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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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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咫尺天涯 1

第四章 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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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算時間,馮潤當年被逐出宮時並未病死,但病好后她害怕太后發現,所以才逃到了涼州,為生活所迫賣笑為生,終至形貌被毀。
玄靜伸出手,試圖去撫摸那尊小像,她看見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手背上大大小小几乎連片的惡瘡瘢痂,讓她那雙曾經纖細白皙、柔美無比的手顯得十分粗惡醜陋,這真是雕像中那雙輕柔打開、拈花輕舉的完美雙荑么?她的手伸展在小像雕刻的手旁邊,就彷彿是名貴的象牙玉刻前擺放的一坨發臭爛肉。
她還記得馮潤十指纖纖、塗滿淡紫色蔻丹、每個指尖都散發著珍珠般光輝的那雙手,可如今那回憶中令人艷羡的白皙雙荑竟成了這個模樣,就算她再恨大姐,她也不曾詛咒馮潤變成今天這樣一個噁心骯髒的女人,馮潤當年的秀美嬌媚,縱算馮清身為女子,也曾有「我見猶憐」的憐惜和欣賞。
「平城給我看病的高醫生說,我只剩下半年的壽數了。」
玄靜頭也不回,淡淡地道:「小妹,你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
馮潤的眼前浮起了八年前那個春雨淋漓的下午,她二十多歲人生中的一切美好,在她突然生了風寒的那一刻,便突然碎裂成塵,就像永樂宮中架上的古玩瓷器一樣,名貴,也脆弱。
馮潤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十分激憤,她咬唇怒道:「是的,我恨他的懦弱,身為帝王卻無力佑庇他心愛的女人,他的愛到底算是什麼?是黃金和_圖_書枷鎖還是白玉囚籠?讓我這麼多年都掙不脫、砸不爛,讓我活著卻生不如死……」
她扭過臉,半張臉上都是褐黃色斑點,鼻子中隔旁的潰爛處雖已愈合,還是有些扭曲怪異,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個醜陋奇怪的中年女子。
「你想在臨死之前再見皇上一面嗎?還是想與皇上再次相認?」馮清心有提防地質問著,若是大姐真的求她,她想要答應,這后位,是她從馮潤手中搶來的,不,是太後為她從馮潤手中搶來的,她有罪孽之感,卻又慶幸這罪孽是太后親手造的。
馮潤一動不動,驕傲地仰起了臉,而馮清的手卻在那張格外黯淡醜陋的臉龐邊輕輕停住,無力地滑了下來。
那是她,是十八歲的馮潤,舞姿翩躚、笑容燦爛,停留在皇上心頭的,就是這個婉麗活潑的人影吧,經歷過這夢魘般的八年,她已不再是這尊小像所精心雕塑刻畫的那個馮潤,而成了一個萬念俱灰、在佛經中尋找寄託安慰的中年尼姑。
誦讀完十遍《華嚴經》,天邊已有熹微之光,照亮了紙門外的石路。
馮清皺著眉頭,試圖遠離那雙骯髒恐怖的手。
經堂黯黃色的紙門外,天已經大亮了。
「都不是。」馮潤蹲下身子,慢慢卷著自己打坐用的蒲草席。
經堂的尼姑們都捲起蒲席散去,徒留著堂上高高低低的燈燭,仍在不斷閃爍著,托盤上燭淚縱橫堆積,提醒著人們這裏曾經www•hetubook.com•com有過一個不眠之夜。
她沒有跟著元宏一道走,她竟然早就認出了自己。
馮清怔了一怔,她知道姐姐恨元宏,或許是因為馮潤曾經付出過真心,所以這些年來,她縱算活著,也絕不遣人告知元宏,寧肯倚門賣笑,糟蹋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也不願向那個奄有九州的大魏天子低頭求助。
一到洛陽之後,馮清便派徐嬤嬤潛入瑤光寺中打探那神秘尼姑和常二夫人的下落。
可常二夫人似乎從寺里消失了,全無蹤跡,若不是徐嬤嬤一口咬定她沒有眼花,馮清都不打算再往下查證了。
「可憐的不是我,是皇后。」馮潤瞅著馮清,眼神里果然流露出了幾分悲憫。
二十二歲之前,馮潤的人生太光彩奪目了,所以從未體會過嫉妒之情,她真的以為所有人都喜歡她。
「我想要……在這僅剩半年的光陰里,陪在他身旁。」馮潤有些悲傷地說道。
「你這麼恨皇上?」馮清喃喃地問道。
馮清走上前去,用穿著繡鞋的腳踩住她的席子,厲聲道:「那你還回來幹什麼?在皇上心中,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得屍骨無存,所以八年來皇上才會苦苦思念著你,夜裡睡不著想著你,在本宮冊封皇后的前一天還去憑弔你!」
「皇后,我不恨你,是我自己傻,信錯了人,才落到這個地步,」馮潤淡淡地道,「要恨,我恨的也是皇上,是他讓我相信,天下hetubook.com•com事,有他給我擔著,我什麼也不用怕,可一旦我和他的江山事業起了衝突,他首先放棄的就是我。那年我已手鑄金人成功,按祖制應該很快封后,可偶然伴君遊河,得了風寒,太後派御醫來給我診治,不但下了虎狼之葯,還硬說我是疫病,會傳染給皇上,把我送到平城外的寺院里養病。皇上明知道太后在下手對付我,明知道我得的不是瘟疫,卻眼睜睜看著我被送出宮去,不敢為我多說一句話……」
除了馮妙蓮,還有什麼女人在望著皇上的時候,能那樣痴迷纏綿,又那樣恨之入骨?
「聽說生過楊梅大瘡的女人,全身都會生瘡潰爛,手啊腿啊都會爛,眼睛也會瞎掉,是真的么?」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
經堂里已空無一人,玄靜從角落裡站了起來,走到香案前望著佛像前供奉的小像。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馮潤了。」玄靜平靜地回答道。
「你跟著六宮從平城來洛陽的路上,本宮就認出你來了。姐姐,昨天是你的生日,皇上還是對你那麼一往情深,特地罷朝進山,為你祈福消業,可你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傷心斷腸,卻不去和他相認?」馮清飽含嘲諷地質問著。
馮潤比她大五歲,雖是庶生女兒,但太師馮熙卻對她頗為疼惜,因此馮潤從小並未意識到自己身份與馮清不同,加之相貌生得美,性格開朗可愛,府中上下對馮潤都十分喜歡寵愛,和*圖*書元宏更是自幼便傾心相許,讓馮潤從不認為自己身為庶生女就會低人一等。
馮潤在馮清的眼前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她手上的惡瘡不少處已經潰爛,往下流淌著黃水,把衣袖都打濕了。
玄靜渾身一顫,收回了手。
畢竟馮清如今一無所恃,身為太師、駙馬的父兄陸續身亡,曾是她強有力後援的文明太后早已葬入永固陵,七個皇子沒一個是她生的,皇上的心扉也從不曾為她打開……這個女人若不是盡失時勢與美貌,本來真的可以捲土重來。
瘦小稚弱的馮清,彷彿一直生活在大姐的影子里,雖是正室之女、公主所出,她卻被馮潤的光芒四射照耀得無處遁形,不止馮清,馮家的其他姐妹們也都發自內心地妒恨著這位大姐,而馮潤卻全然不覺。
「小妹,你看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心裏還有不平,還有餘恨?」馮潤站直了身體,逼近了馮清身邊。
馮清猛地扭過了臉,不敢再看馮潤的臉,嘆道:「本宮不恨你,你也別恨本宮,當年的事,都是太后命人辦的,本宮沒想過要那樣對付你。」
馮清打斷了她的話:「既然姐姐這麼恨皇上,那你還回來做什麼?馮妙蓮,你苦心孤詣地求高貴人從平城把你帶到洛陽,到底所求何事?」
「賤婢,你放肆!」馮清一下子被激怒了,她伸手欲毆打馮潤。
面前只是個疲憊醜陋、身帶不治之疾、即將不久於世的尼姑,馮潤從前的光彩和美麗全都被姑和*圖*書母一手摧毀了,可為什麼身為大魏皇后的自己還是會對馮潤心存恐懼?
「你休想!」馮清有些失態地尖叫一聲,「馮妙蓮,你知不知道,只要本宮一聲令下,你今天晚上就會沒命的!反正皇上以為你早死了,今天晚上在廟裡無聲無息死去的,只不過是一個涼州來的中年尼姑,醜陋、孤單、可恥也可憐……」
徐嬤嬤派人從涼州打探的舊消息說,玄靜尼姑在涼州郊外一家尼庵掛單的時候,為了謀生,跟那些拉施主當恩客的賣笑尼姑一樣,做起了倚門賣笑的勾當,涼州的浮滑少年在她的靜舍中出入不斷,後來,馮潤染了花柳病,生出一身楊梅瘡,病好之後,容貌全毀。
「你是怕皇上認不出你來,還是怕皇上認出你來,卻失望不再喜歡你?」馮清站在空蕩蕩的經堂中,憐憫而傲慢地望著自己的姐姐。
僅依著徐嬤嬤的一面之詞,馮清並不能確認瑤光寺掛單的涼州尼姑玄靜就是當年的左昭儀馮潤,幾次打探之下,得來的訊息也無法佐證玄靜的身份來歷,但是昨夜,她在暗處品忖著玄靜凝視皇上的目光,終於能斷定玄靜的真實身份就是馮潤。
離得太近,馮清被馮潤那張散發著頹廢和毀滅氣息的臉嚇了一跳。
幸好太后又多活了幾年,勉強支撐到馮清成年,留下遺詔讓馮清被冊封皇后,若是馮潤在她封后之前回來,若是馮潤舊日的美貌未被摧毀成這等慘狀,馮清實在是不敢設想自己在宮中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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