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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峰把雷一鳴照顧得很好，書房這兩層樓的暖氣管子全燒得滾熱，以至於張嘉田進門之後，來不及去見雷一鳴，先把身上的大衣脫了。白雪峰在一旁陪著他，小聲笑道：「這些天就一直想要見您，昨天聽說我在街上遇見您了，更急得了不得，正巧當時還犯了點糊塗，硬逼著我去把您找過來，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住了。今天早上倒是還好，挺清醒的，沒再難為我。」

邁步上了二樓，二樓只保留了一間書房，其餘房間都換了傢具。他進了走廊盡頭一間向陽的大屋子，進門就見一張大銅床，床上堆著毯子枕頭，床旁的沙發椅上坐著個人，正是雷一鳴。

雷一鳴卻是向後一躲：「你再找個杯子，給我倒一點兒。」

白雪峰笑道：「是，在樓上坐著呢。這幾天他可能是心裏不痛快，沒精神，連著兩天沒下樓了。」說到這裏，他笑得帶了幾分巴結相：「要不怎麼說，您來得正好呢。」

張嘉田沒再說什麼，心裏有點怨白雪峰，認定白雪峰是偷了懶，沒有照顧好雷一鳴。不過他也沒有打抱不平的願望和資格，雷一鳴就是一頭在牆上撞死了，又與他何干？

「差點被你活活打死。」

白雪峰總怕雷一鳴吃多了，哪知道晚飯桌上，雷一鳴竟是幾乎沒動筷子，單是直著眼睛去看那唱曲兒的姑娘。姑娘一共有三位，兩個美的，一個姿色平平但是嗓子好的。美的上場，雷一鳴便看得眼珠都不轉，姿色平平的上場，雷一鳴便低下頭吃上幾口飯菜。

雷一鳴一直是住在書房裡，因為都說他那個病有傳染性，身強力壯的白雪峰可以不怕，可妞兒那樣的小孩子，就不能不多加小心。經過了近一年的休養，張嘉田昨天見了白雪峰，就聽白雪峰說雷一鳴又去醫院作了一番檢查。檢查的結果很好，肺上的空洞正在愈合，傳染性也沒了，但是也不能因此放鬆了警惕，因為隨時可能複發，總得豐衣足食地養著才行。

白雪峰答道：「昨天走路沒走穩當，臉在牆上撞了一下。」

白雪峰無奈地苦笑：「連冰激凌都不敢讓他吃，路都不敢讓他多走一步，還女人？」

張家的丫頭進房倒茶送點心，丫頭梳著烏黑的大辮子，粉白的一張臉，是個細皮嫩肉的好丫頭。雷一鳴在沙發上坐下了，改看丫頭，又是看得聚精會神、眼都不眨。張嘉田抓過他一隻手，把他手上的皮手套揪了下和圖書來：「還看？」

雷一鳴到了張宅去。

緊接著，他又道：「我是不敢多喝了，也真是邪了門，我一旦喝醉必定出亂子。」

然後他坐下來，把那話半真半假地摻雜著說了，哄得雷一鳴轉怒為喜。白雪峰退出去了，雷一鳴見房門已經關嚴，便伸手一扯張嘉田的袖子，壓低聲音說道：「這家裡的人，都看著我，不許我出門。」

這話沒說完，因為雷一鳴回頭瞪了他一眼，開了口：「我糊塗什麼？我腦子清醒得很！」

「你不是說你過完年就來？」

可是他卻身不由己地走到雷一鳴面前，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他臉上那傷：「疼不疼？」

張嘉田不置可否，也笑了一下。本來是不想來的，可是身不由己，糊裡糊塗地就又進了他雷家的大門。他沒有恨他到死的證據，可也知道他絕不清白無辜。事到如今了，他還死而不僵，還有本領牽著他扯著他。

雷一鳴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我怎麼不知道日子？你們都當我是傻子了？昨天就是二月二。」

雷一鳴又去看那牆上的鍾錶，這才發現已經過了一點鐘。

「這都過完二月二了。」

雷一鳴看著他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滴水墜入深潭，起初只是小小的一點笑意，慢慢地蕩漾開來，蕩漾了他滿臉滿眼。

張嘉田說完那話之後，其實有點後悔，因為他對雷一鳴實在是沒有任何責任，而且雷一鳴在家養病，也並不算是受了什麼痛苦。可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只能一點頭：「行。」

白雪峰笑嘆了一聲：「將來看他的意思吧。等到他那身體大好了，他自己要是想再娶一房，或者是買個丫頭在身邊放著，那旁人也不能攔著。」

「你那病不是沒事了？」

「昨天你在我這兒可沒少看，眼珠子都要飛出去了。」

張嘉田有些驚訝：「怎麼著？我頂著大風過來看你，你還不樂意了？」

「唉，這就說不準要吃到哪一天了。您是不是覺得這樓里有藥味，熏得慌？」

蕭二小姐本就是不笑強笑，如今被雷一鳴這樣緊盯著，越發坐不住，搭訕著起身出去了。張嘉田一直旁觀，不知怎的，心裏並不惱。走過去站到了雷一鳴面前，一邊為他解開大衣紐扣，一邊問道：「看什麼？好看？」

「你不是有太太？」

張嘉田想了想，忽然伸手在雷一鳴的腿間抓了一把，隨即收回手來，「撲哧」一笑。白和_圖_書雪峰見狀，心裏明鏡一般，可是不便附和著笑，只得尷尬低頭。而張嘉田這一把抓得很輕，並沒有嚇著雷一鳴——雷一鳴只是莫名其妙地回過頭來，看了張嘉田一眼。而張嘉田止住了姑娘們的歌唱，揮揮手讓僕人把她們領了出去，又對雷一鳴笑道：「別看了，吃你碗里的吧，憑你現在的體格，那三位你消化不動。」

白雪峰走上前來，賠笑說道：「可能是剛睡醒，還糊塗著——」

雷一鳴慢慢地把頭轉了回去，看著上方的天花板：「丟人。」

張嘉田沉默片刻，起身走到床邊坐了下來：「既然是只想在家丟人，那麼昨天怎麼還跑到我這兒來了？我不是外人，我家也是你家？」

張嘉田一搖頭：「藥味倒沒什麼。」然後他抬手向上一指：「他在樓上？」

所以還是嘉田好，嘉田有趣。嘉田怎麼想的，他不大關心，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嘉田過來，要不然天天對著白雪峰，他也看得煩了。

「嫌我？」

白雪峰立刻搖了搖頭：「那不合適……」

「我又沒怪你。」

張嘉田又是狐疑，又是暗笑。如此過了片刻，天也晚了，他便一面安排晚飯，一面派汽車去八大胡同里接了幾個會唱曲的姑娘來。白雪峰是跟著雷一鳴同來的，先前一直是在外頭廂房裡坐著，這時候才走了過來，小聲囑咐張嘉田道：「煙酒兩樣，都不能給他，要也不能給。飯菜倒是沒什麼限制，只是別讓他吃太冷的太油的也就是了。」說到這裏，他用雙手比劃了個飯碗的形狀：「給他吃這麼多也就夠了，您盯著他點兒，他有時候吃飯不知饑飽，要是沒人管他，他能一直吃下去。」

張嘉田站起來，滿屋裡走了一圈，竟然連只茶杯都沒找到。夜靜更深的，也懶怠叫僕人，所以走回床邊坐下來，把杯子向雷一鳴一遞：「沒杯子，要喝就這麼喝。」

雷一鳴啞然，片刻之後才輕聲答道：「我病了，有時候犯糊塗。」

雷一鳴看了他一眼，然後坐直了身體，接過了杯子。低頭嗅了嗅那酒氣，他舉杯喝了一小口，喝過之後看了看張嘉田，忽然一仰頭，把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乾。

張嘉田和白雪峰都留意到他這態度了，都有點想笑。雷一鳴素來不是好色之徒，兩人從未見過他這樣痴迷地看女人。張嘉田尤為驚訝——若不是見識了雷一鳴的這般反應，他簡直忘了雷一鳴也是個男人。

「不m.heｔｕbooｋ.cｏm.cｏｍ是，我有病。」

張嘉田聽了這話，沒搭茬兒，只抽著鼻子吸了吸氣，然後問道：「還在吃藥？」

「聖人」談著談著睡著了，一覺睡到了翌日中午。中午起了床，洗漱過後吃過午飯，「聖人」明顯是不想回家。白雪峰也知道他喜歡張嘉田這個人，可是不能全由著他的性子來，硬把他哄上汽車帶回了家。

雷一鳴的頭臉都收拾得很潔凈，身上裹著一件藍緞子面薄棉睡袍，睡袍裏面是雪白的綢緞睡衣。睡袍翻著大領子，睡衣翻著小領子，兩層領子倒是疊得整齊。聞聲回過頭來，他看見了張嘉田，臉上卻並沒有喜色，反倒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怔怔地對著他只是看。

雷一鳴在枕上搖了搖頭：「我不見外人。在家丟人還不夠，還要丟到外頭去？」

雷一鳴轉動眼珠望向了他，先是不說話，後來忽然欠了身：「你給我點酒喝吧。」

「爺們兒天生就愛看姑娘，這不算丟人。」說到這裏，張嘉田向著大床的方向欠了欠身，「要不然，我偷著給你找個姑娘，咱們不告訴雪峰。」

雷一鳴一覺睡過去，直到了午夜時分才醒。

白雪峰笑道：「不敢那麼說，這都是我的本分。」

張嘉田向內走了幾步，發現他一側顴骨上紅了一抹子，便隨口問身旁的白雪峰：「他那臉是怎麼了？」

「他熬不住，已經回去了，明早過來接你。」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出過亂子？」

雷一鳴點了點頭。

雷一鳴盯著丫頭向外走的背影，依然不理他。

他印象中的雷一鳴是無性別的——就像一般傳說中的妖魔鬼怪一樣，是無性別的。無論是害女人還是害男人，都是一樣的心狠手辣。

他是不能活動太多的，活動多了便心慌氣短，可總是一動不動也不行。昨天去張家玩了一趟，對他來講，便是正合適的消遣。他還想去，但是去得太勤也不合適。

雷一鳴側身倒下去，歪在床上看那隻玻璃杯，看了一陣子，忽然又問張嘉田：「你不睡嗎？」

白雪峰立刻閉了嘴，而雷一鳴又轉向了張嘉田：「你幹什麼去了？」

張嘉田越發驚訝：「你還記著日子？」

雷一鳴聽了這話，便又躺了回去，扭過臉來去看張嘉田。張嘉田和他對視，問道：「怎麼著，看夠姑娘了，改看我了？我可沒有大姑娘好看。」

雷一鳴扭過臉去，向著他微微一笑，然後又轉向了上方。

張和-圖-書嘉田說道：「你原來酒量就比我好。」

雷一鳴又得到了小半杯白蘭地，喝過之後，躺在床上和張嘉田聊天。他說話說得頭頭是道，勸張嘉田和蕭二小姐好好過日子，勸得也是入情入理。張嘉田心想自己若不是早知道了他的真面目，那聽了他這一番良言，非把他當成個聖人不可。

也可以去林宅坐坐，子楓顯然是不討厭他的，他看得出來。但林宅太冷清了，到了那裡去坐，可真是「坐」，一點別的娛樂都沒有。子楓有錢，然而能把日子過成那個樣子，也算是個本事。

張嘉田聽了這一番話，說道：「老白，你這簡直就和養孩子是一樣的了。」

「我什麼時候看姑娘了？」

張嘉田任他扯著，感覺他這語氣像是在向自己告狀。抬頭注視著他的面孔，張嘉田發現他經過了這一年的休養，竟然變得年輕了些許，頭髮儘管是呈了灰色，兩隻眼睛卻是黑白分明，眉宇間也沒了滄桑的倦色。他眼巴巴地看著張嘉田，顯然認為張嘉田是個可依靠的人。

張嘉田猶豫了一下，然後一笑，把杯子遞向了他：「就一口，喝出毛病了可別賴我。」

春寒料峭的時候，張嘉田來到了雷府。

張嘉田伸手輕輕一拍他：「我真能給你弄個姑娘回來——半夜接過來，天亮就送走。人不知鬼不覺。」

雷一鳴望著門口，沒說話，像是看呆了。

「那也還是小心點兒好。」

回了家，雷一鳴無所事事，便又坐在窗前向外望天。

張嘉田這才明白過來：「嫌我總不來，生氣了？」

昨天出了一趟門，把他那顆心跑野了。他讓白雪峰往張宅打電話，還是要找嘉田。

張嘉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會兒咱們一起吃飯，他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你管著他。」

雷一鳴依舊不惱，低頭喝了幾口熱湯之後不吃了，說困。張嘉田把他扶到卧室床前，讓他躺下打個盹兒，自己則是出去繼續和白雪峰閑談。白雪峰在男女關係上素來是正經的，這時候見了張嘉田，就還是有些尷尬。張嘉田倒是滿不在乎，只說：「這真是個問題，他剛四十，除非是病得爬不起來了，要不然，他能總閑著？」

「喜歡她？」他湊過去問雷一鳴。

張嘉田抬眼又去看雷一鳴身旁的白雪峰：「他多長時間沒碰過女人了？」

雷一鳴下午到家，在窗前只坐了兩個多小時，就坐不住了。

張嘉田看他像是要發急，連忙敗下陣來m.hetubook.com.com：「是是是，我來得晚了，不過這裏頭是有緣故的，不是我不想來，是我來不成。不信你問老白，我昨天剛回北平。」

張嘉田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正守著那盞小燈喝酒。見他醒了，張嘉田咽下口中的酒，說道：「說好了是請你過來吃頓飯，你還賴著不走了。」

「雪峰呢？」他問張嘉田。

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他就見房內亮著一盞暗暗的小燈，床不是自己的床，房也不是自己的房。很困惑地坐了起來，他這回看見了張嘉田。

張嘉田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道：「我這回也得留在北平住上幾天，要不然，我接你到我家裡玩兒玩兒？」

白雪峰聽了這話有點臉紅，依然是笑：「您說得對，我聽您的。」

「你那雪峰說了，不許你喝酒。」

張宅也熱，蕭二小姐作為這家的女主人，低眉順眼地出來招待客人。雷一鳴見了她，像是挺驚訝，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看。蕭二小姐本就不是個善交際的人，平素都是勉為其難地出面見人，說幾句早預備好的場面話——一味地躲著不露面，張嘉田又要挑她的理，說她「爛泥扶不上牆」，嫌她不如旁人的太太那樣活潑伶俐，不能給他長臉。

雷一鳴緊盯著張嘉田手中的玻璃杯，杯中還有大半杯的白蘭地：「我喝一口。」

張嘉田向他一皺眉毛：「老白，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客氣什麼？你這人就是總愛看那些虛名，我官兒比你大，你就不能和我一桌吃飯了？那要是這麼算，往後你別跟我說話了，也別進我這家門了。我嫌你是平頭百姓，等你當了官兒，你再來見我吧！」

「我不是外人？」

雷一鳴不說話了，他不記得自己為何要把張嘉田活活打死，但是做賊心虛，不敢深問。把杯子送到鼻端又嗅了嗅，他換了話題：「再給我點酒？」

張嘉田俯身去看他的眼睛：「我留下來陪你說說話，不好嗎？」

「行？」他一邊笑，一邊又有些不甚確定，猶猶疑疑地問張嘉田。

真撞死了，興許更好。

雷一鳴晃頭一躲，同時抬眼望向了他，依然不說話。張嘉田見他竟像是有點不服不忿，便故意又伸了手，結果雷一鳴這回一把將他的手打開了。

「不給。」

「你把我的床佔了，我怎麼睡？」

雷一鳴把杯子一直遞到了他的眼前：「你再給我一點兒酒。」

「我沒那麼說。」

「煩她。」

「這不是剛過完年？」

「你家裡一共只有兩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