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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潤在乾清殿中，焦慮得數夜不能安眠。

又是一陣下雨般的密箭，從四面八方射進了高照容的安車，等元恪騎馬衝到安車之前時，發現這輛車從車蓋到輪軾，全都被密密的羽箭釘住。

他一路狂笑著，在東宮殿內走來走去，突然就躥到花園裡不見了影子。

這結果令馮潤十分頭疼，她不確定元恪的瘋癲是真是假。

她自知平凡，平生際遇已超乎想象，從沒有敢向佛前祈禱過什麼，這麼多恩寵榮耀，皇上的仁心，恪兒的孝順，加在一起，讓這個自認卑微的女人發自內心地感激著上蒼，這個月以來，洛陽千寺里，到處都點燃了高照容舍財供佛的長明燈。

連皇上也有些動搖了，元懌雖然年幼，但這一年來成長迅速，看得出將來才幹卓絕，不在元恪之下，而且動靜得宜、深沉睿智、洒脫大氣，論書史騎射，恐怕還要超過元恪所學。

更麻煩的是，二皇子元恪發瘋的消息傳出去，宗室親貴們都要求皇上另立太子，咸陽王元禧等人屬意三皇子元愉，其他還有不少王弟王叔則更支持四皇子元懌。

元恪被冊封為太子，她即將成為百年來第一個看見自己兒子被冊封太子的皇儲之母。皇上宅心仁厚，不hｔｔps://ｍ.hetuboｏｋ.ｃｏm.com但沒有給她賜死，還加封她為「左昭儀」，答應讓她在太子冊封儀式上與皇后並肩坐在一起。

美貌端莊猶勝往日的母妃，盡全力對元恪微笑了一下，她身上那件精心裁剪的九行青底五彩搖翟紋的「揄翟」服，上面每一隻精心綉制的野雉，都已被血染成深褐色，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密如飛蝗的羽箭將整條夾道都覆蓋了，高真撲在高照容身上，很快便被射成了刺蝟模樣。

高照容家中都是兄弟，昨天和皇后在一起，她突然有了種情同姐妹的親切感。西海池的秋風中，皇后娓娓地說述著她那長達八年的噩夢，聽得高照容落淚如雨。

元恪冷冷地瞪著她，眼神中大有嘲弄意味，這一刻，馮潤看清了他果然沒有發瘋。

皇上打算趁這幾個月來宗室歸心、宇內安靖的好時機，起兵南伐，完成統一大業，所以太子人選必須儘快定下來。

元恪突然又仰天大笑起來，抬臉說道：「不下蛋的母雞，哈哈哈，真好笑，天下竟有這種事，不下蛋的母雞也能叫雞，不下蛋的母雞也想占別人的窩……」

既然袁貴人和羅夫人都動不得，那她也決不想幫元愉或元www.hetubook.com.com懌上位，登上這個她為元恪好不容易打掃乾淨的太子之位。

若說是假的，可如今的元恪不但在東宮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往空中自言自語，還在糞溺中坐卧，常穿著不能蔽體的衣服，在宮裡頭到處亂跑，元宏已經下令要把元恪關在東宮不準出門了。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高照容嘴角邊浮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

「娘娘，娘娘！夾道旁邊牆上有……有好多弓箭手……」高真的口角處冒出了許多粉色的血沫。

「你要是不當太子，不但母后的苦心白費了，你母妃也白死了！」馮潤同樣冷冷地道，「恪兒，這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你鬧夠了沒有？」

九年前，馮潤初入宮時，高照容與馮潤同為元宏妃子，互相客氣恭敬，從無深談，九年之後，她們卻能推心置腹相對，歲月洗去了她們曾經的稚氣與嫉妒，把她們倆變成了無話不談的老姐妹。

幾輪箭之後，跟從高照容的車隊全都變得無聲無息，只有鮮血在地下被驚馬踩踏得滿地狼藉，高照容的肩頭中了一箭，劇痛讓她眼前一黑，耳邊只聽得一陣馬蹄聲疾響，跟著是元恪驚慌失措的聲音：「母妃！母妃！母妃和-圖-書你怎麼樣了？這是什麼人乾的？」

元恪必須受封太子。

高照容加封左昭儀之後，馮潤顯得比她自己還高興，拉著她到西海池上看了半天的風景，感慨起一年來的風風雨雨，還當面向高照容道謝，感激她去年秋天肯帶著自己從平城來洛陽。

安車駛入了金墉宮牆的夾道處，這裡是去太廟的一條小路，只要往前再駛幾百尺，便豁然開朗，可以見到太廟前漢白玉的階石和空曠的前殿。

若說是真的，他怎麼早不發瘋、晚不發瘋，在冊封太子前一刻突然發瘋，正好可以拒絕太子之位，而且每次元恪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是充滿了怨毒之氣。

「娘！」元恪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從夾道里傳了出來，響徹了夾道的上空，也響徹在太廟殿前。

突然間一枝羽箭破空而來，帶著呼嘯聲射中了安車的前柱，高照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問道：「高真，這是怎麼回事？」

元恪哭著扯開車上的箭枝，望見高照容那張滿是鮮血的面孔。

高真還不及回答，又是一排羽箭破空而來，將車前兩名身穿軟甲的駕車輿士射得渾身血洞、橫死輪下，高真身上也中了兩箭。

這次高照容之死，宮中京中傳言紛紛，雖無確鑿證據，但不少人都認ｈtｔps://www•heｔｕbｏｏｋ.ｃom.com定是馮潤所為，元宏也有了幾分疑心，但他一向待馮潤太過寬容，所以哪怕是當面也不曾提起過流言內容，只是淡淡地道：「這次儀式禁衛不嚴，才會出事，今後若再有冊封儀式，朕會重兵守衛，免得出了事後，人人都指摘朕的皇后。」

她對恪兒這麼好，當初高照容還以為馮潤是想鳩佔鵲巢、逼死自己后再結恩太子，可如今看來根本不是。

時哭時笑的元恪，和被送去瑤光寺剃度的廢后馮清一樣發瘋了。

世間是這樣美好，這樣生機勃勃，溫熙和暖，高照容簡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幸運。

還有皇後娘娘，不了解馮潤的人，總以為馮潤是個心地狠辣、狐媚惑主、對親生妹妹也趕盡殺絕的壞女人，而高照容卻知道，馮潤只是個歷盡坎坷仍存善念、通讀佛典、閱盡世情的聰明女子。

身穿盛服的高照容坐在駛往太廟的安車上，天氣晴好，秋日暖陽高照永寧宮每一個角落，她閉上眼睛，感受隔著紗簾落在她臉上的陽光。

似乎是在回答他的質疑，夾道兩邊，響起了幾十條漢子的怒吼聲：「殺啊！為太子報仇！太子元恂死得好慘啊！太子死得冤枉啊！」

但一心軟抗到底的元恪寧可天天裝瘋賣傻，也不理會她的苦心教ｍ•hｅｔubｏoｋ•ｃｏm•com誨，不理會她的多番解釋，只翻著眼睛，若有所思，時哭時笑地胡說著什麼。

不管是元愉還是元懌被立為太子，皇上都不會賜死元愉生母袁貴人或者元懌生母羅夫人，自己也不可能再向太子生母下手。

大魏第八位太子的冊封大典，依舊和前七位一樣，沒有太子生母的身影，這一次，連太子的身影也消失了。

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重了，馮潤聽了，當時背上便冒出冷汗。

「恪……恪兒……娘好想看到恪兒生子，看到恪兒登基，可……可娘以後沒……沒機會照料你了……」高照容伸出那隻同樣沾滿鮮血的手，想要最後撫摸一下她深愛的皇兒，卻無力地滑落在元恪的鬢髮邊。

沒錯，元恪就是成心在裝瘋，馮潤氣憤地望著沉入夜色的花園，她沒有再看見元恪，卻聽見遠處隱約有他的狂笑聲傳來。

竟是太子元恂的舊部，即將陷入昏迷之中的高照容大聲喊道：「恪兒，我沒有事，娘沒事的，你不要過來，夾道里有好多弓箭手！」

望著面前元恪那張微帶黝黑的小臉，望著那張曾經深沉穩重如今卻喜怒無常、滿面泥垢、鬍鬚橫生的臉，馮潤把牙一咬，道：「恪兒，如今這太子之位，你必須坐，你不想坐也得坐，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