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拂曉時分的月亮
第七節
他閉了閉眼。
夜幕降臨，江堤兩岸燈火點點如繁星，璀璨的焰火升入夜空中，映著江面波光粼粼。
美食與愛，不可分割。
自從那年與她分開，回國這幾年，他再也沒有做過飯，也沒有再碰過烤箱。
車子停在朱家院子門外，她俯身，伸手撫摸梧桐的頭，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久，梧桐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濕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然後伸出舌頭，舔她的手背，溫柔又依戀。
她不忍與它對視，坐起身。
直至她退開，然後開門下車。
她捏起一個糯米丸子扔進嘴裏，滿足地眯起眼睛，熟悉的味道，久違了。
她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海德堡，兩人一狗，在黃昏的內卡河邊這樣慢慢散步，說一些有的沒的。
雲深，你是知道的，我從未停止愛你，我知道你也是。但我已不強求我們必須在一起，只要我們好好地活著，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各自平安地活著，這就夠了。
我們彼此相愛，不管遠隔千山萬水，我的心始終與你同在。htｔｐs://ｍ•heｔｕｂｏoｋ•ｃom.ｃｏm
他才恍然，那一整天的時光，那個吻，她站在車窗外，跟他揮手說再見，已是告別。
他們開車去了江邊，當朱舊看到司機從後備廂里搬出一箱箱煙花時，她的眼睛「唰」地變得好亮。
她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車子漸漸消失，嘴角的微笑褪去，眼眸中浮起淡淡的霧氣。她又站了會，才轉身進了院子。
心中有想念，不訴離殤。
我會給你寫信的。
當傅雲深收到朱舊的那封信時，她已經坐在飛往敘利亞大馬士革的飛機上。
她抬頭，從窗口望出去，月亮不知不覺已移到窗外這方天空，明亮、瑩白、清冷，靜靜地俯視著這蒼茫夜色，也俯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祝好。
他失笑：「朱舊小朋友，我們換個地方玩。」
朱舊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側頭看他，他也正望著她。
當我站在我父母當年出事的那個地方，那片滿目瘡痍，充滿著暴力、貧瘠、苦難卻仍然堅韌的土地上，我就在心裏告訴自己，我也許不應該再強求你，強求你非要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非要讓我們在一起。
「怎麼這麼快就天黑了呀！」她撇了撇嘴，神情里有淡淡不舍與留戀，真像個玩得不亦樂乎不想回家的小朋友。
收拾好行李，她在窗邊的書桌前坐下來，擰開檯燈，展開信紙寫信。
他慢慢喝著薄荷酒，微笑不語。
他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讓司機開車。
「寶刀未老！」她將每種食物都嘗了嘗，笑嘻嘻地贊道。
兩人一狗，就這樣靜默地曬著晚秋溫暖的陽光，一直到黃昏。
梧桐「汪汪」兩聲，用頭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將信紙摺疊好，放進信封里，封口。
他握和*圖*書著信紙，怔了許久。
我想，真正的愛不是這樣的。真正的愛，它應該是愉悅的，不給對方負擔與壓力，尊重對方的意願。
而他，因為那個吻，心裏起了波瀾，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甚至催促司機將車快點開走。
她站在車外，微笑著朝他揮手：「雲深，再見。梧桐，再見。」
他將信紙輕輕放在桌子上，與它並排的，是一份最新的身體診斷報告書。他的身體狀況又變得差了一點，原定的那場手術，再次推遲了，預計在明年秋天，而結果會怎樣，一切都是未知的。
「好好休息。」他說，聲音有點喑啞。
他們將藍格子布鋪在草地上，朱舊將食物一一取出來，保鮮飯盒裡，裝著他親手做的便當。有金槍魚壽司、蔬菜卷、牛肉糯米丸子、炸得金黃的鰻魚、杯裝小蛋糕、顏色漂亮的馬卡龍、芒果布丁，以及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拼盤。
她說來秋遊，可吃飽喝足了她卻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哪兒也不想去，閉著眼曬ｍ•ｈｅtuboｏk•ｃoｍ•coｍ太陽，她不戴墨鏡，甚至連防晒霜都沒擦，就讓臉上的皮膚赤|裸裸地迎著陽光。
我想我現在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涵義。
「起來吧，天要黑了，草地上濕氣重，會著涼的。」他拉起她。
她忽然湊過去，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涼涼的觸感，熟悉的味道。那個吻輕淺卻持久，她沒有動，他也沒有。
他站在不遠處，微笑看著她開懷大笑的模樣。她真的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好吃的菜，好喝的酒，甜蜜的糕點，小孩子愛玩的焰火……她就可以很快樂。
雲深：
朱舊肆無忌憚地甩著手中的焰火，圍繞著梧桐轉圈圈，大笑著看它害怕又想親近的樣子。
筆跡沙沙，夜一點點深了。
他坐在她身邊，慢慢飲薄荷酒，梧桐趴在她另一側。
他送她回家時，夜已深。
舊時光啊。
你還記得我曾讀過的一本書上的句子嗎，我念給你聽過：什麼是能夠去愛呢？就是擁有自我的完整性，擁有其「力量」，不是為了取樂，或者出於過分的自戀，而正好相反，是為了有能力做出饋贈，沒有匱乏與保留，也沒有懈怠，甚至缺陷。ｈｅｔuｂｏｏk.ｃｏｍ.ｃｏm
而他這一生，只為她洗手作羹湯過，也只願為她。
如此的匆匆，甚至都沒有好好說一句再見。
她預約他一整天的時間，真的沒有浪費一點。
他們站的地方，是偏僻的江河下游，幾乎沒有人來。
她洗漱后，才開始整理行李。依舊是當初回國時的那隻大行李箱，衣物、書籍、一些生活用品，然後還有奶奶的小木盒。對她來說，人這一生，值得必須隨身攜帶的外物實在不太多，最寶貴的，始終是記憶。
抱歉，沒能跟你當面告別。最近這些日子，我人生最大的主題好像就是一直在告別，承擔得太多，我怕我會哭，怕把你當作最後的依戀，捨不得放手。我知道，這會讓你為難。
因為心中有想念，不訴離殤。
也許，這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