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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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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淮堰白花 4

第十七章 淮堰白花

4

「臣還有一事。」元懌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胡容箏剛才神色的變幻,他既看見了她不願為人所知的苦楚,也看見了她發自內心的得意和倨傲,心下長嘆一聲,又回奏道。
如果重新回到十五歲,她寧願放棄《漢書》、《公羊春秋》、《呂氏春秋》這些充滿機謀和血腥的書,而在月下舉簫輕吹《子夜歌》,輕輕吟唱著「蒹葭蒼蒼」。
元懌從來沒有看見過胡容箏這般隨意的模樣,在他的記憶中,胡容箏一向有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沒想到人到中年後,反而會添了幾分落拓不羈的風采。
她的眼神似乎逗留在很遠的地方,心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莫非,她在想念著遠在荊山大營中的年輕將軍楊白花?
現在,雖然身為天下第一人,雖然手中掌握生殺予奪大權,雖然所有人都要仰她鼻息,雖然大魏的文武之綱總操於她一人之手,但是,那寂靜桂殿中日日批覽奏摺的勞心勞神,崇訓宮深夜裡無法對人說述的孤寂感,讓她覺得生命是這樣凄涼……
如果此生可以再來一次,她必不會拒絕元懌的求婚,也不會那樣對待宣武帝。
「講。」
在潺潺水聲中,她隔簾吩咐著貼身內侍:「傳旨,著人前往荊山營,召荊山太守楊白花入宮奏事!」
「淮堰之事,太妃盡可以放心。」元懌在離她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坐了下來奏道,「臣已經召了幾個治水名家問過了,淮堰完全無法對壽陽城形成www.hetubook.com.com威脅。上個月,又有個叫酈道元的北朝世家子弟,手持四十卷《水經注》來見臣,他今年四十三歲,二十多年來足跡遍布九州,專攻治水,可稱是當朝理水第一人。此人為臣剖析了淮堰的基礎、走向和抗擊水沖的能力,說得條條有理。臣已經將他帶來了,就在宮門前等候。」
元懌苦笑了一下,她直到現在才明白嗎?
「太妃,臣今天入宮,另有他事要回奏。」元懌靜靜等了片刻,又說道。
「四王爺,」胡容箏忽然扭過臉來,開口喚著,等元懌扭過頭來,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垂下眼睛,說道,「我預備在這崇訓宮裡起造一座大剎,名為永寧寺,希望能永鎮大魏,護持元家的社稷。四王爺,寺成之日,我當遍請天下名僧,入寺說經,開悟王公親貴們的慧性……你說好不好?」
清河王元懌正站在殿下侃侃而談:「據報,南朝的淮堰,本月已告全功,淮堰全長九里,上闊四十五丈,下闊一百四十丈,高二十丈,堰上雜種杞柳,每隔六百步,設一軍壘。堰底全用冶鐵為基,堅不可摧……平南將軍楊大眼他們雖然攻破了多處關防,但由於夾淮為營,難以掘開淮堰基礎。」
「元懌……」她忽然扭過臉去,低喚著他的名字,「你……對我太好了。」
「酈道元說,淮堰連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元懌笑道,「蕭衍真是個異想天開之徒,上一次想倒hetubook•com•com灌巢湖水,這一回又想倒灌淮河水,徒費人工和錢財,卻沒有半點效用。南朝本來就憂患重重,現在更是民不聊生了!太妃,今日臣所以在殿上那般回奏,是為了堵塞大臣之口,以免他們爭執不下,催著楊大眼出兵伐梁。其實,今年夏天的大水一起,淮堰就將全盤崩潰!」
元懌心下一凜,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了她的果斷和敏銳、深沉,但在另一方面,這是不是她最大的缺陷呢?她似乎不相信任何人。
「四王爺,你跪安吧。」只在一瞬間,胡容箏臉上的抑鬱之色便一掃而空,回復了平日威嚴而冷淡的神情,「上尊號之事,容我細思。」
「什麼?」這一回,胡容箏再也無法平靜,她坐直了身體,驚問道,「死了十二萬人性命的淮堰,會沒有用處?」
散朝之後,大司徒、清河王元懌詣宮求見,胡容箏情知他當著眾臣的面,在朝上還有許多話無法回奏,便命人將他請入自己的崇訓宮清涼殿。
等到元懌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胡容箏才重新回到殿中斜卧下,現在,她完全不想理會任何政務和國事,只願意讓自己的一顆心沉浸在深深的思念里。
只在這一刻,胡容箏才絕望地發現,自己早已萬劫不復了,三年來,與楊白花朝夕相處的後果,是她再也不能容忍與他分離片刻。
神情安靜的幼帝元詡,當即依照母親的吩咐,用清朗而童稚的聲音說道:「退朝。」
胡容箏將信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疑,問道:「我……簡直不敢相信,難道是天助大魏?如你今日在殿上所奏,九里淮堰,高二十丈、寬百余丈,怎麼會連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
「領軍大將軍于忠是擁立的功臣之一,到現在未賞,心生怨恨,與攝政王元雍常常齬齟,太妃,您需小心防備他。」
「那是一定的,久聞四王爺深研經義,還望能聽到你的高見。」胡容箏站起身,將他送至清涼殿的門前。
「還有什麼事?」
胡容箏只覺慚愧萬分,真的,她是個如此面熱心冷的無情女人,怎配得到宣武帝和元懌的這般情懷?比起他們的寬容和深情來,她是如此刻薄、猜忌、多疑、冷酷、狹隘!
胡容箏不禁以手掩面,一種蟲蟻咬噬般的痛楚爬上了她的心頭。
胡容箏的表情立刻顯得有些黯然,良久,才意興闌珊地答道:「知道了。皇上,吩咐退朝吧。」
「這是真的,」元懌仔細解釋,「淮河兩岸都是流沙地,根本無法築堰。自春秋戰國時起,河堰就屢築屢潰,所以後來兩漢三國時,淮河水一直沒有束堤,治淮也以除清河底淤泥為本。蕭衍強不知以為知,逆天行事,破國築堤,實質上只是場兒戲!太妃,你就靜觀今年夏天的事態吧,壽陽城的百姓,完全不必遷移!為了平穩民心,臣請求外派駐防壽陽城一個月,以安壽陽上下軍民。」
雖然日日見面,但只有在夢中他才真正能與她相會,夢中的她,有一種小家碧和圖書玉的嬌柔,而不像在太極殿上那般神聖威嚴。
胡容箏沉吟了,她日思夜想的,正是要擁有「皇太后」的名號,元懌的話,說到了她的心裏,但她還不能急切地答應。
元懌詭秘而得意地一笑:「淮堰根本沒用處!」
胡容箏冷笑一聲:「這種人何須防備?擁立不過三個月,就已心生怨恨了嗎?既如此,賞他尚書令的官職,叫他好好辦事。元懌,你放心,越是這種人,越會溫順聽話!」
天氣陡然變得熱了,太極殿上站著的群臣,都覺得背上出汗、渾身粘膩煩躁。
「好!」胡容箏驚喜萬分,重重地一拍涼簟扶手,笑道,「蕭衍在堰底鑄鐵幾千萬斤,竟是這等結局,佛不佑此殘狠之人,奈何!」
「臣告退。」
「太妃現在雖說已經臨朝聽政,但沒有正式名號,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幼帝今年才七歲,到親政之時,還有十一年,為了這十一年,太妃必須重上尊號。」
殿上,一前一後放著兩張青銅嵌寶的御床,八個內侍、宮婢捧著羽扇、香爐、面巾侍候在側,前面的御床上坐著七歲的小皇帝元詡,隔著一層半透明的薄綢綉幕,後面的御床上,端坐著身影瘦削的胡太妃。
殿外是一片清碧的水面,清涼殿的地磚下,也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響,四周,古木蔭蔭,上下一綠,胡容箏穿著一件水綠色的紗衣,斜倚在竹簟上,等候元懌晉見。
胡容箏緩緩地搖了搖頭,映著殿外濃濃的綠蔭,她的臉顯得更加白皙秀美,她淡淡地和-圖-書說道:「我不愛聽那些瑣碎的東西,四王爺,你只告訴我,一旦發了大水,淮堰能抗到哪個程度?是否絕無崩堤之憂?」
「真正厚愛你的是先帝,不是臣。」元懌低垂下眼睛,沒有接受她的感激之情,「當年高家糾合三十一名大臣,聯名上折要置你于死地,先帝完全置之不理。他待你,比待高皇后要深情得多。」
元懌的胸口有些酸痛,八年了,他的傷口還是無法愈合,也許永遠都不能平復如初。無數個夢裡,他看見報恩寺里初見她時那稚氣可愛的笑臉,看見她縱馬揮杆、淺綠紗衣隨風飄拂的模樣,聽見她在西海池邊的夜色里為他低聲說禪……
元懌品味不出來,只能躬身答道:「這是前古未聞之事,自來寺院都建在名山幽谷或偏僻街巷,太妃竟在崇訓宮旁建寺,想來佛光照處,大魏社稷可保萬世之利。太妃,永寧寺落成之後,臣希望能常常入宮聽經,以開發靈慧之性,去俗念,明根本。」
這話是表明她絕無篡魏的心跡,還僅僅是表達她對人生的失望,抑或心中那極大的抑鬱苦悶?
滿殿清蔭中,看著元懌那張留著三綹美髯的俊秀的臉,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作為一個位至三公、天下人眾望所歸的尊貴親王,他並沒有必要如此巴結她,這麼多年來,在她上升的道路上,只有他一個人,始終無怨無悔地付出著,從來也沒要求過什麼。
她從來沒有這麼想念過一個人,楊白花,呵,他那年輕動人的笑臉總是在她眼前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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