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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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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充華世婦 1

第十二章 充華世婦

1

想當年,馮家的兩代女人中,先後出過三個皇后、一個昭儀,滿門公侯,貴寵盛極天下,而馮氏后妃們的命運,一個個卻這麼凄涼,大約是她們的父兄所始料未及、也是漠不關心的。
「箏兒……」妙通喚了一聲,轉身向智音施禮,「智音師父,弟子告辭了。」
從沒有見過這麼蒼老的中年婦人,即使是整日勞作的民婦,也不會有這樣空洞的眼神、這樣蒼涼的冷笑。
「所以,姑姑才希望你能夠嫁為平常士人的妻子,清河王元懌,真的是一個好丈夫。」妙通滿懷希望地勸道。
「我?」
「姑姑,現在的我,只相信並尊崇權力。」胡容箏的聲音漸漸變得狂熱,「我不願去做一個要看人臉色的清河王次妃,而想成為後宮中權勢最大的女人。姑姑,你相信嗎?有朝一日,我要成為讓眾人匍匐在地、山呼萬歲的大魏皇后。」
片刻后,智音終於平靜了下來,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再次凝看了胡容箏一眼,奪回手來,低頭拂了拂自己布袍的下擺,動作輕柔而利落,帶著一種特殊的風韻。
「她不會相信。」
只有文明馮太后,那個一輩子牢牢攫取權力的女人,不但成就了自己「千古賢后」之名,也成功地守護了家族。
「阿難,汝猶未明一切浮塵、諸幻化相……反觀父母所生之身,猶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漚,起滅無從。瞭然自知獲本妙心,常往不滅……」
智音的話語緩緩消散在滿院的暮色中,竹葉聲窸窸窣窣,顯得清冷。晚風漸涼,二僧一俗三個女人坐在廊下的蒲團上,各懷心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碰觸中,胡容箏感覺到那雙潔白如雪的手掌冷冰冰的,毫無生氣和活力,多麼可憐,這個曾經權傾天下、如今卻被所有人忘卻了的老婦,容顏和靈魂,統統消亡在深邃幽秘的魏宮中了。
「她是和圖書為她的兒子元俞祈福。」
妙通連忙低頭合掌,輕聲誦念著《楞嚴經》:
智音已經恢復了常態,聲調冷靜,卻飽含一種強烈的嘲意:「多少歲?我出宮的那一年,還不到三十。」
夜色已經落了下來,山谷的風聲如浪濤,如大潮。
「我……相信。」
胡容箏將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忽然低聲道:「噓……姑姑,你來看。」
還不足四十歲的年紀!胡容箏看著那張皺紋深密、容色黯淡的臉,驚訝萬分,她本以為智音已經年過半百。
「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姑姑。」胡容箏握住妙通纖瘦的胳膊,輕聲嘆息道,「我們大魏國的開國皇帝、神元皇帝拓跋力微,本來是沒鹿回部大人竇賓的部下。神元皇帝樣貌雄壯而英俊,在一次大戰中,救了竇賓的性命。竇賓十分欣賞神元皇帝,將愛女、沒鹿回部的第一美人竇蓮嫁給了他,並將國土分了一半,作為神元皇帝的封地。竇賓臨終前,對自己的兒子竇速侯、竇回題說,他要將首領的位子傳給神元皇帝,竇氏二子大怒,準備合兵去打神元皇帝。神元皇帝得到密報后,你猜他是怎麼做的?」
「你說過,明天,高夫人會來瑤光寺還願。」
「最亮的那處,是什麼所在?」胡容箏問道。
「是的,姑姑,你一向懂得權術、擁有智慧。」
「姑姑,那是我最嚮往的去處。」
「阿彌陀佛,神元皇帝的心真狠。然而,這與你決意入宮有何關係?」妙通合掌稱佛,心中卻越發不明白了。
胡容箏冷笑道:「他若真的提兵與竇家的兒子交手,也還算一條漢子。神元皇帝第二天早晨起來,在房中用佩刀殺死了溫柔美貌、愛他至深的妻子竇蓮,命人趕緊去報告竇家的兒子們,說他們的妹妹暴病死亡。竇氏二子騎快馬趕來,卻被隱身在帳子後面的神元皇帝突然現身,揮刀殺死了。m.hetubook•com.com從此以後,神元皇帝才真正征服了沒鹿回部,接著開拓疆土,最終建立了大魏國。」
妙通正出神地聽著,忽見胡容箏有此一問,笑道:「那神元皇帝當然會提兵和竇家的兒子們打仗,神元皇帝武功赫赫,神力過人,竇家的兒子不是對手。」
「呵……」妙通沒有想到自己當年的情事竟會帶來這樣一種後果,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那些傷心往事,她早已不願再提起,但此刻聽見,心中還是狂痛如潮。
胡容箏心中只覺無限驚訝駭異,雖然一直生活在洛陽城裡,雖然也曾目睹兩代皇后的凄慘下場,但她還是第一次聽說魏宮中有這麼多秘事。那些看上去纖弱美麗的后妃,竟會有這樣厲害的手段和計謀,和這樣冷酷的心。
侍候智音的兩名青衣小尼冷眼看著她,大約她們已經見慣了這種場面。
「看什麼?」妙通納罕地走到胡容箏身邊,看見山下的洛河奔騰著,河對岸,是大魏的都城洛陽。
越想,心下越覺得一片白茫茫,她站起身來,往院外走去。
「姑姑,我知道你有辦法讓她相信。」胡容箏的聲音中,有一種不可動搖的決心。
「瑤光寺中,像智音這樣的宮廷棄婦還有很多。」妙通坐在一塊大石上,望著倚樹獨立的胡容箏,有些悲傷地說道,「箏兒,我不想你重蹈她們的命運。馮廢后其實毫無過失,卻會被同胞姐姐陷害,廢為庶人。在宮中,若有幸生下皇嗣,依著前朝『留犢去母』的舊例,太子滿三歲時,母妃就要賜死,只能在身後享受虛名和祭祀,這有何幸運可言?若無法生育孩子,皇上身故后,沒有子息的嬪妃又要全數送到瑤光寺出家。你有沒有聽人說過,瑤光寺是『美女淵藪』?然而美貌又有何用,只能和這北邙山上的花樹一樣,寂寞地美,寂寞地凋謝……每一次看著滿堂老和圖書老少少的光頭美人,我就禁不住悲從中來……」
胡容箏沒有對姑母說出口的是,因為宮妃們長期出入報恩寺和清緣寺,她也見多了那些宮中的廷爭惡鬥,而史書上那一千多年秦漢三國兩晉的記載,更讓她早就對「情」這個字徹底看破。
「姑姑,陪我到山頂看一看。」月色之中,胡容箏的面目朦朧不清。
于皇后的死,流言說的其實有三分根據,那件血衣碎片還在胡容箏手中,于皇后的死多半與高夫人有關,而面對滿城流言,皇上元恪卻仍打算冊封高夫人為皇后,對於皇后之死毫不追究,那他對結髮的于皇后又有幾分真情?
胡容箏不禁默然自問,自己入宮后,也能夠做到這麼殘忍刻薄嗎?
「替我說服她,告訴她,胡尚書的女兒是個與世無爭的女人,願意像個女奴一樣侍候她。」黑暗之中,胡容箏的雙眼灼灼發亮。
「那麼,姑姑,請你幫助我。」
「老婢無禮!來人,按倒馮潤,在宮門前重責六十宮杖!」智音尖銳地叫著,揮舞著雙手,「你仗著皇上的寵愛,敢把本宮不放在眼裡嗎?你需知道,本宮是天子親手冊封的大魏皇后,生死之權在握,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貧尼不遠送了。」智音在她身後長嘆一聲,拾起念珠,重新站回了那竹影深暗的廊下,「妙通,勸勸她,一個女人,能嫁作平常士人婦,兩情相悅,才是人生大幸。入宮……太多兇險,太少安寧;太多勾心鬥角,太少溫情。富貴榮華皆為空幻,哪裡及得上平常人家白頭老夫妻含飴弄孫之樂……」
「為什麼?」
她的聲音中飽含悔恨和嚮往,讓漸漸走遠的胡容箏聽得心中有些酸楚。
「當然是皇宮。」
「在讀到這篇由漢人記錄的故事之前,我一直沉浸在《詩經》、《樂府》、《女誡》、《玉台新詠》這些書中,幼小的我以為,夫妻之愛,是人和圖書間至尊至貴的東西,但讀完此書,我只覺得心中痛苦惆悵、悶悶不已。竇蓮後來被追封為神元皇后,身後虛榮,要來何用?神元皇帝一直到七十八歲,還在不斷地挑選少女入宮。神元皇后不過是他無數愛幸中的一個,一旦有更重要的目的,夫妻情愛,還不如一塊土地更讓神元皇帝珍惜……」
「箏兒!」一直走到半山,妙通才看見胡容箏在路邊的大石上坐著等她,「天黑了,你還要上哪兒?」
妙通苦笑道:「不要打趣我,我只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像馮廢后一樣,在瑤光寺里苦捱日月。」
「我不算最慘的,我只不過輸在自己姐姐的手裡,到瑤光寺出家……在我前面,還有一個孝文皇后,她姓林,在她兒子被立為皇太子的那一天,文明太后命人賜給她一個黃金托盤,托盤上,有一盅毒酒、一把精鋼腰刀、一條十丈白綾,讓她自己選擇……她死了以後,我才被封為皇后。」智音的眼神變得凄婉而柔和,慘然一笑,伸手摸了摸胡容箏黑滑光亮的髮髻,溫和地說道,「馮潤呢,她取代了我的位置,自以為從此成了大魏國最高貴的女人,誰知道我放得過她,別的對頭放不過她,彭城公主、太子還有其他嬪妃們,和外臣聯手,將她的風流故事秘奏給孝文帝聽,孝文帝殺了她的情郎,命人用腰帶勒死了馮潤……我們馮氏三姐妹同時入宮侍候孝文帝,兩個冊封為皇后,一個立為昭儀,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而當年,皇上的恩寵曾讓我誤以為,我已經得到了天下女人們嚮往的一切……」
當年馮潤之死,更是她親眼所見,孝文帝或許深愛幽皇后,可他既不能守護馮潤,也不能陪伴馮潤,馮潤說得對,元宏不過是用嘴上的幾句甜蜜許諾,騙得她半世沉淪。
「是誰死了?」胡容箏喃喃地問著,忽然間她明白了過來,也輕輕合掌,向魏hetubook.com.com宮方向嘆道,「元俞,你逝去之後,皇太子的位置豈不是再無人問津?」
「馮潤,你見了本宮,怎麼還不跪下!」智音忽然揮掌向胡容箏臉上摑來,幸好胡容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智音的手。
「姑姑,你還沒有聽完。」胡容箏的臉上,現出一種超出年齡的冷靜,「讀完這篇故事後,我心中煩躁,正想去你的青州王府中,和你談話,聽聽你的開導。可是我一進門,就看見你披頭散髮地呆坐在卧室里,臉色白得怕人,地下,到處都是破碎的琴弦、檀板、茶杯、紙屑,侍女告訴我,你傾心愛著的那個南朝書生,前日棄你而去,連一封訣別信也沒留下。你已經痛哭了三天三夜,再也流不出眼淚了。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勸你,你便平靜地站起來吩咐道:『備車,送我去報恩寺……』姑姑,你就是在那天晚上落髮的,我站在你身後,看見你秀麗的青絲一縷縷無聲地落在寺廟的地下,頓時悲不可抑,姑姑,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對婚姻絕望,我開始明白,情是人間最大的幻覺。」
北邙山的萬壑松林之上,已經可以看見一輪淺淡的上弦月。月下,邙山西谷的大片梨樹林顯出模糊的輪廓,遊動的清香、雪白的花影,以及蒼苔小道上緩步行走的少女身姿,讓緊隨其後的妙通覺得,人世間仍然美好。
山下,洛河的濤聲變得有些急,瑤光寺里忽然響起激昂的鍾鈸聲,誦經聲齊作,隱隱傳到邙山頂上,不久之後,洛陽城裡的一千多座寺院也同時鐘磬聲大作,到處都亮起了點點燈火,誦經之聲,覆蓋了洛陽城的每一個角落。
曾經是東漢和西晉故都的洛陽,自從十幾年前大魏遷都后,又變得繁華鼎盛,每座城門都是雙樓朱闕,店鋪和豪宅眾多,從邙山頂上極目望去,便能看見滿城燈火,璀璨耀眼。
「您今年多少歲了?」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胡容箏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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