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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那時候怕，現在不怕。」

一般的人，沒有這個本事長年供給他，有這個本事的人，比如瑪麗馮和葉春好，又實在是禁不住他那無休止的索取。可他認準了她們，她們不給也不行。膽敢不給，便是罪大惡極，他不但要對她們敲骨吸髓，還要對她們趕盡殺絕。

雷一鳴一晃肩膀甩開了他的手，然後翻身從躺椅上滾了下去。張嘉田連忙坐直了，就見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拖著兩條腿往房裡走。張嘉田立刻起身追了上去——他現在是誰都敢惹，唯獨不敢惹雷一鳴。不是怕他的人，是怕他的病。

張嘉田和他隔桌而躺，桌子是小小的矮桌，上面放著茶壺茶碗。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捲，張嘉田深吸了一口，然後問道：「不怕？怎麼又不怕了？第一次吐血的時候，不是都嚇哭了？」

四周很安靜，連風聲都沒有了。張嘉田端了茶杯正要喝，卻聽雷一鳴又開了口：「到海邊療養的人，過的不也就是這樣的日子？晒晒太陽，吹吹風，要緊的是心裏要清靜，心裏亂，在太陽底下曬熟了也沒用。」

要是沒有這一番折騰，他留在天津家中，家門大敞四開的，人也來得，鬼也來得，無論人鬼，都敢由著性子隨便戲耍折辱他，那樣的日子，豈是人過的？

這個問題讓他沉默了許久，可最後他還是對著自己的心搖了頭——若是時光能夠倒流，他也還是要在兩年前的那一夜離開天津。他不離開天津，不把葉春好推到了槍口刀尖上，就不知道自己還愛著她，也不知道她還愛著自己。

雷一鳴抬了一下手，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要阻止他的下文。

「你又不是個娘們兒，我離你近點兒有什麼不好的？怕我壞了你的貞節牌坊？」

張嘉田不喝了，先騰出嘴來問他：「你現在心裏亂不亂？」

等到了出發這天，張嘉田的幹將預備了一乘軟轎，把雷一鳴直接抬上了火hetubook.com.com車。雷一鳴坐在轎子上，身體隨著轎夫的步伐一顫一顫，很舒服，也很得意。他記得自己是前年冬天偷偷離開天津跑去承德的，從那時到這時，兩年過去了，真是好大的一番折騰，不過沒白折騰，值了。

「你沒親人是你自作自受，你活該。」

雷一鳴聽到這裏，感覺他這話說得有點幽默，便忍不住一翹嘴角。

他不肯安慰自己，不肯鼓勵自己，只想著東一口西一口地索取和啃食。而張嘉田顯然是資本雄厚，隨隨便便拋出幾句話，「第一」「第二」「第三」這麼一說，便說得他臉上又有了笑模樣。

他乖乖地站了起來，扶著張嘉田上了台階，又扶著門框進了屋子。他還是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這番心意，所以索性決定不說，也怕說得不清楚或者太清楚了，顯得自己像個吸血鬼一樣，再把張嘉田嚇跑。

張嘉田吁出了一道白煙，然後扭頭笑著看他：「你這是訛上我了？」

雷一鳴只上了一級台階就上不動了，一點一點地彎下腰去，是要往下委頓。張嘉田扶著他在門前台階上坐了，而他先是呼呼地喘粗氣，等著氣息平順些了，才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快要把心掏出來給你了……你還對我說這種話……我懂你的居心……你把我逼死了，你就利索了……」

張嘉田看著他，以為是自己那話讓他想起了葉春好。目光掃過他的白頭髮，張嘉田後悔了。抬手一下一下撫摩著他的後背，張嘉田想要辯解幾句，可是話到嘴邊，最後卻只是嘆了一口氣。

雷一鳴「唉」了一聲：「你還挑我的理。我怎麼看你，你還不知道嗎？」

雷一鳴也微微一笑：「養兒防老嘛。」緊接著，他懶洋洋地又道：「我沒兒子，可我想我即便是有，也未必趕得上你。我的兒子隨了我，大概也是個壞人，靠不住的。」

張嘉田暫時https://m.hetubook.com.com駐紮下來了。

張嘉田一皺眉毛：「怎麼？還想讓我再哄你一場？告訴你，不可能！我現在可沒那個閑心和耐性了！」

「不亂，就是有點想妞兒。沒別的親人了，就剩了她一個。」

第二天，北平的名醫到達。雷一鳴不許旁人在場，自己和名醫在一間屋子裡坐了許久。名醫對著他望聞問切，花費了好些時間，最後說他是「元氣損耗、火盛金衰」。

忽然間，他又捫心自問：若是時光能夠倒流，若是自己提前知道葉春好會死在自己這一場折騰里，那麼自己會不會留在天津，忍耐著活下去？

他聽了這話，沒聽明白，於是試探著問：「是癆病嗎？」

他坐在椅子上，心裏並沒有如何恐懼，可是身體自己緩緩地往下溜，一溜溜到了地上去。

雷一鳴非常安全地，也非常舒適地，回了天津。

他那話說得是毒了點，可是沒有錯。若真是錯了，雷一鳴也不至於這樣動氣。他沒錯，他實話實說，有什麼可辯解的？

張嘉田取下煙捲：「再敢拿我和你兒子打比方，別怪我翻臉！」

雷一鳴急了，捧著腦袋低頭怒道：「我有病！」

雷一鳴不說話了，頭臉躲在院牆的陰影里，他的前胸和胳膊腿兒都被陽光曬透了，陽光不烈，類似於夕陽的餘暉，否則他也承受不住。忽然他把手抬到眼前張開五指，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背微微黑了一層，是這幾天陽光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不小，當年也是結實有力過的，現在瘦成了皮包骨，指關節就顯得有些突出，一節一節的，手指線條從指尖一路頓挫下來，及至越過了手掌，腕子骨頭高高支起來，又是一節。

雷一鳴往旁邊挪了挪：「離我遠點。」

天津雷公館溫暖潔凈，三歲的大小姐貌美如花，大嗓門大力氣，活龍一樣滿樓里亂跑，身後追著白白胖胖的奶媽子。十六歲的舅老爺又長高了和-圖-書，腹中一本書都沒有，然而長得像個俊秀書生，堪稱一隻標準的繡花枕頭。僕人往來穿梭，到處都是人氣和熱氣，保鏢在院門口徘徊著，另外還有巡警站在門外把守大門。汽車夫在後院的汽車房門口擦汽車，雙手凍得紅紅的，廚子站在一旁看熱鬧。

這時，張嘉田又發了話：「不曬了，回屋吧，該吃藥了。」

要是沒有這一番折騰，他想自己大概活不到如今，縱是沒有氣死病死，也會被張嘉田活活打死。即便活著，也是苟延殘喘，何等可憐？

名醫點了點頭。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張嘉田繼續說道：「第三，你也不用躲著我，癆病沒那麼容易染上。要是咱們這麼挨著坐會兒，你就能把病傳到我身上來，那天下的人早死絕了。」講到這裏，他忽然抬頭一拍大腿：「想起來了，老孫他三兒子就是癆病，是骨癆還是什麼來著，反正是站不起來，天天在床上躺著。老孫照樣看他三兒子是個寶貝，還給他娶了個媳婦。現在那媳婦都生了小孩了，小孩倒是好好的，什麼毛病都沒有。你看，人家得了癆病，照樣好好過日子，什麼都沒耽誤。」

他沉吟著措辭，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是——對於快樂和幸福，他向來只是個消耗者，不是製造者，所以若是沒有旁人用雙手把新的快樂和幸福捧到他眼前，他便會坐吃山空，吃到一無所有、怨恨叢生。

他現在瘦得輕飄飄的，怎麼躺著都硌得慌，就只能是仰卧在層層的羽絨被褥里，然而心裏並不悲苦，腦子也一直清楚，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愉快。張嘉田的話一直在他腦子裡迴響，「第一」「第二」「第三」的，頭頭是道，非常有理，他全信了。

雷一鳴躺在房內，對這家裡的一切都很滿意。明天，從北平請的大夫就能到了，多請幾個大夫，好好瞧一瞧，就真是癆病他也得挺住了，不能怯。興許真能再熬上二十年呢heｔuｂoｏｋ.cｏm.cｏm，就算沒有二十年，十年也夠長的了。

這話說完，張嘉田等著雷一鳴的回擊，然而等了半天，始終不見雷一鳴開口。隔著那張小桌子，他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啞巴了？」

張嘉田「哧」地一笑：「就她一個？剛才不還說我比你兒子還好嗎？把我誇得像一朵花似的，原來心裏沒把我當親人看啊！」

「我並不是要你哄我，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夫妻，我要你哄我做什麼？我是——」

張嘉田怔了怔，瞬間明白過來了，然而沒接茬兒——不知道怎麼接，甚至都沒法開口。一開口，就好像坐實了雷一鳴真有癆病，即便他說話是為了否認，聽著也像是死鴨子嘴硬。不由自主地效仿了雷一鳴的姿態，他也捧著腦袋沉思了好一陣子，最後，對著地面悶聲說道：「第一，未必就是癆病，是不是的，你我說了不算，得聽醫生的；第二，真是癆病的話，也沒什麼，養著就是了，總比那要人性命的急病強。有那得了癆病的人，一熬能熬個一二十年，你老人家今年四十整，要是再熬上二十年，熬到六十死了，也不算英年早逝，是吧？」

雷一鳴不知道「老孫」是誰，猜測那大概是張嘉田身邊的熟人。張嘉田這話是真是假，他無從辨別，聽著倒是很真。不管是真是假，他現在心裏確實是亮堂了些許，真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他若是能夠賴活到六十歲，那也就算夠本了。他慢慢地扭頭望向了張嘉田，有點頭暈，但還坐得住，不至於一頭栽下去。

雷一鳴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捧住了頭：「離我太近了，不好。」

張嘉田搖搖頭：「沒聽明白，現在為什麼就不怕了？」

不知道張嘉田夠不夠他再吃二十年的，假如他真的還能再活二十年的話。

這一次回家，他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張嘉田另有軍務在身，不能和他同行，但是已經選拔了得力的幹將，一路護送他走。他www.hetubook.com.com的部下官兵們是向張嘉田投降的，也自有張嘉田去安置他們，完全無須他管。蘇秉君是要跟著他同行的，這時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挑了幾個清秀伶俐的勤務兵留下做跟班。

那樣的日子，他連想都不敢想。越是不敢想，越覺得自己偉大正確，是個扭轉乾坤的英雄豪傑。

這並不是他自作主張，而是奉命行事，帶兵佔住這一片土地，負責擊退一切來犯之敵。但是來犯的敵人並不多，因為「討蔣聯軍」節節敗退，雷一鳴這邊都徹底投降了，其餘各方面的力量也都忙著自保，誰還有心思和力量來犯？

在雷一鳴曬了半個多月太陽之後，這一場大戰徹底結束了。

九月份，天氣還熱著，下午過了三四點鐘后，太陽降得較為低些了，張嘉田便陪著雷一鳴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雷一鳴沒有往青島去——當下大局未定，實在不是個療養治病的好時機，雷一鳴怎麼想怎麼覺著自己不能離了張嘉田，所以寧願留在此地睡睡覺、晒晒太陽。這回張嘉田看他病勢沉重，十分關切，他自己倒是坦然。癱在一把藤製的躺椅上，他對著張嘉田說道：「你不要看我病得這個樣子，我心裏一直是很清楚的，從來沒糊塗過，也不怕。」

「以後這話我不說了。」他告訴雷一鳴。

雷一鳴半閉著眼睛，輕聲答道：「那時候是孤家寡人，身邊一個可靠的人都沒有，還帶著個妞兒，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簡直是死不瞑目。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我有你了。」說到這裏，他喘了幾口氣：「晒晒太陽是好，我心裏痛快多了。前些天躺在屋子裡，總覺著透不過氣來，還冷。」

「討蔣聯軍」敗了個稀里嘩啦，聯軍中的統帥們如何各尋生路，姑且不提，只說雷一鳴這提前投降了的，倒是從南京政府那裡得了個軍事參議的職務。這職務乃是虛職，毫無權力，就只有個名兒。但雷一鳴本也是要告老還鄉的，有個名兒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