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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貴人比他大十歲，像他的大姐一樣照料著元宏，所以元宏初懂人事，便臨幸了她，生下元恂。

這樣的女子，他怎能不傾心相愛，不想著與她一生一世？

「所謂集諦，就是我們集苦的根由，執念、貪念、痴心、多情，便是自尋苦諦。正是因為心靈與結業相應，因為渴愛，才召來了生死之苦、離別之苦、得失之苦。所以只能放下對愛的渴望，才能入滅諦，得道諦，棄絕八苦。」玄靜的解讀依舊循循善誘，「所有的放不下、捨不得，都是執念，是渴愛，亦是集諦，是孽業。你放不下的人，會被你的執念糾纏損害，放不下你的人，也會給你帶來災殃痛苦。愛，便是集諦，心存渴愛的執念，便會招致三界生死苦果，永世不得自在。」

雖說風雪沒有平城那麼多那麼頻繁，可天氣濕冷，地氣陰寒，連日凍雨不止，連穿城而過的洛水河面上也結滿了浮冰，寒濕之氣無孔不入。所以平城來的老王公們一個個又是叫苦連天，恨不得插翅飛回平城那座滿是薰籠、地爐和暖閣的舊王府。

玄靜遙望著專心聽講的元宏，不知是悲是喜。

她只是把痛苦全都留給了活著的人。

馮清m.hetubook.com.com目送著他們兩人的身影，心中也有種在走鋼絲般的忐忑與激動，和多年前一樣，她再次成了姐姐與皇上那個傳奇的旁觀者。

太后雖然自幼母養元宏，但只注重他的學業文章，對元宏的身體則漠不關心。所以儘管貴為天子，元宏的起居享用還是透著一種無人料理的粗疏，他從小就瘦，後來習武雖然令筋骨強壯了不少，但仍是削腮無肉、臉上輪廓有如刀刻般的硬朗。

而馮潤呢，她與元宏年紀相仿，既通詩書，又擅音律，長相嫵媚，性格活潑，更重要的是，她快樂，她渾身滿滿的都是歡樂喜悅，彷彿什麼煩惱也不能籠罩她那顆單純的心，元宏每當走近她身邊，心中的積鬱彷彿都一掃而空。

但當年的馮潤哪怕說話聲音中也常帶著嬌媚與喜悅，撫琴而歌時，清朗激越中彷彿還夾雜了一串串銀鈴振空般的歡快笑聲，渾身都散發著陽光與幸福喜悅，那樣一個女子，活在人間的時候是不知道什麼叫「八苦」的。

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有當年那種臉上微笑、心中滴血的痛徹肺腑。

自北魏至南齊，皇家都會常常延請得道僧尼入hetubook.com.com宮講經，往往給以殊榮禮遇，帝前講經，不需跪拜。

地方還算幽靜，紙窗外映著幾枝梅影，離高貴人的綠儀殿不遠，遠遠可看見元宏寢宮皇信堂的一角屋檐。

她的聲音依稀有些熟悉，元宏想起來，玄靜說話的口音，竟與已故寵妃馮潤有兩三分相似。

那個太師府梅林下為他掃雪烹茶、笑聲甜蜜的女子，因了他的深愛，才會墜入地獄。

玄靜翻開經文，細細解讀道：「四諦，是苦諦、集諦、滅諦、道諦。有身為苦，人一生出來，便是苦，所以嬰兒落地立刻痛哭，人的色身，便是眾苦根本，此為苦諦。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聖，誰拯慧橋？苦諦與生俱來，需要大智慧才能解脫，所以陛下，各位娘娘，倘若想要遠離痛苦，就要懂得集諦與滅諦，才能入滅成道。」

元宏聽得入神，玄靜所講的佛理並不深奧，但配合著她那張枯寂無望的臉容，和心如止水般的沉靜聲音，讓人隱約體會到這醜陋尼姑心底當年曾翻騰過的波瀾和她舊日的坎坷流離，是那樣悲涼無望，只能寄情佛典和*圖*書，尋求平靜與安慰，這痛苦，與自己心底的諸般掙扎想必同樣刻骨銘心。

元宏無法再聽經下去了，見中常侍雙蒙來稟報事務，便撩衣而起。經堂中的后妃們忙肅立門前，恭送皇上。

玄靜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鎚般敲打在元宏的心上。

玄靜垂下眼帘，不再注視元宏，朗聲道：「佛稱成就四諦，便為成實。天竺大師訶梨跋摩畢生著《成實論》一部，欲為世人解除苦惱。傳入我東土多年。解說不一，這次南齊高僧慧次得南齊皇室之邀，寫成《成實論經疏》，集成實宗的諸家學說大成，貧尼今日便與陛下、娘娘們一同解讀慧次的這部《經疏》，斷絕世相諸般煩惱，成就入滅涅槃智慧，共證菩提。」

他越發瘦削了，從前也是這樣，政事一忙或有心事積鬱，元宏便會連日無心飲食，瘦得形銷骨立。

不得已，元宏准了任城王元澄與老駙馬穆泰幾個人回平城過年，結果一開了頭便不可收拾，下面的親貴們告病叫苦的更是一個接一個，整天上奏章求歸平城，還有老邁的親王索性抬著棺材上朝說自己快死了求葬故鄉的，氣得元宏索性也稱病廢朝一日，和_圖_書平息心頭積鬱。

皇妃公主們連忙起身見禮，元宏讓小黃門蘇興壽脫下自己身上擋寒的青綢面貂皮斗篷，笑著擺了擺手，道：「愛妃免禮，朕聽說玄靜大師今天開講南齊高僧慧次的《成實論經疏》，特地來湊熱鬧，領教法師宏旨高見。」

註定了敗局和死亡的玄靜，實在是弱小得不堪一擊。

青衣小尼又搬來兩張高腳胡床，鋪了羊皮氈席和小几，點了薰籠腳爐，送上熱騰騰的茶水，元宏與馮清對坐，馮清向禪台上輕輕一揮手，命玄靜開講。

青衣小尼們在地下放好蒲團，前來聽經的賈夫人、高貴人、鄭貴人坐下后，元宏竟與皇后馮清聯袂而來。

元宏見她娓娓道來，精通經義，心下頗為欣賞她的口才。

玄靜說得對，這都是妄想，是執念，是渴愛，是自己的貪婪害了她，自己為愛而許的諾言害了她。

這兩年修「成實宗」的禪法，元宏也是為了自己心靈的解脫。人生最怕是辜負，他那樣鍾情過馮潤，從小時候起，便在她的耳邊許下了種種諾言，以示摯愛之忱，而她也真的傾心相信他，相信他會兌現他的種種承諾。

當皇帝是他的宿命，更是無法退卻半步的刀鋒行走，多少次，祖母深鎖hｔｔps://ｗwｗ•hetｕboｏk•cｏm.cｏm雙眉，用那雙長褶起皺的眼睛猶豫不決又威嚴萬分地審視打量著他，元宏知道，只要有半點讓祖母不如意的地方，等著他的，就是和父皇拓跋弘那樣的死路一條。

玄靜也從禪台上走下來，將元宏送至大門邊。

玄靜高坐禪台之上，微微點頭，算是見禮。

元宏自幼生長深宮，面對的是面慈心狠、深通權術的太后，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誰，父皇又在他五歲的時候就退位出家為僧，斷絕塵念，在平城偌大的宮室里，除了讀書上朝，元宏的人生實在是一點溫暖、一點其他樂趣也沒有。

可林貴人是罪臣之女，幼年入宮，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除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便無法再往他的心裏多走一步。

當初他在平城報恩寺中很是見過幾個深通佛典的尼姑，可洛陽這裏，除了幾個南方名僧外，並沒有平城那種長於文墨、熟讀佛經、智識深沉的聰慧尼姑，或許，是因為報恩寺里的尼姑本來就來歷非凡。

永樂宮西林園裡也有一處小小寺院，平常有嬪妃們來燒香祭念宮外的親人，做點功德，玄靜入宮后，這裏便是她做日課的地方。

天氣越發冷了，洛陽比起平城來算是南方城池，可冬天也沒暖和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