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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楓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那個時候，誰會想到他只能活到四十歲？誰會想到他在臨死之前，身邊沒有妻妾兒女環繞，只留他自己孤零零地病成一具骷髏？

林子楓想了想，然後答道：「還是預備著吧。」

這時，正房的房門開了，林子楓走了出來，對著白雪峰一點頭：「老白。」

雷一鳴不但熬過了這個白天，還熬過了接下來的這個夜晚。

「下午還好？」他輕聲問葉文健。

白雪峰抬手一指廂房，目瞪口呆之下，問出了一句不甚婉轉的實話：「還活著呢？」

林子楓望向了他：「什麼法子？」

他自作主張，把雷一鳴抬到了自己家裡。等雷一鳴一咽了氣，他就要把他葬到妹妹的墓旁。葉文健這個時候已經是徹底懵了，任由林子楓做主，自己就單是木獃獃地跟著他走。

白雪峰退了出去，心裏有些納罕——他本以為雷一鳴熬不過這個白天。

林子楓站在門前的青石台階上，顯然也是有些納悶兒：「昨天半夜退了燒，可能是頭疼，一直叫到了現在。」

白雪峰聽他言語不善，便笑了一下，低聲說道：「紙人紙馬都糊得差不多了。要不然，我讓裱糊匠停工？」

然而在把一樁樁任務都分派下去之後，他忽然發現自己無事可做，只能是坐在病房裡，等著雷一鳴咽氣。雷一鳴在幾天之內迅速瘦成了一具皮包骨頭的骷髏，林子楓饒是已經看慣了他，每次進門瞧見他時，還會有心驚肉跳之感。白雪峰接了他的電話，也趕過來了，進門之後一見雷一鳴，當場和_圖_書「哎喲」了一聲。

「那他還……」

葉文健哭了一場，心想如果張嘉田肯來的話，姐夫見了他，心裏一痛快，也許就會好起來。可張嘉田是絕對不會來的。

林子楓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見他時，他才二十七八歲，大概比現在張嘉田還要年輕，非常健康，非常活蹦亂跳，興緻勃勃地和瑪麗馮戀愛爭吵，興緻勃勃地謀划著升官發財。老成起來很老成，像個活了幾輩子的陰謀家；幼稚起來也很幼稚，和漂亮的太太鬥氣，竟會氣得淚流滿面。

翌日上午，葉文健發現雷一鳴的額頭似乎是降了一點熱度，連忙沖了出去大喊林先生。林子楓聞聲而來，摸了摸雷一鳴的腦袋，也覺得不是那樣滾燙的了。他收回手，滿心疑惑，把昨天請來的那幾位名醫又接了來。名醫們依舊沒有達成共識，各有各的見解。林子楓聽得一頭霧水，開口說道：「西醫說是腦膜炎——」

這件事情裡頭，疑點太多，總而言之，他不信姐夫是殺人兇手。可他不信有什麼用？他想張嘉田不了解姐夫，姐夫白對他那麼好了。張嘉田如果像自己這麼了解姐夫的話，就會知道姐夫其實是個好人——天底下都沒有這麼好的人了。

林子楓不再理睬白雪峰，自顧自地繼續坐著，心想他要死了，他終於要死了。

林子楓並不知道白雪峰正在腹誹自己，只是認為雷一鳴橫豎已經是無藥可救，不如碰碰運氣。郎大夫走後，他又讓白雪峰找來了幾位名醫。名醫各開各的方子，林子楓照單全收，ｗww•ｈｅtｕｂｏｏｋ•ｃoｍ•cｏｍ然後一碗接一碗地給雷一鳴灌藥。白雪峰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轉身出門去了壽材鋪，又順路找好了擅做紙人紙馬的裱糊匠。等他把棺材定了，裱糊匠收了他的錢也開工了，在傍晚時分回了林宅。他進門之後直奔廂房，卻見房內瀰漫著熱氣騰騰的苦藥味，葉文健獨自坐在床邊，手裡拿著一條冷毛巾。

白雪峰點頭附和：「是，是，咱們死馬當成——」

既是「不行」，那林子楓就不指望他了，橫豎林子楓手底下有的是人可以差遣，不缺這麼一個半大孩子。

腦膜炎沒有特效藥，雷一鳴只能聽天由命。活就是活了，死就是死了，無論是活是死，都不稀奇。

「那個……」他忽然開了口，「老道總在天橋嗎？一找就能找著？」

林子楓不看他，對著牆壁說話：「試試也行，反正他已經是這樣子了，就算那道士的把戲無效，於他也沒什麼損失。」

林子楓發了這話之後，名醫們果然各顯神通。白雪峰過來一趟，就見雷一鳴躺在床上，正在接受針灸，腦袋上面全是針，扎得像個刺蝟一樣，便是心驚膽寒，悄悄又回了去。如此過了半天，他再來看，發現林宅的廂房更熱鬧了，竟是白煙滾滾，一位白鬍子老頭兒在床前燒起草藥，用那葯煙去熏床上的雷一鳴。白雪峰捂著鼻子又退了出去，心想他這個下場真是太慘了，臨死之前還要受這麼多折磨。好人也架不住這個熏法，大夫在床前點火，還不把他活活烤死？

林子楓早就知道白雪m.hetubook.com.com峰這人智慧有限，如今聽了他這個妙法，簡直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鄙夷，索性只從鼻孔中呼出兩道涼氣。白雪峰也感覺到了，便訕訕地自我解嘲：「我這也是病急亂投醫……」

白雪峰沒想到，煙熏過後，還有葯湯沐浴，又差點把雷一鳴給燉了。

「給他灌了兩碗參湯，叫得動。」

林子楓為雷一鳴辦理了出院手續。

白雪峰站在地上，思索了一陣子，然後抬頭問林子楓：「我有個法子，要不要試一試？」

葉文健茫然地看著他：「還好。」

名醫們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又各自搖起頭來，顯然是在互相鄙視之餘，對西醫更是嗤之以鼻。

他實在是不忍再瞧，借故走開。又隔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林宅。結果這回一進大門，他發現院子里沒了那些煙塵水火，居然挺乾淨。而廂房雖然關著房門掛著門帘，可人在院子里，依然能聽見裏面的哀鳴聲——是雷一鳴的聲音。

葉文健哭，哭完了去病房裡看雷一鳴。雷一鳴還是在發燒，燒得人事不省。他抹著眼淚退了出去，要給雷一鳴預備裝裹。林子楓拿他當了個大人使喚，他也自居是大人。然而林子楓很快就發現，他畢竟年少，還是不行。

白雪峰打發走了老道，坐汽車出了門，將先前常在雷府走動的郎大夫接了過來。這郎大夫倒是全能，什麼病都敢治，當場就開了方子。林子楓見雷一鳴還有一口氣在，便讓人按方子熬了葯，撬開了雷一鳴的嘴往裡硬灌。滾燙的葯湯順著雷一鳴的嘴角往外流，而雷一鳴自www.hetubook.com.com己興許也還有點知覺，這時就嗚嗚地呻|吟，又微微地搖頭，作勢要躲。白雪峰在一旁看了，倒是於心不忍，又不敢勸，只在心中暗想：「我就說老林饒不了他，都病到這份兒了，還不肯讓他安安靜靜地走。」

話沒說完，因為他覺出自己這話說得太不合適，即便雷一鳴現在人事不省，不會挑他的理，他也自動地換了話講：「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找。」

林子楓本以為自己這些天會很忙。

雷一鳴以葯為食，叫一陣，昏一陣。如此叫了兩天之後，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葉文健用小勺子把湯湯水水送進他的嘴裏，他開始知道吞咽了。

他一邊哭，一邊又回想起了那一夜張嘉田和姐夫的爭吵——爭吵的原因，他後來也知道了，可還是覺得姐夫無辜。壞也是虞天佐壞，這和姐夫沒有關係。姐姐又不是姐夫請去承德的，而姐夫若真是想殺姐姐，幹嗎還非要等到那個時候？幹嗎還非得等到姐姐送上門來？

白雪峰遲疑著答道：「天橋有個會畫符的老道，他給病人畫一道符，就能把病轉移到別處去，據說……」他看了林子楓一眼，越說聲音越低：「說是很靈。」

林子楓自己不通醫術，看這情形，雷一鳴那病似乎是有救，又似乎是疑難雜症，便把心一橫，說道：「諸位有什麼法子，就用什麼法子吧。」

白雪峰愣了一下，隨即才意識到他是在對著自己說話：「這我也不清楚，我——我過去找找？」

林子楓摁住了雷一鳴，回頭答道：「那你就再跑一趟吧！」

「不清醒，只是叫。」https://www.hetubook.com.com

林子楓窺透了白雪峰的言外之意，故而不必他把話說完，直接答道：「我也不知道他還死不死了。」

「哎喲」過後，白雪峰問林子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林子楓想他，想妹妹，想到最後，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心中只有悲涼——他所愛的，所恨的，一個個都走了，只留下他獨自長命百歲、富貴榮華。

「清醒了嗎？」

等到林子楓派人把雷一鳴從擔架挪到了床上，白雪峰也帶著老道匆匆趕了過來。那老道生得鳩形鵠面，許是營養不良，瞧著不比雷一鳴精神多少。林子楓騰出了一間廂房安置雷一鳴，房內不必要的小傢具小擺設都搬出去了，只在角落裡放了一張涼床，預備著停靈用。房屋空蕩蕩的寬敞起來，正能由著那老道擺開場面、畫符作法。林子楓抱著胳膊站在門口，就見那老道手拿毛筆蘸了硃砂，在幾張紙上連寫帶畫，口中念念有詞，隔三差五還要發出一聲怪叫。及至畫完了符，老道縱身一躍，「咚」的一聲跳到了床前，將手中的毛筆對準了雷一鳴的腦袋，遙遙地畫了三個圈，同時口中的咒語聲高一陣低一陣，急一陣緩一陣，周身上下沒有一塊老實骨頭，雙手雙腳一起忙碌。床上的雷一鳴本是昏迷著的，這時被那老道一鬧，忽然身體僵直抽搐，竟是驚厥起來。

「還叫得動？」

門外的白雪峰見勢不妙，心想雷一鳴自己病死倒也罷了，若是被自己請來的老道活活鬧死，那自己可脫不了干係。慌忙進門將老道拽了出來，他見林子楓也衝到床前了，便說道：「還是找個大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