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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鳴見他進了門，起身往身後塞了個枕頭，改成半躺半坐。林子楓冷眼旁觀，就見他的動作還挺利索，顯然是醫生沒白請，身體恢復得好了些。而雷一鳴看著他，劈頭便問：「你來幹什麼？」

「那要好好休養。」他說。

「張二一定恨透我了。」他想。

雷一鳴橫了他一眼：「樓下那兩個孩子少吵鬧幾聲，我就謝天謝地了。寂寞？我才不寂寞。」

「今天不冷。」

林子楓又問：「有我的帖子嗎？」

林子楓抬頭看了看牆壁，牆上貼著印花壁紙，花和背景幾乎是同一顏色，淡淡的看不清楚。看過了牆壁，他的目光轉回到了雷一鳴的臉上：「你現在這個樣子……感覺如何？」

雷一鳴高興起來，連帶著看林子楓都不那麼可恨了。

林子楓看見窗台上扔著一個月份牌，便起身過去拿了細看日期，看到最後，他回頭說道：「很巧，你的生日，正是西曆的聖誕節。」

林子楓聽了這話，答道：「是的，你需要靜養，寂寞一點兒也好。」

「那也不能從早到晚，就這麼干躺著呀！」葉文健走到屋角的留聲機前，把一張唱片放上，讓他聽那樂曲，「這是個什麼催眠曲，唱片套子上的英文我不認識，你聽聽，絕對不吵。」

嘴裏說的是「伺候」，其實他心裏想的是「孝敬」，他對雷一鳴當真是存了幾分孝心，可因他倆終究還是平輩，世上沒有小舅子孝敬姐夫的，所以他只說「伺候」。

留聲機的銅喇叭里傳出了低低的樂曲聲，果然是有催眠曲的風格。葉文健走到床邊，手足無措似的，肩膀靠著那華麗大床的床柱，抬眼去看雷一鳴的面孔。雷一鳴常在下午發燒，發燒的時候，臉上紅撲撲的，面色介於容光煥發和病態之間，令人無從分辨。

雷一鳴搖搖頭：「我嫌它吵。」

張嘉田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像比夏天時胖了hｔｔｐs://m•heｔuboｏk•ｃoｍ•cｏm一點似的，很有精神，便也跟著高興起來：「那我給你半杯。」

張嘉田一手握著酒瓶，一手端著酒杯，很細心地倒出了半杯白蘭地：「他今天是壽星嘛，少喝點兒也不礙事。」

雷一鳴自從確認了自己的病情之後，天天躺在家裡修身養性，也不爭強也不好勝了，靈魂的境界似乎是有所提升。如今面對著林子楓，他也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了，但語氣還是有點不大好：「我這不是天天躺著？」

林子楓不再阻攔，只說：「我也半杯吧。」

張嘉田笑著點頭：「那是，老林就甭提了，我也不行。」

雷一鳴這一陣子四處延醫治病，風聲早傳出去了。林子楓聽聞了，在家思索了許久，最後下了決心，過來看他。被僕人引領著上了三樓進了卧室，他看見了床上的雷一鳴，倒是感覺此情此景有些親切，因為雷一鳴一貫是能躺著就不坐著，他跟了他這麼多年，看慣了他四處地躺。

葉文健怕張嘉田，方才有妞兒在這裏，他像是有個掩護，還能坐住。如今妞兒吃夠了奶油蛋糕，已經跑出去了。他孤零零的，又被張嘉田看了幾眼，便心驚膽戰——張嘉田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勁，如果這不是雷公館，如果姐夫不在場，那他簡直不能想象張嘉田下一步的舉動。

客人是林子楓。

張嘉田越喝越多，臉也紅了，嗓門也大了，並且又看了葉文健好幾眼，分明是有話要對他講。葉文健求援似的去看雷一鳴，卻見雷一鳴正在和林子楓說話，說得還很投入，根本就沒有留意到他的目光。

葉文健覺出了不妙，又知道這張嘉田是姐夫眼中的寶貝，自己真和他起了衝突，姐夫也未必會幫自己，便站了起來，喃喃地隨口說了個借口，也不管旁人聽沒聽見，轉身就出了那大餐廳。

他關閉房門坐下來，長長地和*圖*書出了一口氣。

賓主雙方，包括妞兒和葉文健，全上了桌。因為妞兒著急，所以雷一鳴先把奶油蛋糕切了開，讓妞兒由著性子大嚼。張嘉田並不以客人自居，替雷一鳴張羅，又開了兩瓶洋酒：「我多喝點兒，老林也來一杯。你呢——」他轉向雷一鳴：「給你一口嘗嘗吧！」

林子楓停在門口，將房間掃視了一圈，末了從角落裡搬起一把沉重的硬木椅子，一直搬到床前坐了下去：「我聽說你病了。」

葉文健為了方便出入，是住在一樓的房間里，這回他覺得一樓不甚安全了，便逃上了二樓。妞兒的屋子裡是安全的，可妞兒吃飽喝足正在犯困要睡，他不能湊過去打擾她。再往三樓走呢，三樓又是姐夫的地盤，平時不許人擅入。

葉文健在這屋子裡坐了半個多小時，坐得有了睡意。正在他趴在桌子上要打瞌睡時，房門開了。他抬頭望過去，看見房門口堵著個頂天立地的大個子，正是面紅耳赤的張嘉田。

雷一鳴看到這裏，含羞帶愧地嘆了口氣——妞兒這孩子沒見識，她不知道當初北平的雷府，熱鬧起來是多熱鬧。

雷一鳴言簡意賅地回答：「肺病」。

他不大出門，怕累著自己，甚至連報紙都不大看，怕會勞神。葉文健倒是時常上樓來看他，這一天又來了，興緻勃勃地告訴他：「姐夫，我買了兩張唱片，都是新出的，你聽著解悶兒吧！」

這時已經是西曆的十二月中旬，他正悶頭籌劃著如何過這個生日，張嘉田從保定回來了。

他的金錢充足，手底下人手也夠用。因為這一回是體體面面地光榮下野，所以面子也大，辦什麼事都格外痛快順利。趕在這年的第一場雪降下之前，他如願遷進了一座大宅子里。大宅子是很寬敞的大洋樓，不算地下室，上下一共三層。他自己獨佔了三樓那一層，平時妞兒要瘋要鬧，他就讓她m•ｈeｔubook.ｃｏｍ•ｃｏｍ在下面那兩層樓里瘋鬧，不許她到三樓來。一是為了保護她，二是他自己怕吵，也需要靜養。

林子楓又那麼不得人心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心情挺好：「除了我和張嘉田之外，你還打算請誰？」

「不用你。」雷一鳴答道，心裏也有點納罕，沒想到自己對葉文健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小子對著他姐姐，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在他這裏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小子。既是有情有義，那他繼續留著這小子就是了，將來到了陰間，見了葉春好，這也算是他的一功。據說人死之後，生前的一切謎團都會真相大白，他希望葉春好到時看在葉文健的面子上，能饒了自己。

雷家的人提起他的病，對內對外都只說是肺病，不許提那個「癆」字，那是忌諱。林子楓聽了並不驚訝，因為早就有這種預感——其實他完全不通醫學，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

雷一鳴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忽然又對著葉文健一笑：「怎麼一直看著我？」

葉文健抿了一下嘴唇，隨即垂頭答道：「姐夫，你身邊要是人手不夠，那就讓我過來吧。這些年你對我這麼好，現在你病了，也該輪到我伺候你了。」

於是他走到了二樓走廊的盡頭——那裡有間屋子，平時是絕對沒有人進去的。推開房門向內踏入一步，他嗅到了淡淡的香氣，房內擺著梳妝台和立櫃，乾乾淨淨的，像是個女子的梳妝室。靠牆的大立櫃里和梳妝台下的抽屜里，放著的都是他姐姐的遺物。

林子楓微微一笑，笑是似笑非笑，但是神情很寬容，分明是認定了他心虛嘴硬，不肯承認自己寂寞。雷一鳴看了他這一笑，差一點要生氣，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犯不上生這個氣。況且林子楓那張臉受過傷，大概那個笑容也不受他本人的控制。

林子楓這時說道：「其實，他還是不要喝酒為和*圖*書好。」

雷一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然說道：「我要是敞開了喝，你們全不是我的對手。」

他這個病，不是服幾劑猛葯便能痊癒的，甚至根本不能指望著藥物救命。靜靜地躺在那明亮溫暖的大卧室里，他把酒戒了，一天吃四五頓飯，每一頓的飯菜都有講究，不講究色香味，講究的是營養，因為他「元氣損耗」，需要長久地大補。

雷一鳴笑了：「我偶爾喝點兒，也沒關係。」

雷一鳴對他有戒心，總覺得他是憋著一肚子壞水：「感覺？什麼感覺？」

「你天天這樣躺著，不問世事，會不會寂寞？」

雷一鳴看了他一眼：「你想來就來，我還能把你攆出去不成？」

冬季天短，下午便有了暮色，他這一口氣嘆完，樓內有人扳動開關，滿院子的彩燈和燈籠瞬間一起亮了。院門外又開來了一輛汽車，車門一開，張嘉田和林子楓下了來。

「妞兒呢？」雷一鳴問他。

雷一鳴在山東贈送給他的那一場大捷，讓他在戰後升官發財，成了一顆前途無量的新星。新星聽聞雷一鳴要過生日，當場自告奮勇，想要大操大辦一場。可雷一鳴如今正處在一個韜光養晦的時期，並不想要這個熱鬧，故而兩人商議了一番之後，新星依了壽星的意思，決定只辦一桌家宴也就是了。

張嘉田酒氣熏天地走了進來，問他：「小子，你躲我幹什麼？」

這三人說到這裏，開始連吃帶喝。張嘉田說出來的話，也不怎麼那麼動聽，句句都正合雷一鳴的心意。雷一鳴高興，張嘉田也高興，林子楓喝了小小的一口酒，跟著他們愉快起來。

留聲機能夠自動翻面，所以那催眠曲就一直低低地響著。葉文健在雷一鳴身邊坐了一會兒，也沒什麼話說，就單是坐著不走，後來僕人推門進來報告，說是來客人了，他才起身出去了。

桌上一片歡聲笑語，但是也有那如坐針氈的人，便是葉hｔｔps://ｗwｗ.hetｕｂｏｏｋ.coｍ•cｏm文健。

這話倒是問到了雷一鳴的心坎兒里，他又抓了個靠枕塞到身後，坐得直了一點：「過是想過，但是一切從簡。到了生日那天，請幾個朋友到家裡來，吃頓飯也就是了。」說到這裏，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這個家裡除了我，就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沒有能張羅辦事的人，讓我自己去辦，我也沒那個力氣。」

雷一鳴扭頭望著窗外，凝神想了想：「嘉田現在忙得很，到時能不能來我也不知道。還請誰呢？」

他喃喃自語，連著說了幾個人名，說過之後又搖頭，認為對方不是合適的人選。末了，他轉向林子楓說道：「算了，乾脆誰也不請了。反正你知道我的生日，到了那天，你願意來就來，不來拉倒。」

張嘉田直接給他倒了一杯：「別怕醉，醉了我送你回家去。」

雷一鳴在一個禮拜之內，連著瞧了幾位大夫，然後便又搬了家——並沒有搬回北平的舊居去，怕回了那裡觸景生情，反倒對病體不宜。況且要論安全，也還是天津好，天津有租界。

雷一鳴向他笑了一下：「你出門了？外面冷不冷？」

林子楓在雷一鳴這裏坐了片刻，說了些無味的閑話，露了幾個可惡的笑容，然後告辭離去。而雷一鳴這些天忙著養病，早把過生日一事忘了，如今受了林子楓的提醒，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到了聖誕節這一天，雷一鳴站在窗前向外看，就見妞兒也不怕冷，滿院子里瘋跑，興奮得吱哇亂叫。院子里的高矮花木都纏繞了五彩小電燈，樹枝上也全掛了通紅的小燈籠。一輛汽車緩緩地停在了院門外，幾名青年下了汽車，小心翼翼地抬出了一盒四五層高的奶油蛋糕。妞兒見了，喜悅地吶喊了一聲，當場就要衝上前去，還是葉文健從後方抱住了她：「現在不能搶，咱們晚上再吃！」

這時，林子楓又開了口：「今年過生日嗎？」

「我不寂寞！」

「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