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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雷一鳴如願以償，服藥睡下，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睡醒之後，他看見房內坐著一個人，這人他認識，是白雪峰。

雷一鳴沒理白雪峰，一雙眼睛只是盯著林子楓。白雪峰端著碟子退了出去，房內一時沒了別人。林子楓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先是沉默，後來忽然說道：「我有時候想，勝男走了也好，要不然，她活到現在，也才二十二歲。二十二歲，身體又弱，又要照顧你這樣的一位丈夫，天長日久，沒有盡頭，她怎麼承受得住。」

林子楓跟著白雪峰進了門，迎面看到了雷一鳴，倒是小小地吃了一驚。雷一鳴的頭髮已經長了出來，經過精心地修剪和梳理，又恢復了往昔一絲不苟的舊貌，周身衣服也穿得筆挺利落，雖然還是瘦，但是並沒有瘦得恐怖。白雪峰上前給他添了一杯熱水，又將他手邊的點心碟子端走，說道：「您別吃了，留著肚子等會兒吃藥吧。」

雷一鳴看夠了照片，吃藥睡覺。林子楓和白雪峰又交談了片刻，然後告辭離去。回家之後一進家門，他發現家裡來了客人——張嘉田。

林子楓壓低聲音又問：「說沒說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他似乎是不大能夠說出完整的長句子，只會講零星的詞語。林子楓從抽屜里找出一面長柄小圓鏡給了他，他抬右手要去接，可右手抬到一半就又落了下去。林子楓直接把鏡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照著鏡子，照了許久，林子楓的胳膊都酸了，這才聽他又說了話：「和圖書像個鬼。」

對於舊事，他非常的豁達，無論是他害人還是人害他，他都不計較，豁達到了冷漠無情的地步。定定地和林子楓對視了片刻，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情緒。林子楓不難看，但是在他眼中，也沒什麼好看的，於是他扭了頭，望向了牆壁上的大照片。

林子楓看著張嘉田，「哦」了一聲——蕭月廬乃是本城中一位有名的遺老，該遺老素來不務正業，只會花天酒地胡鬧。可不管蕭老先生如何不成器，如今終究是張嘉田的岳父老泰山，張嘉田這樣直呼岳父的名字，可見他對新娘子一家實在是不恭敬至極了。

他被白雪峰問住了，又隔了好一陣子，才又開了口：「孩子。」

林子楓聽了這話，忍不住一笑。雷一鳴現在瘦得皮包骨，薄薄的一層臉皮綳在顴骨上，兩隻眼睛空落落地陷在眼窩裡，眼窩大而深，凹成了兩處黑洞，頭髮也很久沒有梳理過了。白髮突破了黑髮的掩護，亂糟糟地糾結成了灰色的一大團，看著不但像鬼，而且還是個癲狂的厲鬼，只是缺少了青面獠牙。

「是蕭月廬的二姑娘。」

他記得自己在天津有個家，家裡還有幾口人。想起那幾口人，他心裏依舊是不動感情，但是微微地也有些惦記。

張嘉田西裝革履，過來給他送喜帖，人也是喜氣洋洋的：「老林，你跑哪兒去了？讓我等你半天。」

白雪峰拉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小聲笑道：「昨天晚上說了，說我照顧他也挺辛苦，一年給我一萬和_圖_書，年節另有賞錢。你看，到底是個大少爺出身，腦子再怎麼糊塗，大方勁兒是天生的。」

白雪峰立刻走到了他跟前，俯身問道：「您說什麼？」

雷一鳴又一點頭：「好。」

白雪峰看他回答得這樣痛快，反倒心中發虛，不知道他到底聽沒聽懂林子楓的話。可是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橫豎自己的力氣留著也沒用處，大不了就先預支給雷一鳴幾個月，如果雷一鳴最後不給錢，那自己走就是了，也算不得受了什麼大損失。

他的頭髮又厚又密，因為長久沒有洗，又出了汗灑過葯湯，所以又酸又苦，髒得邪門。林子楓和葉文健站在一旁看著，他這樣瘦，一顆頭顱顯得小而玲瓏，所以兩人都沒想到白雪峰竟能剃下那麼一大團臭頭髮。剃過之後，葉文健用熱毛巾給他擦了擦腦袋，又問：「姐夫，這回腦袋舒服了吧？」

後頭的話不用明說，白雪峰心領神會，也是微笑點頭：「可不是？」隨即他低了頭，對著林子楓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老實話：「等把他伺候到頭了，我回家養老也夠了。」

林子楓接了喜帖，讀過了上面的文字，然後抬頭看他：「你要結婚了？」

於是他在心裏漠然地想：「雪峰。」

林子楓對著床上的雷一鳴說：「雪峰想要回來照顧你，你要不要他？」

白雪峰親自上陣，以很溫柔的手法剃掉了雷一鳴那滿頭亂髮。

他立刻就要吃，然而叫來叫去，一個人都不來，便著了急，抓起床邊桌上的茶杯丟向www.hetubook.com.com窗戶，茶杯半路落了地，並沒有驚醒任何人。他翻身又在周圍亂抓，這回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支長柄小鏡子。左手攥著長柄，他把鏡子伸出去亂敲一通，結果敲中了床腳的搪瓷痰盂，敲出了很響亮的一聲。

然而片刻過後，他偶然從小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光頭，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就開始大發雷霆，氣得在床上滾來滾去，並且把那給自己剃頭的罪人錯記成了林子楓，認定了林子楓是在捉弄自己。林子楓莫名其妙地背了黑鍋，晚上端葯過去喂他，結果被他伸手一掄打翻葯碗，葯湯灑了林子楓一褲子。

「恭喜恭喜，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

雷一鳴知道自己納了林子楓的妹妹做二房，知道而已，細節都記不大清。白雪峰向他講述過，他聽著像是別人的事情，和自己無關。林勝男難產死了，他當時沒在她身邊，林子楓為了這個狠狠地怨恨過他一場，兩人因此鬧翻了，做了許久的敵人。他聽了，還是感覺自己很無辜，不過林子楓一定要恨他，他也沒辦法。況且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林子楓不是又同他和好了？

白雪峰輕聲答道：「成小孩兒了。」

說到這裏，他嘆息了一聲：「偏偏她還真地愛你。」

玻璃窗上的霜花經了正午太陽光的照射，如今正在漸漸消失。雷一鳴慢慢地轉動眼珠去看林子楓，看過了林子楓，又去看白雪峰，看過之後，點了點頭：「好。」

林子楓不做任何婉轉的暗示，直接又道：「你私人出https://m.hetubook.com.com錢，按月給雪峰發薪，可以嗎？」

於是這天他出了家門，決定去雷府瞧瞧雷一鳴，也瞧瞧白雪峰。雷府經了白雪峰的管理，如今已經恢復了許多人氣，門房裡的聽差也都各就各位。僕人得知了他的來意，把他引去了那座書房裡——書房的陳設都沒有變，還是老樣子。林子楓上了樓，就見白雪峰站在走廊里。抬頭見他來了，白雪峰擺擺手，輕聲說道：「別進去，算賬呢。」

白雪峰含笑回答：「現在會算賬了，算賬的時候不許人進去，怕人知道他有多少錢。」

這時，雷一鳴忽然扭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又抬手指了那大照片，告訴他：「我。」

林子楓燙得站了起來，站起來之後感覺了一下，認為葯湯的熱度還不至於將自己燙傷，便轉向雷一鳴說道：「不吃藥，就等著死吧。」

林子楓聽了這話，又想皺眉，又想苦笑：「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林子楓沒滋沒味地住了口，發現疾病解除了雷一鳴的一切偽裝，這人現在終於是原形畢露。原來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只要他自己還能舒服地活著，他的生活便是一場小團圓。

午夜時分，林宅上下都睡了，雷一鳴消了氣，決定還是不能死，得吃藥。

林子楓也向他一笑，然後抬起頭來，陪著此刻的他，瞻仰當初的他。

雷一鳴躺在床上，呼呼地喘粗氣：「死就死！」

林子楓輕聲答道：「一年一萬，確實不少。他要是真能再活個十年二十年的，那——」

這時，雷一鳴忽然又開了口：ｈeｔｕｂｏok.ｃom.ｃom「鏡子。」

林子楓看在眼裡，想起白雪峰曾經告訴過自己，說雷一鳴現在吃東西不知饑飽，若是由著他吃，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一直吃到嘔吐。

「我都多大歲數了，還不結婚？」

大照片里，是風華正茂的他。他覺得還是二十幾歲的自己更好看些，故而望著照片出了神，林子楓再對他講話，他也心不在焉地聽不進去了。

這一聲令他感到了滿意，於是他就玩似的敲了起來，一直敲得林宅各房全亮了電燈，林子楓和葉文健披著衣服趕了過來，進門之後，發現他竟是敲得入了迷，噹噹當的停不下來了。

林子楓一愣：「他算賬？算什麼賬？」

他這惦記並不強烈，是直到了春節過後，他從林宅搬回了自家之後，才終於將這惦記付諸行動，讓葉文健去了一趟天津，將妞兒等人接了過來。這個時候，他已經能夠慢慢地說出整句的話來，若有人攙扶著，也能下地走上幾步。而他住在林宅養病之時，林子楓被他折磨得恨不得離家出走；等他搬家離去了，林宅瞬時冷清下來，林子楓又悵然若失，覺得這家中寂寞得令人難挨。

林子楓看著他微笑，心想這人十幾歲從軍，沒學問沒本事，簡直是一生都寄生在了雷一鳴身上，竟也活得豐衣足食、心滿意足。

就在這時，屋子裡響起了電鈴聲音，白雪峰立刻回了頭，大喊一聲：「來嘍！」

想過之後，他抬眼去看玻璃窗上的霜花，忽然間，他記起了一些不甚分明的舊事，便開了口：「天津？」

他對著葉文健笑了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