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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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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鳴鳩于歸 2

第五章 鳴鳩于歸

2

分別數月,高秀越發英挺白凈了,眼睛也顯得更加黑亮深邃。
玄靜甚至不知道,如今自己是想要一心求死還是想重新找回舊日的一切,當年她得花柳病已入晚期,若非高秀下猛葯精心治療,玄靜早已瘋毒入腦,病發身亡。
「哦,是當年馮太師府常二夫人所贈。」他終於認出了這條七寶鏈,馮潤心下有些驚喜,從宮中被逐的那天,她身上什麼飾物也沒帶出來,只有這條用於佑身的七寶鏈,她拴在胸前,未被搜掠走。
不知何時,腳邊突然多了一道長長的人影,僅從肩胛的形狀,玄靜便認出了那影子就是高秀,她驚喜地轉過頭去:「阿秀,你什麼時候來的洛陽?」
如果他永遠都認不出自己,或許,她寧願這樣不再服藥,在他眼前潰爛而死,只在最後的時刻說清楚一切真相,好讓元宏品嘗跟她一樣的心碎。
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心中不斷地跳出那個故去已久的婉麗身影。莫非是昨晚在馮清的乾清殿里又痴看了片刻那十二扇「鳴鳩舞」的屏風,曾經的回憶,便又迅速填滿了他空虛已久的心?
幃屏無彷彿,翰墨有餘跡。和圖書
元宏並不看那寶鏈,反而像是逃避什麼似的快步離開,頭也不回地道:「朕不要這物什,既是常夫人所託,還是交由法師保存吧。」
元宏一直有著詩人般的情懷,那麼,這些年,他對自己的不能忘情,也是為了紀念而紀念,為了憑弔而憑弔吧。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玄靜托著那條寶鏈,站在梅樹下面,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麼感觸。元宏永遠都忘不了自己,可當自己刻意走近時,他也仍然認不出自己,或許,是他並不想認出自己。
誰說歲月真的能洗走回憶、劫走曾經呢?人心中僅有的情意和美好,有的時候似乎就凝固在了青春年少的剎那,成為此後一遍遍暗夜追憶的良辰美景。而良辰難再、舊夢難圓,人生中太美好的時刻,會慢慢恍惚到連自己都不能信以為真。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睹物思人?我就好生生站在你面前,你卻認不出你的摯愛女子。原來元宏你真的只認得出我的皮囊,卻認hetubook.com.com不出我的真心。
他身穿太醫院的從七品官服,顯得很是氣派,微笑道:「我昨天晚上到的洛陽,蓮兒,從今天起,我就是洛陽永樂宮的太醫署令了。對了,這幾個月,你按時服藥了么?」
皇上不再能認得出自己,雖對馮潤仍有留戀,元宏對她的回憶卻越來越淡,模糊成了一個日益遙遠的影子。
大門邊臘梅半開,幽香浮動,元宏立定腳步,道:「法師留步,朕去清徽堂批折,法師請回去接著為後妃們講經。」
就像西晉的美男子潘安一樣,一生風流,等妻子楊夫人死後,卻嘔心瀝血寫了三首《悼亡詩》,情深款款,傳唱塞北江南,對死人寄託思念,顯活人才華情懷,一轉身,那情深無限、似欲殉死追隨地下的男人,卻依然姬妾成群、紅袖盈室。
在自己身上凝結寄託的思念,就像元宏在那棵古梅樹寄託的詩情一樣吧?愛人死去、梅樹凋殘,不過是他詩中的悲歡離合,是他聊以抒發|情感的一個寄託物。當年,他不曾下定決心對自己生死守護、永不棄絕,如今,他也不可能拋開一切為舊情淪陷。
竟真的m.hetubook.com.com就是當年自己贈給馮潤的原物,元宏眼睛微濕,又看了一眼,才扭臉道:「法師,這條七寶鏈,是朕當年贈予摯愛女子之物,看了難免睹物思人,還請法師今後收存起來,不要再讓朕看見。」
如今這病還是時好時發,皮膚上時時生瘡潰爛,要不然那天馮清也不會輕易就相信她只剩下半年壽命。
「法師的七寶鏈自何處得來?」
他拉起玄靜的手,細看了她手上的瘢疤,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你肯定沒聽我的話,看,病又犯了,從今天起,我要親自給你煎藥,盯著你把葯喝下去。還有,蓮兒,這次回了洛陽,你的病情沒有好轉,反變得越來越重,以後還要每日針灸,才能根治。」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此七寶為《般若經》所說西方極樂世界的七種寶物。《般若經》稱得三寶聖物而國泰,得七寶聖物而民安。所以皇族公侯們紛紛製作各種「七寶鏈」護身求吉祥,大魏後宮里也常見這物。
玄靜站在梅樹下轉過身來,元宏注意到她的腰上束著和_圖_書一條深褐色絲絛,絲絛帶子上系著佛家的七寶鏈,金銀絲的空心鏤花盤托上鑲著晶綠的琉璃片、暗紅的珊瑚珠、黃色的琥珀粒、紫色的硨磲貝還有布滿紅黃花紋的瑪瑙塊。
她醜陋的面容、樸素的布袍映著這條華貴的寶鏈,顯得十分不相襯。
這幾個月,玄靜的確沒有好好服藥,她本以為,在馮太后和馮熙、馮誕死後,自己再回到魏宮,與元宏相認,很輕易就能得回從前的一切,而八年時間過去,很多事情也都變得面目全非。
春風緣隙來,晨溜承檐滴。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但這條「七寶鏈」讓元宏感到有幾分眼熟,他想起當年父皇出家時,曾從腕上脫下自己的七寶鏈贈給元宏,後來元宏又把這條七寶鏈賞給了馮潤。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悵恍如或存,回遑忡驚惕。
她的提醒又勾起了元宏的回憶,元宏淡淡笑道:「那是三國孫權吳宮裡頭的舊物,本來就是稀罕東西。法師說得對,生為凡和_圖_書人,早晚歸於泥塵,心中便不該有執念、渴愛,這棵古梅樹,朕十幾年前費了不少心血從建康城運去平城,可它離了故土后,一年比一年枯萎凋敝,聽說去年遭了雷擊,險些枯死,如今只剩下半棵梅樹還能開放殘花,若不是朕貪心要獨佔這古梅樹,想必它還在建康城好端端活著。」
玄靜聽話地站住了腳,她望著路旁仍積有殘雪的梅花,嘆道:「皇上,聽說太師府梅園的那棵漢代古梅,是皇上從建康城花了重金買來的?前年貧尼去太師府賞梅,望見那樹上攢簇著萬朵金黃梅花,花香縈繞數里,實在是蔚為壯觀。貧尼掛單海內,出入建康城、洛陽城、涼州、遼東,均未見過這等奇花。」
玄靜不禁失望,她摘下七寶鏈,托在掌上道:「原來是御賜之物,難怪如此精緻,那貧尼就原物奉還皇上。」
玄靜法師所佩的七寶鏈,無論從鏤花、大小還是顏色搭配上,都與當年父皇所贈的七寶鏈十分相似。
這樣的身後深情,除了令讀詩的人大為讚歎潘安才華情義、顯他姓名本事,對楊夫人有何益處?寢息不能忘的縈懷,並不就等於一個忠誠的丈夫或者一個生死相依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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