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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將軍，聽說順皇后死得十分突然，當夜便倉促入殮，不知道于將軍有沒有見到順皇后的死狀？」胡容箏問得十分直截了當，毫無半點含蓄。

「沒骨氣！」于忠嗤之以鼻，「咱們是出過一皇后、四贈公、三領軍、二尚書令、三開國公的人家，能稀罕一個河南尹？真正白生在咱們家了！這般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嘴臉！」

對比之下，更讓人覺得蕭索，覺出世態炎涼。

「胡左昭儀？」于忠訝異非常，這也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怎麼會做這般打扮，在這種時候神秘地出現在他的府中？

「這是怎麼回事？」于忠擲下書，瞪起環眼喝道，「高府的聲音竟能傳到佛堂里來了，咱們家還有一塊安靜的地方沒有？管家，快去看看，是不是他們借了二老爺家的花園擺酒？」

與別的佛堂不同，這裏還供奉著于忠父母的牌位，佛龕一旁，又列著宣武順皇後於麗儀的牌位，白木牌位邊，還用琉璃盒放著于皇後生前穿過的一套常服、一雙繡鞋、一縷頭髮，這一切無不表明，于麗儀和于忠姐弟倆十分情深。

「從我入宮那年起，就聽過了許多關於順皇后之死的流言，」胡容箏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直到前年，我生下皇子的第三天，在御膳房送來的雞湯里發現了劇毒『滅心蓮』，我才相信，那流言是真的。還有這個，到現在我才明白，當年我在清緣寺香爐里揀到的東西，是順皇后寫下的遺書。」

「于將軍！」胡容箏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問你，你想不想為順皇后報仇？」

于府曾經是洛陽城最大的豪宅。八年前，于府新修的花園曾經令整個洛陽城讚https://m.hetubook.com.com歎，連清河王元懌都常常借這裏擺酒。

于忠滿頭都是霧水：「恕在下眼拙，閣下是……」

她的話，像鹽粉一樣，再次抹在於忠最痛的傷口上。

豈料來人卻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竟將視線一直逗留在琉璃匣上，良久，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順皇后，她長得美嗎？」

于府的房宅主要是于忠居住，但西花園和後院都是于暉名下的家產。沒想到于暉竟然把房子賣給了當朝炙手可熱的大司徒高肇。

「哦？」于忠久已黯然的眸子里閃現出同樣灼熱的芒彩，他陡然在椅背上坐直了身體，「果真如此，于忠萬死不辭！」

生來好賭的他，決定為自己、也為大權旁落的於家博上一記，功成則能順利剷除高肇、再度振興于氏，事敗不過是個死，不管是哪一種結果，總比在這佛堂中苦捱歲月、比在高府的陰影下煎熬著生活要強。

于忠愕然不已，直到這時，他才聽出，來的這個清秀少年，面貌嫵媚動人，聲音嬌柔清脆，竟然是個女子。

年青的領軍將軍于忠正坐在後面的齋堂讀經，忽然間，一陣行酒令的嘩笑聲，打破了佛堂的寧靜。

如今，那些曾一度璀璨耀眼的朱紅瓦當和門牆，因為歲深年久、風吹雨淋，又被隔壁的高司徒府的高樓畫台擋住了陽光，顯得有些陰暗、舊陋。

現如今，曾出過無數公侯將相的洛陽於家，早大勢已去，善於審時度勢的于暉，不願再身處洛陽官場的是非窩中。

管家看了看于忠的臉色，強笑道：「二老爺是個聰明人，他這一賣房htｔps://ｍ.ｈeｔｕｂooｋ.cｏm•ｃoｍ子，我聽說，高肇已經答應了他，下半年要升二老爺做河南尹，也算是個大吏了。」

現在呢？于忠不過能每三天去軍中點一次卯，其餘時間和一幫閑官喝喝酒，要不然在佛堂讀讀經。于忠是個性|愛熱鬧的人，卻會建起這樣一間幽靜的佛堂，這本身就說明了他的寂寥和痛楚。

看她舉手投足中的大家氣度，和那清秀脫俗的臉部輪廓，以及身上那份不張揚的華貴，必然是後宮中的女人，她是誰？竟能隨意出入宮闈，言行這等無忌？

于暉是已故於皇后的弟弟，也是于忠的堂弟，放在外任，官拜汾州刺史，去年料理完父親太原郡公于勁的喪事，丁憂還沒滿制，就將家眷全帶出去到汾州上任了。

「什麼人這樣蹊蹺？」于忠有些納悶和好奇，「叫他進來，就在這裏相見。」

「於家的門生故舊、姻親本家遍布當朝，于將軍，請你聯結多名京官和封疆大吏，為我進言，皇上本來心存憐惜和猶豫，見到聯名奏摺，必然會如你們所請，廢去『留犢去母』的陋俗。」胡容箏的口氣不但是求懇，而且是命令，「胡容箏只要留得性命，必有得志之日。到那時，我會好好對付高肇和高皇后——他們，同樣是你的仇敵！」

于忠雖然仍是朝中的領軍將軍，爵秩很高，但卻沒有什麼實權。這個「領軍將軍」，與他父親太尉于烈的那個「領軍將軍」，怎麼能同日而語？

「呵！」從未將與高家的血仇淡忘的于忠，忍不住拍案大叫，「高華這個蛇蝎心腸的毒婦！這個高句麗來的可怕的女人！」

于忠決意先不追問她和-圖-書，他沉聲嘆道：「你說呢？不美，就能被皇上立為皇后、專寵多年？自古紅顏薄命，麗儀也不例外，她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三歲。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本來號稱『遼西第一美人』，所過之處，農夫為之棄耕……」

正面佛龕里供奉著觀世音的赤足立像，上寫「慈航普渡」四個大字，龕前供奉著幾碟時鮮瓜果。

堂中只有兩把椅子，一張書桌，桌上放著幾本流傳最廣的經書，看來，這個于將軍並沒有用心去鑽研佛經，只不過聊以打發時間。

于忠顫抖著手，接過錦囊，取出裏面的織物碎片，但見巴掌大小的一塊白色絲絹碎片上，有黯紅鮮血寫下的字跡：「高華欲奪位中宮，迫死吾與元俞母子」和「滅盡高氏夷賊」。這筆跡于忠很是熟悉，正是他堂姐于麗儀的字。

胡容箏聽出他聲音中蘊含的深沉情意，不禁為之心動。

胡容箏從懷中慢慢取出一個小小錦囊，交給於忠。

與高肇府上夜夜笙歌、門前車馬喧騰的氣象不同，于府這五六年來，一直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人上門過訪。

門外，微醺的夜風中，高府的絲竹聲仍然是那麼悠揚、婉曼、安寧、傲慢而得意。它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遠在萬里，這弦歌聲令于忠想起了童年時代家中那同樣豪華盛大的夜宴，自家道中落以來，他已經有整整五年沒開過這麼大場面的筵席了。

「于將軍，」胡容箏坐下來，啜了一口清茶，笑道，「你還認識我嗎？」

于忠沉吟了，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被人攻擊為「后妃私交大臣，內外勾結，擅干國事，阻擾祖制」，就不僅僅是流放和削爵這種小事了，只怕性命難保。

胡容箏任由他靜靜地思考，隔牆，又傳來了高府的悠悠絲竹聲，一個聲音清婉的歌女在箜篌聲中曼聲唱道：

管家從門邊進來，苦笑道：「將軍，是高府買下了二老爺家的房子，還沒修繕好，高司徒已經帶了一幫子人進來，一邊遊園，一邊大開夜宴。」

離長樂宮兩里路外，東長安街上的第一家豪門，是領軍將軍于府。于府佔地廣遠，高大的門牆內，林木蓊鬱，台閣眾多。

于忠的環眼暴起，鐵髯掀動，臉色轉成紫紅，喝道：「我不怕他！我們平城於家四世七公，門生遍及天下，豈是這個高句麗暴發戶可以相比的？別看他現在恣狂縱性……」

「于將軍，只有你能救我。」

想當年，太尉于烈在孝文帝病榻前受命，輔佐元恪臨朝聽政，身列三公，手握天下兵權，一呼百應，一言九鼎，當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好！」于忠慨然道，「就這樣說定了，我們聯手對付高肇！胡左昭儀，你得志之日，不要忘了今天的諾言！」

「是。」

胡容箏掀開了自己的風帽，露出一頭青絲，她微笑道：「妾身是建樂宮的胡容箏。」

「外面有個人要見將軍。」管家將話題岔開來，「他不肯通名。」

胡容箏忙用手指頭壓在上唇：「于將軍，噤聲，小心隔牆有耳，聽說此處與高司徒府現在只有一壁之隔……」

就在這句充滿驕奢之氣的歌聲中，于忠握著下頦一把堅硬的鬍鬚，下定了決心。

大步走進門來的胡容箏，撩開蒙住臉龐的披風，打量了打量這個佛堂。

「我？」于忠苦笑，「我其實只是一個爵秩極高的閑官，論真實能力，還不如個普通言官。我說的話，皇上肯聽嗎？」

「竟有ｈｔtｐs://ｗｗｗ•hｅｔuｂoｏｋ.coｍ•cｏm這樣的事！」于忠大怒，咬牙切齒道，「高家是咱們的仇家，順皇后死了才幾天，于暉就將房子賣給了他們家！還有點血性沒有？」

「怎麼不想？做夢都想！」于忠聽話地壓低了聲音，「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順皇后出葬的前夜，我潛入宮中，密地打開了她的棺槨，果然發現她嘴角有黑色血污，我剪了她的一綹頭髮回來，讓申訟所的仵作師驗了，遇銀而黑，是中了滅心蓮和鳩葯的劇毒！可是皇上有意庇護高家，不但不交掖庭追究，竟然還立了那毒婦為皇后！這些年來，我這個世襲罔替的領軍將軍也完全被架空了，每天只能在這佛堂中打發歲月……」

于忠不遠好奇地看著這個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來客，他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個太監？

「祖宗體制雖然傳了一百多年，其實毫無道理。」于忠同情地嘆道，「其實孝文皇帝本來就打算廢去這『留犢去母』的制度，但他的祖母文明太后極力反對，所以陋習流傳至今。奇怪，女人從政后，心腸竟然會比男子更狠毒！」

于忠的環眼登時變得憂鬱而黯然：「我……你到底是誰？」

年近六旬的管家嘿然不語，他雖然只是個僕人，但多年來，在於府見過了太多人的升謫沉浮，早品味到了「家世敗落」的滋味。

「于將軍，」胡容箏慢條斯理地說道，「半年後，皇子元詡將會被正式立為大魏皇儲，他立為太子之日，按照舊制，妾身必須被賜死。」

「好！」胡容箏的眼睛發出灼熱的光亮，「于將軍，妾身有一件事相求，于將軍若能答應，便是兩利，不但妾身的性命可保，于將軍所朝思暮想的復讎和重振家業之事，也都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