想看看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忽然向著林子楓的方向歪了歪身，他問道：「虞碧英在你面前，有沒有提起過我？」

「你在說什麼瘋話，他又不是我親兒子，我又不是他老太爺，我辦生日，他出面做什麼？」

林子楓凝望了許久，末了，他自認為已經掌握了那深意，便轉向雷一鳴，問道：「你是為了虞碧英而來的嗎？」

雷一鳴抬了腿，把腳架在了茶几上，身體往沙發里一窩：「情深？我當然情深！別說春好，我對你們哪個不是講感情的？可你們哪個又是對得起我的？」

「我怎麼了？我添了幾根白頭髮，你看著新鮮？看著解恨？」

守著電話，他先是皺眉頭，皺到了一定程度，他翻了個白眼。他眼睛大，黑眼珠也大，滴溜溜地一翻，瞧著格外醒目精彩。翻過了這個白眼之後，他嘆了口氣，無可奈何還是抄起了話筒，接通了林公館的電話。

「那一夜看見你和虞碧英在一起，我很驚訝。」

雷一鳴和他對峙片刻，末了忍不住問道：「你看什麼？見了我，話都不會說一句了？」

「虞小姐那天喝了些酒，所以舉止有點出格。我那一夜無非是做個陪客，如你所說，虞小姐這人確實不壞，她請我陪她到俱樂部坐一坐，我是不便拒絕的。」

「那您說的是什麼？」

雷一鳴做了個悵然的表情：「哦……」

「我記得，你今年要辦四十整壽。」林子楓凝視著他，忽然換了話題。

「不是戀愛的關係，你們兩個大半夜的不回家，挎著膀子往俱樂部里鑽？」

雷一鳴怒道：「我老婆死了，你不知道？」

不出片刻的工夫，雷一鳴在林公館門外下了汽車。林公館是一座白色的二層小樓，裏面跑出來一名僕人，賠著笑打開了院門。他晃著膀子撞開僕人，一路大步流星地往裡走，而在他進入公館客廳里時，林子楓正彎著腰將一瓶鮮花往茶几上放。抬頭看見了氣喘吁吁的雷一鳴，他直起身，鏡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ｈｔｔｐs://ｍ.ｈeｔubｏok•coｍ.com竟是看呆了。

林子楓站了起來，也說：「是的，哪年都能過。明年如何？」

雷一鳴覺出自己是把話說亂了，可他一見了林子楓就氣得發昏，沒法子不亂。林子楓看花，他也跟著去看花，對著那一瓶鮮花喘了會兒氣。他認為自己能夠平靜發言了，這才轉向林子楓，問道：「你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隔著電話機與電話線，林子楓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里，冷冷淡淡的沒有感情：「您好。」

「會有我的帖子嗎？」

「你不要對我裝傻！你什麼時候認識了虞碧英？」

雷一鳴從鼻子里哼出了兩道涼氣，原本也想好言好語相待，可話到嘴邊，不知怎的，自己變了腔調：「子楓！」

林子楓搖搖頭：「沒有。」

「她不大寫，但是她會朗誦，詩社裡有一些人拿她當個明星看待。」

林子楓笑了一下：「我的國文底子也不好。」

問話之時，他緊盯著林子楓，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來。林子楓倒是很坦然：「在詩社裡認識的。」

「我這幾次見嘉田，都沒聽他提起過你，還以為你一直是在北平。」

林子楓以非常老實和客觀的態度向他承認：「我是寫得不大好。」

「放你娘的屁！你不是寫得一團糟嗎？」

從意租界的俱樂部回了家，他不說話，不睡覺，單是沉著臉坐著，直坐到了天明時分，他才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醒來之後，他覺得自己像是稍微恢復了一點精力，便決定去見見林子楓——依著他的意思，他是萬分不想再見這個人，可是不見不行。他要探探那個人的底，如果林子楓對於那件事是一無所知，那麼事情就好辦了。

雷一鳴讀完了這麼四句詩，完全摸不清頭腦，抬頭看了林子楓一眼，點評道：「這都是那幫年輕學生們愛寫的歪詩，他們國文底子不好，又要寫詩，就只能寫成這個樣子。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湊這個熱鬧做什麼？」

「我不是說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