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貧尼不敢講。」

「你是說，元俞還有半年就要滿三歲，一滿三歲，便要正式立為皇太子……」高夫人猛然打了個寒戰，不再說下去。

妙通也覺慘然，合什嘆道：「夫人節哀順變，壽命在天，凡人無力挽回。」

當時在胡玉姬眼中，高夫人不過是鄰家一個身份低微的漂亮少女，如今高夫人已成皇妃，指日會冊封皇后，再提當年之事，不但讓高夫人不痛快，也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高夫人捧著那杯紅茶，沉吟不語，只怔怔地看著妙通，忽然開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這種不合人情的舊制，全天下也只有北魏才有，拓跋珪熟讀《漢書》，崇拜漢武帝的政治智慧，從而模仿漢武帝賜死太子劉弗陵之母鉤弋夫人的手段，定下祖制，世世代代，要將大魏太子之母賜死，他自己首先帶頭，即日將自己的太子生母劉夫人賜死。

所以，已經剃度為尼的妙通，如今不敢也不願在高夫人面前再提起這層關係，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岔開話https://www.hetubook.com.com題道：「貧尼偶然閃念，夫人不必再追問。請用這杯茶，此乃南梁名品，建鄴城的仕女們新出的花樣，以六種奇花草：粵州香茅、咸寧桂花、亳州白芍、平陰玫瑰、普陀青竹、湖州菊花為臣，以上好祁門茶為君，層層熏制，泡出水來，湯色艷紅、異香撲鼻，名為『紅顏』。」

高夫人又怔怔地落下了眼淚，說道：「這下好了，她們不用再背後造謠中傷了……那些宮中的女人，她們說，前兩年皇上連著死了兩個不足三歲的兒子，都是我高華下的毒……呵，這一回，我可是下了親生兒子的毒！」

「恕你無罪，玉姬，當年你我曾情同手足。」高夫人少年時，在平城與青州王府做過鄰居，與當時的青州王妃胡玉姬十分友睦。雖說高肇與胡國珍向來不睦，可兩個女人並無利害衝突，至今相處得不錯。

身穿著素色綾裙的高夫人在大雄殿里跪下來，合掌叩頭后，慢慢站起身來。和*圖*書僅僅從她的側臉上，就能看出這是個性格銳利而傲慢的女人。

她頹然注視著妙通的眼睛，聽見堂外激烈的春風，如萬馬嘶鳴，如大江潮回，如怨女嗚咽，更添了心頭的煩亂。

這件事，她也不是沒有想過，但仗著皇上的寵愛，她一直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而且兩年多來，元俞一直體弱多病，她只擔心愛子早夭，哪裡還能顧得上立嗣之事。

「妙通，你這樣聰明練達，怎麼會兩次遇人不淑？」高夫人的眼淚漸漸乾涸，她低頭啜飲了一口芳香撲鼻的「紅顏」。

「妙通，你有什麼事情對我說嗎？」為人伶俐的高夫人，即使在喪子的悲痛中，也沒有神志糊塗，她看著妙通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發問。

畏於她娘家的權勢，公卿王侯們都在摺子上署了姓名，若不是因為皇子元俞突然病死，本來，這個月高華就應該晉位為大魏皇后了。

魏宮舊制，皇太子之母必須賜死，而皇嗣又是立長不立幼，所以後妃們人人都怕生下皇長子，遭到殺身之禍。heｔuboｏk•ｃom.cｏm

兒為天子，母落黃泉，從自定此古怪規矩的道武帝拓跋珪的兒子明元帝開始，歷朝的魏帝都沒見過自己的母親，高夫人不敢妄想自己是個例外。

妙通滿懷同情地望著她，有著「高觀音」之稱的貴嬪高華，素來以冷酷著名。據說，皇上的于皇后就是死在她的手中。

「夫人睿智明達，誠非常人能及。」

「元俞，他已經瘦得只剩下一雙眼睛，勉強睜開來，看著我，看著他淚流滿面的母親，又看了一眼他痛絕無言的父皇，殿下站滿了束手無策的太醫，接著，他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呵，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的愛子就永遠合上了眼睛……皇上已經命人將太醫們統統打入天牢，這些食君之祿卻不能分君之憂的蠢材，他們只會反覆向我說，元俞脾腎俱虛、氣血兩虧，卻沒有一個人能查出病因。還是清河王元懌說得對，孩子整天收在深宮裡養，哪裡能夠強壯！是我誤了他，是我誤了他！如果不是整天面對珍饈美食、滋補貢品，整天被大群保和圖書姆侍女殷勤環繞，他也會像民間孩兒一樣聰明活潑、好玩好鬧……我的元俞，他從生下來到現在，沒有自己走過十尺遠的路……」

晶瑩燦爛的群星中，是不是有元俞的一雙稚氣的眼睛呢？妙通陪著高夫人沿著青石甬道走到待客的大觀堂，四下闃靜無人，侍女們都站在堂外侍候。

妙通低垂眼帘，嘆道：「世事如棋，旁觀者明，當局者迷。」

「既然旁觀者明，請法師為弟子指點迷津，」高夫人微微一皺眉，說道，「今上已經二十六歲，我也已經二十七歲了，唯一的皇子元俞已死，我今年還有封后之望嗎？」

上個月，內庭傳出消息來，要大臣們聯名進折，奏請冊封高華為皇后。

「此話怎講？」

雖然深愛兒子，但自出生就在綺羅叢中長大的高華，更看重自己的性命。

她的聲音有些陰惻惻的，讓妙通背上打了個冷戰。

高夫人越說越悲，淚水充盈了她的雙眼，原本明麗的臉色，因為哀慟過度變得憔悴蠟黃，她現在和平常女人看上去沒有什麼區別了。

她ｈｔtps://www•hｅtubooｋ•ｃｏm.ｃom表情哀戚，雙眼紅腫，走到殿前，注視了一會庭下那盛大熱鬧的道場，向妙通嘆道：「生死之事，冥冥中到底由誰主管？昨夜我抱著三歲的元俞，呼天搶地，槌心出血，卻沒有一個神靈能聽見這母親的悲傷……」

「貧尼出家無家，法名妙通。」

元俞本來就聰明過人，是元恪十分欣賞的皇子，于皇后所生的元昌病故后，宮中只剩下元俞一個皇子，太子人選別無他人。

「玉姬，你說得有理，這是天意。」高夫人長嘆一聲。

如果元俞不是在昨夜病重死去的話，高夫人將會在半年之後、元俞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天，接到一個放著毒酒、腰刀和白綾的托盤，被迫自殺。

「不敢，貧尼在想，人之夭喪，多半是天意。」

春天的晚上，瑤光寺里水陸道場的景象十分壯觀，一千多名尼姑身披法衣，合聲誦經，到處香燭繚繞，煙雲氤氳。

「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高夫人扶著殿下高大的廊柱，喃喃念著王羲之的《蘭亭序》，眼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