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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鳴聽了這話，沉默半晌，又道：「他不知道……我病得這樣重……知道了，就會回來了……」

「我不見你，你回去吧。」

房門開了，醫生帶著看護婦沖了進來。見了雷一鳴的樣子，醫生也是大驚失色。而葉文健被看護婦請了出去，一時間六神無主，只能是背靠著牆壁在走廊站著，他感到視野模模糊糊的有些變形，是含了兩包眼淚在眼中。旁邊有人喚了他一聲，他依稀聽見了，但是累極了也怕極了，身體竟是僵硬得不能動。

張嘉田又道：「春好的遺產，或者留給她女兒，或者留給她弟弟，算起來都是葉家的事。春好活著，她的事我不能不管；現在她死了，葉家和我沒了關係，我也不管了。她弟弟若是不回來，你就住在這裏。若是回來了，你自己掂量著辦，也不必再來找我要主意。我明天去保定，往後就不在天津常住了。」

「什麼？」

自從回了天津之後，這個他們姐弟的家他是一趟都沒回來過。如今猛地回來了，反倒是嚇了小枝一跳。小枝以為他是來接收遺產的，正想對他做一番交接，哪知道他劈頭便問：「張二呢？」

林子楓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風塵僕僕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怎麼樣了？」

張嘉田掛斷了電話，趕在天亮之前，便出發去了火車站。於是當雷一鳴清晨再次趕來時，張宅已經是大門緊閉，只剩了兩個看門人。雷一鳴問他們張嘉田到哪裡去了，他們只知道軍長是去了火車站。雷一鳴扭頭上了汽車又往火車站開，可是火車站中哪裡還有張嘉田的影子。

「那你能不能往北平打個長途電話，讓他回來？」葉文健帶著哭腔說道，「我是雷家的人，我姐夫今天進了醫院，病得厲害。林先生是我姐夫的好朋友，我姐夫過hetubook.com.com生日時他還到我家吃過飯。我家有錢，不是要找人借錢，只要林先生能過來幫幫忙就好。」

張嘉田到了葉公館。

葉文健搖了頭：「都說不像。」

汽車一路疾馳，開去了附近的英國醫院。葉文健都進了醫院大門了，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沒錢。好在這雷一鳴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英國醫生料想他不會拖欠醫藥費，照樣收治了他。葉文健眼看著雷一鳴住進那高級病房裡了，這才調頭回家去拿錢。及至他帶著錢回到醫院時，就見雷一鳴已經醒了——醒歸醒，但是神志不清，人都不認識了，只是喃喃地說頭疼。醫生使盡了渾身解數，也沒能讓他的高燒退下來。

林子楓想了想，也覺得這事是與張嘉田無關，不但與張嘉田無關，與自己也無關。所以他思索了良久，如今才到。

林子楓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一直求我，不得不來。」

「能治好嗎？」

雷一鳴昏睡了兩三個小時，半夜時醒過來。葉文健一直沒睡，這時見他嘴唇微動，像是在說話，便俯身湊了過去，就聽他喃喃地道：「告訴嘉田，我要死了。我沒殺春好，他冤枉我……我這樣冤死了……難道……他會心安理得嗎……」

小枝答道：「他……可能是去了保定，也或許是北平。」

葉文健一聽這話，「唉」了一聲，扭頭就又跑了。這回他直接跑回了雷公館，四處亂翻電話號碼簿，末了，翻到了一個較為熟悉的名字：林子楓。

雷一鳴靜靜地在房中躺著，起初家中上下以為他在休息，都不敢去打擾他。及至到了晚上，還不見他醒過來要吃要喝，葉文健便先推門進了去，輕聲喚道：「姐夫，你還睡呀？」

林子楓的臉上依舊https://m.hetubook.com.com是沒表情——這一趟，他本不想來，一是他這幾天很忙，二是他也不願自己和雷一鳴走得太近。所以在接到了天津打去的長途電話之後，他先給保定的張嘉田發去了電報，告訴對方：雷一鳴病重了。

張嘉田想從這家裡拿一樣東西當作紀念，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其實，忘了更好。

葉文健恨死這個英國醫生了，然而又不敢把雷一鳴帶回家裡去。雷一鳴半昏半醒的，一陣糊塗一陣明白，明白的時候，他半閉著眼睛呻|吟，告訴葉文健：「我頭疼，疼死了。」

葉文健低聲答道：「姐夫，你快把那人忘了吧。他才不管你的死活，他早走了。」

在去北平的火車上，雷一鳴一直是昏昏沉沉，隔三差五便要抽搐驚厥，半邊身體失了知覺，連疼都不知道。林子楓看在眼裡，便準備一下火車就為他準備後事。然而他這樣半死不活地下了火車進了協和醫院，倒是留住了斷斷續續的一口氣。

到了之後，他才知道雷一鳴那病來勢洶洶，已然不祥。而葉文健這時小聲又說道：「我想給他換家醫院，這兒的醫生都瞧不出他得的是什麼病，留在這兒，還不就是等死嗎？」

僕人答應了，葉文健放下電話又去了醫院。冬季天短，他這樣慌裡慌張地亂跑，跑得時間都不知道了，糊裡糊塗地就發現外頭已經黑了天。及至到了醫院，他問那英國醫生，姐夫的病情如何，那醫生卻是一問三不知——醫生把降溫的手段全用上了，不知道雷一鳴為何會高燒不退。

林子楓抬頭望向天花板上的電燈，看風景似的看了一會兒，然後對葉文健說道：「你先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去給他預備衣服。剩下的事情，我找白雪峰去辦。白雪峰原來是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副官長，很會操辦家裡的紅白事情。交給他辦，應該能夠辦好。壽材你不必管，我負責，墓地是現成的，不用另找。錢的方面，也是我來負責。」

雷一鳴躺在床上，嘶嘶地喘息出聲，然而不言不動。

聽筒中傳出了林子楓的聲音：「看了。」

而且他也委屈——張嘉田認定了是他殺了葉春好，這不是天大的冤枉嗎？他有罪，可他是真的沒殺葉春好啊！

他嚇壞了，沖回卧室想要去抱起雷一鳴，可隨即回過神來，又沖了出去，叫僕人、叫汽車夫。妞兒被他嚇傻了，直勾勾地看他。他讓劉媽好好看著妞兒，然後自己和僕人用棉被裹了雷一鳴，把他抬下樓來，塞進了汽車裡。

林子楓出手相助，把雷一鳴從天津送去了北平。

雷一鳴東奔西走，怎樣都是撲空，中午時分他回了家，就覺得欲哭無淚——張嘉田若是對著他大發雷霆大動干戈，他雖也恐懼，但恐懼之下，他還有後路，還知道如何去讓張嘉田回心轉意；可這回張嘉田顯然是對他徹底死了心，這就不好辦了。

小枝有些驚訝：「這哪裡算辛苦？若不是留下來看房子，我也沒有這樣好的住處呀。」

說到這裏，他急促地喘了起來，一邊喘一邊還掙扎著要說話。葉文健用手摩挲著他的胸口，想讓他把這口氣順過來，哪知道他越喘越急。葉文健見勢不妙，一邊想要扶他坐起來，一邊向外大聲喊醫生。結果醫生還沒到，他懷中的雷一鳴猛地一挺身，同時兩隻眼睛翻了白，呼吸徹底停了，整張臉憋成了青紫顏色。

葉文健那含著的眼淚滾了下來：「一直發高燒……剛才更嚴重了，抽風，氣都沒了，吐白沫，老要找張嘉田……」他語無倫次，抬手一抹眼睛：「林先生，您能不能幫幫忙，對張嘉田說一hetubook.com.com聲。我信我姐夫沒殺我姐，我姐夫其實一直都對我姐好，是我姐不要我姐夫。」

林子楓一怔：「不是肺病嗎？」

他沒想到自己機關算盡，最後竟是栽在了葉春好身上。

林子楓非常平靜，平靜得駭人：「是腦膜炎。」

葉公館現在就只剩了小枝看家，此時見他這樣頂風冒雪地來了，小枝以為他是有什麼急事，還吃了一驚。而張嘉田進門之後，四處走動著看了看，末了對小枝說道：「春好沒了，這裏一直是由你照應著，辛苦你了。」

葉文健立刻飛跑出去——跑出去之後，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家裡並沒有可求援的對象，只好大喊蘇秉君。喊了幾聲之後，他又想起來：蘇秉君在年根底下請了假，回河北老家探親去了。

他不知道雷一鳴是什麼時候走的，不過到了後半夜，林子楓又來了。林子楓借了門房的內線電話往公館里打，這回張嘉田和他通了話，問他：「你看了那封信沒有？」

小枝看著他：「那您是……搬到北平去？」

「那你還敢繼續給他賣力氣？不怕哪天死在他手裡？」

糊塗的時候，他對葉文健說：「你冤枉我……我沒殺春好……你不能這樣對我……」

真要是能把她忘得一乾二淨，反倒是他的福氣。

於是那人走到了他面前來，他抬眼望去，看清了對方：「林先生？」

葉文健雖然年少，可也知道高燒不退，是能燒死人的。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張嘉田的好處，便瘋了似的又坐上汽車去找張嘉田。和雷一鳴一樣，他在張宅一無所獲。站在風中做了幾個深呼吸，他想哭，可是靈機一動，又跑回了自己家去。

葉文健攥著他的手，當真是要哭出來了。

他往林公館打去了電話——無論是誰都好，只要是個大人就行，能告訴他接下來應該怎麼做就行。可是林公館內的僕ｈttps://ｗwｗ•ｈeｔｕboｏk.ｃｏｍ.coｍ人接了電話，告訴他道：「先生中午去北平了。」

葉文健輕輕地「啊」了一聲，與此同時，白沫順著雷一鳴的嘴角流了下來。

小枝點了點頭：「是，我記住了。」

到家之後，他讓勤務兵收拾行李。雷公館那邊接二連三地打電話過來，他不接；門房打進內線電話來，說是雷一鳴親自來了，他也不許門房開門。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都是他欺負別人、冤枉別人，讓別人慾哭無淚有口難言，萬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麼百口莫辯的一天。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權無勢，又得了那樣的病。昨夜他在外面奔波許久，急得連件厚衣裳都沒穿，被寒風吹了個透心涼。如今坐在床上，他就覺得那火從胸中一陣一陣地往上燒，燒得他面紅耳赤，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流出了一道冰涼的水跡。

「他有很嚴重的結核病，結核菌侵到了腦子裡，就是腦膜炎。」

葉文健走到近前，低頭又喚了一聲：「姐夫？」

林子楓又打了個小哈欠，顯然非常疲倦：「好，有你這話，我也算是可以交差了。」

然後他伸手去摸雷一鳴的額頭，只覺滿掌火熱，原來雷一鳴早已高燒昏迷過去了。

葉文健坐在醫院內的長椅上，累得一步路都走不動了，把他姐夫交給了醫生和林子楓。如此坐了小半天之後，他忽見林子楓走了過來，便站起身問道：「林先生，這裏的醫生瞧出我姐夫得的是什麼病了嗎？」

葉文健看著林子楓，林子楓的話，他沒聽明白，他也不敢聽明白。

張嘉田向她笑了一下：「不一定，再看吧。明天我讓人給你送張支票過來，你拿錢過年，記著多給春好燒些紙。現在除了你和我，再沒別人惦記她了。她那弟弟不行。」

結果張嘉田那邊立刻就回了電，是言簡意賅的四個字：與我無關。

張嘉田離開葉公館，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