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張嘉田也不要林子楓回答，自顧自地又問：「老林，你最近怎麼樣？」

「這回是……」林子楓斟酌著語言，想要盡量簡明地講清雷一鳴的病情：「是那個病走到了腦子裡，人就一直發高燒，沒藥治。」

張嘉田像要和他吵架似的，橫著眼睛問道：「沒藥治？他不是沒死嗎？」

張嘉田看了此情此景，忽然胸中湧起不平之氣，很想把妞兒拽過來打一頓屁股。

「說話嗎？」

「因為我那句話，惹得你鬧了家務。我真是——」

張嘉田走到了妞兒面前，發現妞兒不但長高了一截子，而且話也說得更清楚了，派頭也長了許多。手扶膝蓋彎下腰去，他對著妞兒一笑：「你還認識我啊？」

「不大說。沒事就不說。」

麒麟——張嘉田——一路興高采烈地走了進來，且走且喊老林，完全不像是跑了老婆的樣子。進門見了白雪峰，他先是一愣，隨即笑了，並不多問，只說：「老白，咱們也是有日子沒見了！後天晚上我請客，你也過來。」

妞兒仰臉看他，被陽光刺|激得微微眯了大眼睛：「你不是張嘉田嗎？」

白雪峰聽到這裏，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點評才好。而林子楓這時又問：「他這幾天怎麼樣？」

第四天，他不來了，不想來，也沒那個時間來，因為婚禮近在眼前，而他作為新郎，也不能對新娘子太漫不經心了。

白雪峰答道：「他可能是把這人給忘了，從來就沒問過。」

「是沒死，他命大，挺過來了，不過頭腦受了損，現在有點糊塗。」

劉媽俯了身，絮絮叨叨地說她沒禮貌，讓她喊叔叔，她根本不聽，只仰著頭大聲問張嘉田：「你上哪兒去啦？」

「現在他還找張嘉田嗎？」

「他沒聽懂這話的意思，第二天過來問我，我如實告訴了他，哪知道他下午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回去就把蕭二小姐打了。他說蕭二小姐說他是牛，牛屬於牲口，所以這就等於罵他是牲口。」說到這裏，林和圖書子楓搖了搖頭：「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多這個嘴。」

「不叫！」

「癆病鬼，不病才稀奇。」

林子楓反問：「你真不知道？」

妞兒看著他，嘆了口氣，從劉媽手中抽出手來，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小團膠皮，往他手中一放：「給你個馬。」

張嘉田站了起來：「算了吧，我沒那個興趣。」

張嘉田並不惱，繼續微笑著問她：「大冷天的，你不在家裡獃著，跑出來幹什麼？」

「糊塗？傻了？」

張嘉田狐疑地看著他：「我一直在保定，年前才回來，我知道什麼？他——他真死了？」

他那太太——體格還沒有一隻雞崽子強壯——這時聽了這話，立刻戰戰兢兢地露了笑容：「那自然是好。」

妞兒穿著一身花團錦簇的洋裝衣裙，一手被劉媽攥著，另一隻手拎著一束蔫頭耷腦的花，腳上的小靴子泥水淋漓，顯然是沒少走路。張嘉田總覺得像她這麼大的小東西，簡直都不算人，一定也沒有什麼頭腦，萬沒想到她竟然不但認識自己，還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他怎麼了？」隨即不等林子楓回答，張嘉田又補了一句，「他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我不見他，也不管他。」

「回去了。老白現在沒事做，又被他那個太太坑去了一大筆錢，正想找個差事補補虧空，正好他那兒需要一個知根知底的人，老白回去正合適。」

「叫叔叔。」

「沒死，病了一場，我當時不是還給你發過電報？」

第三天，他又在這條街上遇到了妞兒。妞兒這回是和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站在一起，那男孩穿著西裝打著領結，顯然也是個闊人家的小少爺。妞兒這回沒看見張嘉田，單是一下一下地打那男孩，那男孩不住地往旁邊躲，然而妞兒追著他打，顯然是要將他欺負到底。這時劉媽和個女僕模樣的婦人從麵包房裡跑了出來，見狀便是呵斥了一聲，把兩個孩子分開了。小男孩和那婦人站在原地，妞和-圖-書兒跟著劉媽往家走，走出幾步回了頭，對著那小男孩做鬼臉：「啰啰啰，跟屁蟲！」

林子楓點頭答應著，等待下文，然而張嘉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告訴他：「沒了，就這些。」

「忘了一大半……」張嘉田垂下眼帘，「那他應該也不認識我了吧？」

「我自己玩，吃蛋糕。」她抬手指了指街尾的一家小麵包房，又問：「你怎麼總不來我家了？你和誰玩兒呀？」

他怕自己會邁步跟上這個小東西，故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等妞兒和劉媽走得沒了影子，才又上了路。

林子楓點了點頭，也覺得雷一鳴這個樣子挺好。

張嘉田聽到這裏，發現林子楓對雷一鳴的稱呼很特別，就只是光禿禿的一個「他」字，彷彿是懶怠提他，又彷彿他是個神秘人物，不便直呼其名。

白雪峰向他問了聲好，不置可否地只是微笑。林子楓的臉上則是一點笑意也沒有，開口說道：「你的興緻，倒是很好。」

「不是傻，就是糊塗。過去的事情都知道，眼前這些年的事情，反倒忘了一大半。老白現在又回他身邊去了，那天告訴我，說他現在連妞兒都不大搭理了，原來他不是最喜歡這個孩子？」

他下意識地向前跑了兩步，想要看個究竟，然而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個清脆的小嗓子：「嘉田！張嘉田！」

林子楓搖了搖頭：「不知道，你可以到他面前去試驗一下。」

張嘉田哈哈笑出了聲：「都讓你打跑了？」

他登時又停了腳步，回頭望過去，發現那大模大樣直呼自己姓名的人，竟然是妞兒。

「他？他挺好，他那個病不是最怕勞神費力嗎？現在好了，他一點心事都沒有了，天天按頓吃藥吃飯，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這裏看看、那裡坐坐。」

「張嘉田說蕭二小姐罵他。」

「哎！」他呼喚太太，「這幾天我有時間，帶你去北戴河玩兒玩兒？」

妞兒是一天換一身新衣裳，每天下午由劉和*圖*書媽領著走過來，到那麵包房裡吃一頓點心。這回妞兒沒有和他多說，只喊了一聲「張嘉田」，向他揮了揮手，便跟著劉媽繼續走了。

「罵什麼了？」

張嘉田見了她這個避貓鼠的樣子，認為她是一臉的倒霉相，又要發火，可是勉強把這股子火氣按捺住了。他換了一副好面孔，決定還是再忍一忍，再給她幾分好顏色。若看她真是不可救藥了，自己再揍。

林子楓再次點頭，這回不言語了。白雪峰看他沒有留自己吃飯的意思，自己也確實是不能外出太久，便想告辭離去。哪知道還未等他起身，院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正是「麒麟」本人來到。

張嘉田在林宅高談闊論了一番，等到白雪峰走了，他又降低音量，和林子楓談了談近日軍政兩界的秘聞。

「是，說是還會作詩。」

白雪峰和林子楓相識這麼久，從來沒聽他誇獎過異性，蕭二小姐在他那裡能落下個「不錯」的評語，可見張嘉田真是娶了位好太太。而張嘉田本人顯然也是很得意，帶著美麗的新太太四處交際，很是出了一場風頭。

婚禮盛大極了，證婚人是軍事委員會保定行營的趙主任，白雪峰陪著雷一鳴「大隱隱於市」，無暇去觀禮，林子楓倒是應邀去了，回來見了白雪峰，告訴他：「新娘子很不錯。」

「女流之輩會作什麼詩，我猜是趙太太吹牛逼。再說我娶老婆是要過日子生孩子，又不是娶來作詩。她就是個李白，不會當家也沒用。」

「唔，那更厲害了，女詩人。」

「我也自己玩兒。」

白雪峰眼看著張嘉田做新郎，心中不禁想起了自己所娶的那位「河東獅子」，便很感慨，雖然還不至於嫉妒，但是連著幾天都悻悻地打不起精神來。結果剛過了一個月，他就聽聞了張家的新聞——蕭二小姐被張嘉田打回娘家去了。

張嘉田離了林宅，想到雷一鳴或許已經不認識自己了，心中便有些恍惚。天氣還冷著，可初春的冷www.hetubook.com.com和寒冬的冷不一樣，冷雖冷，但陽光明媚，讓人總覺得有春意。他帶著個隨從，順著大街往前走。走著走著，他抬了頭，看見前方路口走過一對男女。男女各自穿著布衣，是很平常的夫婦模樣，可是不知怎的，瞧著眼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他發現那男人的身量像馬永坤，女的裹著頭巾，像是林燕儂。

林子楓感覺他說的全是混賬話，不過也不便深勸——他最怕和人談論婚姻，怕引火燒身，談到自己頭上來。

張嘉田直起身，就見妞兒昂著頭，架子相當大地往前走了。

「他敢！他不看我，也不抱我，我把他打跑了。舅舅不讓我打，我把舅舅也打跑了。」

「麒麟不是好東西嗎？這也算罵人？」

張嘉田低頭一看，發現那是個氣球，吹足了氣，正好是個馬的形狀。而妞兒重新牽了劉媽的手，說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此言一出，林子楓半晌沒說出話來，同時同情起了蕭二小姐。

張嘉田一直是把林子楓當成了朋友看待——沒到摯友的程度，但是比酒肉朋友又更親近一些，所以親自登門來送喜帖。兩人落座，說了幾句閑話之後，他又把自己這一段浪漫史講述了一遍：「這姑娘是趙主任他太太給我介紹的，我一看長得還行，就答應了。」

「家裡沒意思。爸爸病了，不喜歡我了。」

蕭二小姐在娘家住了半個月，過得頗不容易，人人都勸她「忍耐一點」，新姑爺是帶兵打仗的人，年紀又輕，脾氣急一點兒也是無可厚非。等將來姑爺年紀大些了，她又養出一兒半女了，自然有她出頭的日子。

張嘉田坐了下來：「我的興緻為什麼不好？」

「都打跑了，誰陪你玩兒啊？」

林子楓從未聽過如此簡短的浪漫史，一時間簡直不知道如何評價，只能是沉吟著說道：「那……蕭家的小姐，應該都是知書達理的，模樣若是還好，那確實是——很不錯了。」

「嗯，都打跑了。」

他很好奇，ｈetubｏoｋ.ｃoｍ•ｃｏｍ抽時間出了門，去向林子楓打聽詳情。林子楓倒是什麼都知道，告訴他道：「是打了，張嘉田這人酒後無德，把蕭二小姐打成了烏眼雞，蕭二小姐當天晚上就回娘家了。」

晚春時節，張嘉田和蕭二小姐結婚了。

「他怎麼不喜歡你了？打你了？罵你了？」

第二天，張嘉田經過這條小街，結果又遇到了妞兒。

白雪峰露出了關切的神情：「為什麼會打起來呢？」

「罵他是麒麟。」

林子楓看了他一眼，挺有耐心地解釋：「過去有句古話，叫作鄉下人不識麒麟，是個有錢的牛。張嘉田在外面打牌，一宿輸了一座小洋樓。蕭二小姐看不過去，就說他是麒麟。」

林子楓猶豫了一下，然後答道：「我還是老樣子，今天這是剛從雷家回來。那個……他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她在丈夫這裏吃了拳腳，在娘家這些天，也沒有得到什麼好果子吃，自知是無路可走了，只能乖乖認命。跟著張嘉田回了家，她再不敢多發一言，無論張嘉田說什麼，她都唯唯諾諾地答應著。

「然後呢？」

晚些時候，他回了家，很瀟洒地繼續過日子。如此又過了些許時日，因為日日都有人勸他去把新娘子接回來，蕭家那邊也川流不息地遞來眼風和暗示，而他自己也消了氣，這才去了蕭家。蕭家既不願意白養著已經嫁出去了的二小姐，又巴結著這位權勢熏天的新姑爺，所以張嘉田只走了這一趟，就輕鬆地把蕭二小姐領了回來。

張嘉田不等林子楓把話說完，早一揮手，滿不在乎地答道：「唉，不就是個娘們兒嘛，什麼大不了的。我告訴你，那個娘們兒仗著她多念了幾本書，媽的看不起我，成天在家不說人話，夾槍帶棒地損我。他媽的，看不起我就不要嫁我，又要圖我拿錢給她老子還債，又想處處壓我一頭，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情？知道嗎？為了和她結婚，蕭月廬跟我要了十萬塊錢。她就等於是蕭老頭兒賣給我的！」

「老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