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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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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咫尺天涯 2

第四章 咫尺天涯

2

馮潤長嘆一聲道:「倘若我真想與皇上相認,還會等到今天嗎?還會用這副不人不鬼的面容回宮相見嗎?這八年來,皇上踏遍了我和他當年的定情之地、相識之處,在數百座寺院為我做道場法事,祈福消業,我若想與皇上相認,機會實在是太多了……可我沒有,我不想讓皇上看到我這副落魄不堪的樣子。若不是如今命在垂危,我是不會回來的。就算回來了,我的心裏有多苦、多痛,你想象得出來嗎?」
這是姑母在襁褓中就許了她的身份,這是她一入宮就志在必得的尊位,可不知為何,馮清還是感到有些心虛。
「我的小妹長大了,再不是小時候那個天真爛漫、心無機鋒的太師府嫡女了。」明知道馮清費盡心機用言語打擊她,馮潤仍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冷靜。
她的塑像永遠停留在了十八歲那年,停留在那支「鳴鳩舞」的如風飛旋中,不足一尺八寸的纖細腰肢,在跳起「鳴鳩舞」時如柳枝被東風吹拂搖擺,說不盡的婀娜風流,說不盡的嬌媚青春……
雖說太后曾說過哪一把寶座的腳下都是血流成河,可她多希望自己不是踩著一路血跡登上的皇后寶座……而面前這個女人,這個仙女般的雕像旁站立著的醜陋真身,卻正是被她踩在腳下哀痛嗚咽的犧牲品,是她皇後座位的獻祭。
馮潤重新走到了香案前,雙手輕撫著那尊近乎一人高的雕像。
太和十五年(公元490年),文明太后臨終前留下遺詔,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元宏在她身後立刻加封馮清為皇后。此時馮熙送入宮的三個女兒,一個落水而亡,一個被逐后病故,後宮只剩下馮清一個人,欲保住馮家的后戚hetubook•com•com地位,當然就只能靠馮清了。
「那又如何?」停了片刻,馮清還是試圖要找回自己剛失去的氣勢,「就算皇上年少無知的時候,曾經被你迷惑。如今本宮已入宮伴君多年,孝愛太后,母養皇子,外能替君分憂,內能整肅宮政,懿德誠感君心,多年的兢兢業業、體貼陪伴,皇上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就算你重新活了過來,出現在皇上眼前,他也不會再改變心意。」
「既然如此,皇後為什麼還會害怕我重回皇上身邊?你是怕一個命在朝夕的醜女人重新搶走皇上的心嗎?還是你怕發現皇上從沒愛過你一天、從沒把你當成皇后的真相?」馮潤大睜著雙眼,望著馮清道,「你放心,我不會和皇上相認的,我不會讓自己的醜陋淪落玷污他的眼睛,八年前在荒山廢寺里,被幾個下流的登徒子一遍遍輕賤著、侮辱著的時候,皇上鍾愛過的那個馮潤就已經死了。」
「皇上至今心牽於你,本宮不得不防。」
馮潤不禁語塞。
若不是爹親自下手除去她,他又怎麼會給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女兒建起牌位和陵墓?常二夫人又為何這麼多年都不敢重回太師府?這答案淺顯易見,爹爹馮熙是為了讓皇上斷了對馮潤的念想,早點立馮清為皇后,早寧可殺了當年疼愛過的長女。
馮潤萬念俱灰、沉淪不起的模樣,讓馮清心底有一種強烈的罪惡感。
是她負了姐姐,為了皇后的尊榮,為了君心的獨佔,她無情地負過馮潤。
奇怪,那個時候,她為什麼沒有看出馮清心底對她有這麼多的敵意和仇視?她一直以為馮清只是個單薄寡言的m•hetubook•com.com小妹妹,十八歲,她已入宮受帝寵三年,而馮清卻寂守空閨,她還一心要早點把馮清接入宮來姐妹相伴,卻沒想到在妹妹心底,獨邀帝寵的馮潤根本就是個早該一腳踢開的攔路石。
若不是母親常二夫人阻止了她回府,帶著她連夜逃離平城,只怕馮熙和太后都不會放過仍活在世間的自己。
一直孝愛祖母、從不違逆太后聖意的元宏當即在文明太后的病榻前應諾了此事。
馮潤哈哈大笑,冷眼瞅著聲厲色荏的馮清:「小妹,你捫心自問,倘若沒有太后臨終遺詔,皇后的位置,會有你的份么?」
「天真爛漫有什麼好?就像姐姐這樣,被皇上騙,被太后騙,被妹妹們騙,甚至也被爹爹騙?」馮清冷笑一聲,「大姐知道嗎,你被太后驅逐出宮后,太后倒還沒想著要置你于死地,只想讓你卧病一段時間,沒機會跟本宮爭皇后。可爹怕你日後知道內幕報復馮家,令本宮的后位不穩,才命人在你湯水中添加毒藥,好徹底除去你。你服毒后奄奄一息,又是爹叫人把你丟在荒山廢寺里喂狼,要把他當年最引以為自豪的漂亮女兒送給豺狼吃得屍骨無存……」
可他卻也沒像太后遺詔中吩咐的那樣,在喪中即刻舉行冊封皇后大典,而是等到三年服滿,太和十八年(公元493年),才在平城辦了一個簡樸至極的冊封儀式,封右昭儀馮清為大魏皇后。
馮潤扯開自己灰色緇衣的衣領,露出頸間幾條縱橫可怖的刀疤:「那一夜我奪刀自刎,卻最終沒有死成,我苟且偷生,心裏只想再與皇上再見,可沒想到,逃去涼州后,我身染毒瘡,面容盡毀,如今又病入膏肓,即和_圖_書將含恨離世。若不能再睹天顏,在心愛男人身邊度過餘生,我這輩子就算死,也死得不甘不願。皇后,我不恨你搶走我的后位,我也不恨你眼睜睜看著我淪落到這個地步卻仍要踩上一腳,你也是個可憐女人,是姑母手中操縱的一枚棋子,自幼深愛著皇上,卻得不到他的心,只能曲意承歡,把仇恨都發泄在我的身上。可是皇后,倘若你仍然害怕我走近皇上,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馮清質問得對,她早就懷疑了父親和兄長,她被丟在荒山廢寺的那個春夜,送她出門的馬車就是太師府的,趕馬的人和僕役也是太師府的,但是那夜來的不是山中吃人的野狼,而是幾個上墳經過荒寺的輕薄登徒子。
「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所以本宮才成了皇上在太極殿親手加冕賜璽綬的大魏皇后,成了他建築河洛王城后千里相迎的六宮之首,成了他舉案齊眉、共享尊榮的天下國母!」馮清厲聲回答。
「小妹,你還記得當年我也教過你這支舞嗎?」馮潤想起初入宮前,在太師府教馮清習舞的場景。
「太后當年沒看上你,沒打算讓你當皇后,一呢,是因為你的庶生身份,再來,就是因為你過於單純。姐姐,你這樣心軟的女人就算當上皇后,也會被別人攆下后位,鬥不過別的女人,最終連累我們馮家……」馮清終於占足了上風,不禁有些得意而憐憫地說出了當年的很多隱秘真相,「連你最相信的爹爹,在家族命運面前,在你的生死關頭,都毅然能割斷親情。可你呢,至今仍不敢面對事實,你根本就配不上接手太後為我們馮家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尊榮!本宮問你,你若是從不曾對爹起疑心,為www.hetubook.com.com什麼這麼多年也沒回過太師府?沒看望過一次爹爹?寧可在涼州為娼,也不回平城探家?」
「昨兒是我自己的三十歲生日,皇上命洛陽千寺為我誦經消業,連我自己都在為那個活在皇上心裏的絕代佳人馮潤誦讀《華嚴經》……可我活在人間卻不能與他相認,眼睜睜望著這一生的摯愛卻只能咫尺天涯、形同路人,我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到底算是人還是鬼,我不知道我胸膛里被一遍遍撕碎揉爛的是心還是石頭……皇后,皇上的這種情意,除了讓我一次又一次疼得撕心裂肺,還給了我什麼?如果上天允許我選擇,我寧願此生根本不曾與拓跋宏相識……皇后難道當真願意領受這種煉獄般的劫數?」
這些年來,她深夜裡也曾細思從前,想起姐姐曾經對她的關懷友愛。
這孽業,她背不起。
從昏迷中醒來之後,馮潤也曾經打算重返太師府,可奇怪的是,她竟在家中看到了自己的牌位,在祖墳里看到了新建的自己的陵墓。
「本宮害怕什麼?」馮清嘴硬地駁斥著,「害怕一個早已成鬼的影子來跟本宮爭奪皇后尊位?還是害怕面目可憎的你搶走皇上?」
延遲三年封后,與其說皇上是在紀念文明太后,還不如說他在懷念已經病故入廬的馮潤馮妙蓮。這麼多年了,除了馮潤,就沒有一個女人能真的走進皇上的心,即使是太后欽定的皇后也不能。
「你別再說了。」馮潤終於失去了原本的冷靜,她厲聲叫道,「我求求你,別再說了!爹不是那種人,就算皇上不要我,爹也不會不要我,更不會對我下這種黑手!」
「當然記得,」馮清的聲音依舊飽含敵意,「誰都沒有大姐跳得好,這支『鳴鳩舞』和-圖-書彷彿就為你定身打造。宛彼鳴鳩,翰飛戾天,皇上特地命畫工為你描了圖,畫成了十二扇屏風,扇扇都有你舞蹈時的麗姿嬌容、迴旋與騰躍。你知道嗎?這扇屏風很重很重,可本宮不遠千里用馬車從平城帶了來,命工匠加飾了玳瑁彩鈿,精工打造,放在本宮的乾清殿里,皇上啊,為著多看一眼這屏風,都會往本宮這裏多走動一次、多留宿一晚……本宮可是馮潤馮妙蓮的親妹妹,皇上他把憐惜你的心腸,全都施捨在了本宮身上。」
「這些年來,你苦,你痛,難道本宮就不苦、不痛嗎?」馮清努力抵擋著自己內心洶湧而來的憐憫與同情,「空有皇後頭銜,卻永遠夠不著皇上的真心,難道本宮就活該成為永樂宮裡一座受盡人們背後恥笑的泥塑木雕?」
馮清終於無法駁斥姐姐的質疑了。
「我……」馮潤驚怒之下,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馮清譏諷地道:「以姐姐的聰明,這八年來肯定早就想清楚了一切事情,早就明了是什麼人要置你于死地。可就算如此,你也不敢親口承認從小受盡寵愛的自己會被父親、被姑母、被兄妹、被皇上一起背叛,你也和皇上一樣軟弱,像你這樣頭腦簡單的女人,入宮便等於入地獄,你又何必再回來?」
「如果沒有姑母在背後力撐,我那資質平平的可憐小妹憑什麼能問鼎后位?」馮潤輕蔑地道,「皇后,你可還記得,入宮兩年,皇上都沒到你那裡留宿過一夜?沒正眼看過你一次?至於皇后之位,皇上在我入宮當夜便已許諾,今生今世,我馮妙蓮才是他的皇后,他的愛妻,這個后位絕不會坐上別的女人。」
「是我軟弱,還是皇后害怕了?」馮潤平復一下心情,也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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