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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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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留犢去母 4

第十五章 留犢去母

4

崔光得到元恪的讚許,接著慷慨而言:「陛下,文明太后在宮多年,並無生育,按照留犢去母的舊制,兩朝天子的生母都被賜死,反而將撫育權授予其他女人,生母無法得到的榮寵,全都由別的女人代享。文明太后之所以極力反對改舊制,就是因為這一點,她將失去母親的孝文帝從小帶在身邊撫育,像保姆一樣不辭辛苦,究其根本,仍然是為了權力。孝文帝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可他從四歲登基起,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都無法真正得到裁斷事務的權力,因為,他不願與他摯愛的從小將他撫養大的祖母爭權……陛下,陛下的生母也同樣死於非命,陛下少年時由文明太后的侄女馮幽后養育,若不是馮幽后因穢行被孝文先帝賜死,如今坐在殿上聽事的,只怕仍然是馮家的女兒!」
「夠了!」元恪忽然低喝一聲,「你們都別說了!」
霞彩滿天,映紅了西海池的水。
看來,今天高肇說的一點沒錯,胡左昭儀的確秘密交結了外臣!
元恪摟過身邊那個年僅十五歲的曹貴人,注視著那張粉團般的稚氣未脫的臉,心思卻仍然勾留在那些令人心煩意亂的宮廷事務上。
這個問題極難回答,前朝的文明太后大有漢家的呂后、霍后之風,臨朝專政,操縱國家權柄多年,上至三公、下至縣官,官員的起用廢貶、生殺予奪,全是她一個人說了算。
現在想起來,第一次在西海池邊看見在水中嬉戲的她,並不是偶然,而是胡容箏的精心設計。
高肇的黨徒們,本來還準備出列與崔光、元懌爭論一番,但在看見元恪臉上的表情后,他們都噤若寒蟬,不敢發出聲音來。
高肇不禁慌張了,他有些口不擇言地說道:「陛下,先王立的體制,豈能隨意推翻?胡左昭儀不死,老臣心有不甘……」
已經快兩年沒見她了,元恪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對她還是這樣深情繾綣,一見之下,剛才的所有惡念和謀划都登時煙消雲散。
皇權歷來是所有人覬和*圖*書覦的目標,與其落入賤役之手,不如被外戚把持。
元恪震驚了,他看著奏摺上成串當朝王公的名字,怔了很久。
待高肇一番揭示宮廷內幕的話說完,果然,城府極深的皇上元恪,也變了臉色。
但他絕沒有想到,她竟是那樣一個秀外慧中、才幹和野心同樣出色的女人。
枯枝間,卻又有一些開晚了的新蓮,打著彤紅雪白的花骨朵,生與死、榮與枯、新與舊、動與靜,這複雜交錯的景象,令蓮池更顯出一種蘊藉深沉的美。
其實,歷朝皇帝,不少是靠了外戚才保住了江山,就像他自己。
如今,他寧願和這個孩子般的少女寧靜地待在一起。她是真的崇拜熱愛他,他的一絲笑意、一記輕吻、一件平常的珍珠飾物,就能令她心滿意足,而高皇后和胡左昭儀,她們的眼中哪裡看得上這些?
元懌的一番話,聲淚俱下,令許多大臣為之動容。但元恪卻沒有表明態度,反而將眼睛轉向了大司徒高肇。
元恪早知道胡左昭儀對政事和弄權有興趣,卻沒想到她的能量會這麼大。這個長袖善舞的女人,留下她來,對大魏社稷到底是福是禍?
開國皇帝拓跋珪,想必他並不了解《漢書》的真正髓質,所以才會照貓畫虎,竟將漢武帝在年老智昏時做的愚蠢舉動,當做一種高明的治國之術。
所有大臣都捏了一把汗,向那個黑臉的深沉有智的君王看去,卻見他並無怒容,竟然微微點頭,沒有斥責崔光。
元恪坐在西海池內的鳳尾船上,隔著舷船,怔怔看那滿池高過人頭的蓮葉蓮花,碧色羅衣般的蓮葉,隨風舞盪,像無數美人在船側按板而歌,但都是些遲暮美人。
面對著這份前所未見的奏摺,元恪反而沉吟了。
偏偏孝文帝從小由祖母撫養大,對她感情極深,所以朝中至今沒有敢給文明太后定論,既無人贊她好,也無人說她擅權。
很多人都將宗室五王之死歸罪於高肇,事實上,那五王大多野心勃勃、任性弄權m.hetubook.com.com,都是元恪意欲剷除的人。
元恪的眼神又向西海池上飄蕩過去。
聰明如崔光和元懌,也沒有看出來這一點嗎?
倘不是真正憐惜胡左昭儀,他怎麼會在她生子之後為她晉陞名位,又怎麼會在邙山下另建宮室、派重兵護守?
兩天前,元恪批覽奏章時,竟然看見由領軍將軍于忠領銜,三名宗室親王、四名國公、八名上卿、十九名大夫、十六名外任大員聯名的一份奏摺,內容也是要求廢去「留犢去母」舊制,保住胡左昭儀一命。
如果沒有高肇積極進諫,元恪無故殺戮親王,豈不會被天下人罵為「昏悖」、「暴君」?元懌這個性格倔強的弟弟,也會因此和他翻臉!
崔光剛剛歸班,元懌又向前走了一步,侃侃而言道:「陛下,崔少傅所言,深切人心,『留犢去母』二百年,其實對防備后妃干政毫無半點用處。歷來的太子,都是三歲時,生母被賜死。三歲幼兒,正是最依戀母親懷抱之時,此時,無論誰來恩養太子,三歲的太子都會把她當作母親。文明太後母養兩朝天子,她還是先帝的皇后,有這個名義,有這個身份。最可笑的,是我朝竟出了兩個『保太后』,世祖和高宗兩朝,都將自己的保姆先尊為『保太后』,后又封為『皇太后』……陛下,世祖和高宗對他們的保姆,竟產生了深厚的母子之情!他們的保姆衣紫腰金、母儀天下、一呼百應,擁有皇太后的尊榮,可嘆他們的生母卻橫死宮中、泣血地下……」
高肇怒道:「崔少傅不得妄言,文明太後母養兩朝天子,厚德聞名天下,你怎麼敢說她貪戀富貴?」
剛剛留了鬍鬚的清河王元懌,看上去更加沉穩,不知道是為了和高肇作對,還是確實有自己的想法,也出班奏道:「陛下,崔少傅言之有理。臣以為,魏宮『留犢去母』體制,有悖人情,母子天性,殺人母,留其子,何其殘忍悖逆?當年漢武帝立幼子劉弗陵為太子時,自己已經是七十www•hetubook.com.com歲老人,太子才七歲,太子之母鉤弋夫人二十六歲,他擔心自己不久於人世,青春年少的鉤弋夫人會成為第二個呂后,所以會出此下策。陛下今年才三十一歲,春秋正盛,如仍因襲舊制殺母留子,除了令皇太子永失母親、抱恨終天外,再無一是。何況,嚴規之下,魏宮盛行墮胎藥一百年,大魏王孫,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永無機會出世……這體制已經傷及大魏的根本,一百多年來,大魏皇室的子息一直不蕃盛,與此不無關係!陛下,臣聽說胡左昭儀有孕在身時,後宮曾有許多嬪妃秘密勸她墮胎,胡左昭儀說,陛下年近三十無子,她寧死不肯傷陛下血胤,這番忠貞深情,陛下能不為之所動?」
高肇並不是個會轉彎抹角、多用心機的人,他翻了翻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答道:「既然崔少傅動問,我就直言了罷,以高肇看來,文明太后的確是牝雞司晨。」
站在他身後的太子少傅崔光在心底冷笑一聲,這個高句麗佬,到底不是中土人氏的對手,宮闈秘聞,怎麼拿出來在朝上宣講?批折……倘若元恪不給胡左昭儀那個權力,她難道還能自行進入桂殿閱折批示不成?
崔光神情肅穆,拱手說道:「高司徒,我問你,文明太后臨朝專政三十年,算不算牝雞司晨?」
清澈的西海池水面上,飄著無數片殘花,若沉若浮。
德高望重的太子少傅崔光,向來不在朝上過多地發表意見,這次卻態度激烈地跪下奏道:「陛下,留犢去母乃百年陋規,陳陳相因,到何時能了?孝文先帝本來便想廢去這條魏宮體制,因為文明太后極力反對,不得已,才保留下來。陛下,恕臣直言,文明太后本人,她一生的富貴榮華,都得益於這條『留犢去母』的體制!」
元恪沉默不語,看著殿下的大臣廷爭面折。
回護胡左昭儀的大臣中,崔光是太子的師傅,自然會為太子的母親說話。元懌與高肇是冤家對頭,當然也會極力反對高肇想逼死胡https://m•hetubook•com•com左昭儀的做法,而於忠呢?他雖然因為順皇后之死心銜高家,但也不至於如此為胡左昭儀賣力!
這並非危言聳聽之語,元恪其實早想過這些事情,但今天被崔光當眾說了出來,才更覺出這「留犢去母」制度的殘忍和可笑。
不料崔光竟隨聲附和:「高司徒所言,也是崔某心裏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文明太后以後妃之身,擅弄國事,生殺罰奪,決於一身,不是呂后再世是什麼?此外文明太后多蓄內寵,有違禮制,她懼怕別人背後議論,小有疑忌,便大加誅戮,枉死在她手中的人何止數百?橫被滅門的人家何止十幾姓?文明太后在朝三十年,馮氏子弟遍布當朝,一家出了三個皇后,公侯滿門,幾乎要將元家的天下易姓!陛下,臣之所言,出於肺腑,望陛下勿罪!」
為什麼他愛重的女人都是這種人?高皇后如此,胡左昭儀也如此!這兩個女人現在已勢成水火,不能相容。
十頃白蓮凋謝時,竟然有這等凄艷的美。
如果殺了太子的生母,卻讓別的女人擁有「皇太后」的稱號,從而名正言順以皇帝母親的名義發號施令,這算是什麼孝?這又怎麼能防範后妃干政?
而她想得到的,絕不僅僅是他的情愛,她更想得到他帝王的恩寵。
元恪皺著眉頭,拂袖而去,中午,他拒絕了高皇后的邀請,獨自登上鳳尾船,攜著曹貴人在西海池上靜靜賞蓮。
話聲放落,殿上立刻起了陣騷動,這個高肇,永遠如此口無遮攔,倘不是他的外甥、大魏天子多次加力回護,此刻他早已不知死所!
元恪一如既往地毫無反應,既不說是,也不說否,只是掃視了一下群臣,問道:「眾位愛卿,你們所見如何?」
其實,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將胡左昭儀賜死,自己少年失母的慘痛記憶,令他痛恨「留犢去母」的陋規陋習。
忽然間,所有人都看見了元恪眼睛中閃動的淚光,這個深沉的喜怒不形於言色的君王,終於克制不住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感情。
鳳尾船已經離岸很遠www•hetubook.com.com了,忽然間,元恪看見,蓮葉深處,一隻小小的木蘭舟正向他的船邊划來。
元懌冷笑道:「高司徒有什麼不甘?難道你寧願見到年幼的太子嘶聲哭喊陰陽永隔的母親?難道你寧願讓今後歷朝的大魏天子永遠是些沒有母親的孤兒?高司徒,你好狠心!我朝以孝為本,天天都在太學開講《孝經》,教天下人以孝道,宮中卻仍保有這種血腥的悖逆天倫的體制!陛下!陛下不能再讓自己終身的遺憾再重演在元詡身上!」
元恪現在憂心忡忡想著的事情,並不是要不要廢去「留犢去母」的舊體制,這體制在他心中早等於廢物,他從來沒打算過要遵守它。他父皇元宏改革舊制沒能廢去「子貴母死」的祖宗家法,讓他留下了終生遺憾,他又何忍讓愛子元詡重蹈他的故轍?
必定是胡左昭儀給了他什麼重大許諾。
高肇以為元恪正在暗示他駁斥元懌,抬起半禿的頭顱,微微冷笑道:「四王爺說的是情,議論國事卻憑的是理!胡左昭儀野心不小,入宮即秘密為皇上批折,聽說前年一應臣工的奏章上,大半是胡左昭儀的批示!平素她住在宮外,也經常秘密與外臣來往,倘等她成為儲君之母,只怕終會有牝雞司晨之事見於本朝!」
幼帝臨朝,如果沒有生母,也會有別的女人被封為皇太后,就算所有的先帝后妃都被打入瑤光寺,宮中還有宦官和侍女、保姆呢!
——他到底要不要藉著「留犢去母」的名義,除去這個急切想登上大魏皇太后之位、專權天下的女人呢?
她渴望誘惑他。
今天早晨,大司徒高肇鐵青著臉,雙手托進了幾個宗室和大臣的聯名奏摺,要求元恪遵照祖制,將胡左昭儀賜死。
船頭坐著一個身穿白色紗裙的女子,離得這麼遠,他也能看見,那是滿面憂容的胡左昭儀,比起當年入宮的時候,她似乎顯得更秀逸出群,那身雪白紗衣,迎風飛舞,如一朵正在盛開的白蓮。
那年胡左昭儀入宮前,就是穿著一身淺綠紗衣在馬球場上出現的,元恪一眼看見她,再不能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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