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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接二連三地打大勝仗，雷部士兵甚至有整團投降的，大批的軍械糧草全成了張嘉田的戰利品。如此連著打了一個禮拜，張嘉田進了雷一鳴的司令部——在此之前，雷一鳴已經傳令下去，率領殘部向他投降了。

下一秒，他又睜開了眼睛：「你聽聽，又叫上了！」

「媽的！」他走得腳下生風，笑微微地暗想，「這麼一來，將來我還不得混個省主席噹噹？」

「沒有。沒有。」他在枕上連著搖了搖頭，又扭過臉往窗外望，把兩道眉毛皺了起來：「我只是睡不好，夜裡睡不著，白天，你聽，知了又一直在叫，吵得我真是——簡直想把這裏的樹全砍了，看它們到哪裡叫去。」

「你怎麼病成了這個樣子？」他問。

雷一鳴大大地樂了一場，然後便繼續去忙他手頭的要務。而接下來的這一個多月里，乃是天下風雲變幻的一個月，他一直不曾回天津，住在天津的葉文健每日讀報，倒是天天能夠看到他的消息。

張嘉田答道：「你這個樣子，就不要想那些事情了。你等著，我安排一下，送你去青島進醫院。」

交戰的各方，說起來都有著千般的動機和萬般的考慮，但老百姓並不大懂這裏面的彎彎繞繞，只知道這打仗的兩方，一方是南京中央政府的兵，另一方不必說，自然就是反對中央政府的「討蔣聯軍」了。這兩方的人馬中各有英豪，打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正是一場漫長殘酷的血戰。而在血戰的前半段，雷一鳴揮兵南下，很是打了幾個大勝仗，這讓他生出了勃勃的興緻與希望——若是他能這麼一和_圖_書路贏到底，那麼將來改朝換代，他至少也能把他那個巡閱使再撈回來。

張嘉田的隊伍經過連月的鏖戰，已經疲憊不堪，如今倉促迎敵，張嘉田一邊做好了敗退的打算，一邊心裏暗罵雷一鳴，心想你就不能換個人打？老子已經連著吃了幾個敗仗，如今再被你揍上一頓，臉上還有光彩嗎？

這個時候他再看報紙，就發現這仗是真打起來了。

張嘉田聽了他這牢騷，一面憂心忡忡，一面又有點想笑。雷一鳴沉默片刻，忽然又問：「我作為戰俘，會被送去南京受審嗎？」

張嘉田向前一揮手：「好，走吧！」

雷一鳴閉了眼睛：「不用你，我自己會安排。」

在這之前，他一直是強撐著調兵遣將、指揮全局。周圍眾人都知道他身體不好，天天吃藥，可因他總是那麼病病歪歪的，大家瞧慣了，也就不再當一回事。結果這一日，他在前線的戰壕里來回巡視時，忽有一顆炮彈從天而降——沒掉到戰壕里，在附近地面上爆炸了，炸出了山崩地裂般的一聲巨響，震得他狠狠一哆嗦。

當天晚上，他發起了燒，胸中悶痛。白天那一聲爆炸，似乎是狠狠地刺|激到了他，原本他的藥物和他的疾病打了個平手，正在僵持，如今這平衡忽然被打破了，他自己都有了「病來如山倒」的預感。靜靜地躺在床上，他看著前方半垂著的青布床帳，心裏有一點感慨——這場仗，打勝了，他也沒有力量去做他的封疆大吏了。

所以他閉了眼睛，雖然不知道張嘉田怎麼會連續不斷地製造出那麼多噪音，不過為了安和-圖-書全，他也就強忍了。

「你這幾天有沒有吐血？」

這個時候，他就想起了姐姐來。當初他若是沒有離家出走，被他姐姐罵著押著去考進了中學，現在還是個無憂無慮的中學生，說起前途來，就是出洋留學，怎麼想都是光明遠大。他知道姐姐留下了不少錢，說起來那錢都是姓葉的，姐夫也完全沒有要拿的意思，都可以歸他，他想讀書，想出洋，是隨時可以。然而……

他把那隻冰冷潮濕的手從毯子里抬起來，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我腦子是清楚的。」

這回不勞蘇秉君做嚮導了，他邁開大步跑了幾步，跳上台階直接進了門：「嗨！我來了！」

總算他沒有一路錯到底，還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打勝了，是這樣，打敗了，也凄慘不到哪裡去——他有張嘉田。

這封密電的內容，外界自然是無人知曉的。外人所看見的，便是張嘉田忽然重振旗鼓，向著敵人發動了總攻。而雷部士兵連連敗退。據知情人講，是雷一鳴病得厲害，已經無法指揮戰鬥。主帥都垂危了，部下官兵們自然也是人心惶惶，哪裡還有鬥志？

蘇秉君當即轉身把他引進了一座小月亮門內，又穿過了一座小跨院，一拐彎進了個大院子。張嘉田抬了頭，見前方的正房房門大開著，空氣中還有淡淡的苦澀藥味，便知道那應該就是雷一鳴的居所了。

「我能讓你去受審嗎？」

雷一鳴在枕頭上搖了搖頭：「我沒事。我看著狼狽……其實只是沒力氣……」

誰也沒有想到，這場戰爭進行得如此之久。

雷一鳴不耐煩地咕噥：和*圖*書「受審也不過是走個過場，我當然知道他們不會讓我去坐牢。」

有他的消息，也有其他大人物們的消息，新聞寫來寫去，總的意思就是又要開戰。開戰就開戰，戰火總燒不進租界里來，葉文健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自己要過到哪一天去——反正是不能永遠留在姐夫家看孩子。就算他願意，妞兒還未必願意。妞兒再過幾年就長大了，等長到十二三歲了，難道還要舅舅從早到晚地跟著？可是舅舅那時候也才二十五六歲，離老離死還遠著呢。

張嘉田苦笑著看他——窗外的知了們確實是忽然又爆發了大合唱，可雷一鳴煩躁到這般程度，分明也是受了疾病的影響。

翌日，雷部士兵繼續向前行進，槍炮彈藥全像不要錢似的，一味只是開火進攻。將前方兩個師的人馬一鼓作氣打退了，雷一鳴隨即殺向了張嘉田。

想到這裏，他自己一點頭，覺著方才那所思所想並非妄想，很有實現的希望。司令部內的士兵都繳了槍，一個個空手站著，他向內走了片刻，沒見到雷一鳴，倒是蘇秉君迎面走了過來。張嘉田認出他是雷一鳴的心腹，便含笑問道：「我那俘虜呢？」

說到這裏，他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聲音弱了下去：「狗養的知了，夏天都過去了，還他媽的一直叫。」

一邊罵，他一邊指揮部下士兵防守兼進攻，然而一攻之下，竟然真將雷部士兵擊退了。這場勝利沒讓他笑出來，他驚愕地想了好一陣子，末了隱約明白了雷一鳴的意思。

懷著這樣的心思，雷一鳴按著計劃一路打進了山東，其間也和張hｔtps://ｍ•hｅｔuｂｏoｋ•ｃｏｍ.ｃｏm嘉田的隊伍交了幾次火，他沒留情，往死里打，打得張部士兵抱頭鼠竄。可就在他預備繼續南下進江蘇時，他毫無預兆地躺下了。

房內擺著簡單的傢具，靠牆是一張床，白布床帳掛起了一半，露出了雷一鳴的上半身。雷一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天氣這樣熱，他身上還搭著一條薄毯子。他慢慢睜開眼睛向外望去，那黑眼珠滯澀地轉動，轉了一周，才轉向了門口的張嘉田。

張嘉田不能立刻帶著雷一鳴搬家，故而叫來幾名人高馬大的壯漢，斧鋸齊上，花了二十分鐘，把房屋周圍的四棵樹伐倒抬走了。

「然而」後頭，拖著無數條理由，一時間也說不清楚。葉文健一面愁腸百轉，一面提防著張嘉田登門。提防了許多天之後他卻得知，張嘉田也離開天津，到駐地去了。

既是明白了，他便繼續行動，和雷一鳴在山東打起了拉鋸戰，一把大鋸反覆拉了一個來月，到了這年的九月份時，雷一鳴見東北的少帥已經表態，站到了中央政府那一邊，「討蔣聯軍」也露了頹勢，自己也實在是支撐不住了，終於向張嘉田發出了一封密電。

蘇秉君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答道：「大爺讓卑職帶張軍長過去。這兒的院子多，沒人帶路的話，您找不著大爺的屋子。」

爆炸聲那樣大，事實上卻只是在地面上炸出了個坑，沒有任何士兵傷亡。他當時沒說什麼，可回到了司令部后，他就覺得自己那一顆心像被震裂了似的，一跳一痛，耳中也嗡嗡的一直轟鳴。蘇秉君走來跟他說話，他看著蘇秉君，就見對方的嘴巴一張一合，可聲音卻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從千萬裡外傳過來的，只有依稀的一點餘響。

雷一鳴之前一直想念著張嘉田，可是如今當真見了他，卻也並沒有感到喜悅，心裏就只是煩。知了們雖然是滾蛋了，可風又在院子里盤旋起來，卷著一張紙在那青磚地上「刺啦刺啦」地磨蹭。他覺得這風帶著一點鬼氣，若是放在平常，他就一定要害怕了。可如今張嘉田正在房內來回走動，高大威武，熱氣騰騰、殺氣凜凜的，約等於一個鎮宅的神靈，一定抵擋得住那些乘風而來的鬼魅。

雷一鳴的司令部是一座挺寬敞的大院落，不知道是本城哪位士紳老爺的宅子，被他暫時徵用了去。張嘉田是下午進的城，此時一邊往司令部里走，一邊心中癢酥酥地興奮。雷一鳴這回可真是送了他一份豪禮，這豪禮不是金銀財寶，而是軍功，是他腳下這大半個省的地盤，以及能裝備兩個軍的軍火彈藥。

張嘉田快步走到了床邊，先是去看他的臉，隨即轉身把床帳完全掀起來勾住了，讓陽光照射到他的身上去。把手伸進毯子里摸了摸，摸到了一隻冰冷潮濕的手。

他沒有當大總統的野心，能做個封疆大吏也就心滿意足了。而為了安全起見，自從開戰之後，他的秘密電台就再不曾和張嘉田聯絡過。他們之間的密電一旦曝光，他是沒什麼關係，可張嘉田就非被打成裡通外敵的叛徒不可。叛徒會有何等下場，那還用說嗎？

然後，他看清了房內的情形。

堂屋沒人，所以他喜氣洋洋地嚷出了這一嗓子之後，直接轉身掀開了身邊的一掛門帘，彎腰探身向內一瞧，他被那苦藥和鴉片的混合氣味刺|激出了一個大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