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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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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本空和尚 2

第二十章 本空和尚

2

不一刻,臉上驚疑不定的楊白花竟親自出現在門上,一眼看見她的背影,楊白花怔在當地,作聲不得。
胡容箏凝視著他,久久不言。
天竺老僧身後的兩名弟子,立刻走了出來。
胡容箏震驚之下,定神一看,才發現這竟是她熟識之人,曾在永寧寺毗盧堂講經一年的天竺老僧,比起一年前,他顯得更加蒼老清癯了。
她含著眼淚,半跪在地下,將楊白花落在紅磚地上的黑髮綹一一揀拾起來,用楊白花那件扔在地下的染血綢衫包裹住,站起身來。
楊白花無話可說,他一把拖過胡容箏,大步往後堂走去。
「大法師!」在這絕望而痛苦的時刻碰見他,胡容箏覺得是天意,她哭著跪了下來,合掌求道,「弟子願捨身侍佛,請大法師收留!」
「容箏……」楊白花含淚欣喜地喚道。
天竺僧呵呵笑道:「你還沒有妻室,為什麼不肯娶安鹿公主?」
胡容箏趁著他說話,一咬牙,偷偷從靴頁里拔出匕首,迅速站起身來,猛地將匕首插向楊白花的胸口。
「哼……」胡容箏冷笑連聲,「白花,你本是個直言無忌的好漢子,難道來了南朝後便學會了這套口是心非的漢人詐術嗎?你抬眼看看,你這將軍府里,從府門至花園,從廳堂到寢室,哪處角落裡沒有紅綢喜幛?哪扇門楣上不見雙喜剪紙?明天就是你迎新之日,你還能想起當年我們在桂殿初見之夜、在崇訓宮相守之日?此刻我肝腸寸寸斷裂,連眼淚都已快流不出來,而你呢?你明天就會有一個美貌多情的南朝公主,陪著你月夕花下,陪著你盡醉樽邊,陪著你軟語溫言……我即將m.hetubook•com.com憔悴而死,連下輩子也無法逃出生天,白花,你終於過上了你心底真正想過的日子……在這種時候你還要接著瞞我哄我?要騙到我死你才會說一句真話嗎?」
卻見那裡有一處掩著門的靜室,一推開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飄了出來。
胡容箏慢慢轉過臉來,天哪,這是她那姿容冠絕北朝的戀人楊白花嗎?
「容箏,這就是你送來的結婚賀禮?」楊白花沒有感覺到痛,他只是低頭看了一眼,語氣平淡地問道。
胡容箏一怔,還不及抗拒,已經被楊白花拉入了府中。
何況,自己有什麼資格要求楊白花守身如玉一輩子?她連一次婚禮都不能給他,任何一個稍有血性的男子,都無法忍受這種偷偷摸摸、上不得檯面的私情。
天竺老僧微合雙目,連連搖頭道:「你不是我門中人!你不是我門中人!此生,你不必再有此奢望了,洛陽城中那麼多人,只有楊白花一個人能修成正果!白花,剃度時刻已到,你不能再遲延了!」
胡容箏緊緊咬著嘴唇,打斷了那個饒舌的管家,從牙縫裡擠出了聲音道:「好,楊白花,明晚我來討一杯喜酒吃!」
他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是,面前這個纖瘦飄逸的背影,非她而誰?
胡容箏抗拒不了自己心底燃燒的熾情,扭頭再看了一眼,呵,那是她的楊白花嗎?那只是一個又高又胖的大和尚,如此平常而俗氣。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胡容箏雙目一紅,恨道,「她連嫁妝都抬了來,你還想解釋什麼?安鹿公主www.hetubook.com.com的嫁奩這等豐厚,蕭衍的皇恩如此浩蕩,難怪你要急著叛離北朝,投奔建康城這個溫柔富貴之鄉……高官厚祿、皇親國戚、立身揚名,安鹿公主給你的這些,我統統都不能給你……白花,我不恨你舍我而去,更不恨你移情別戀,我只恨你不告而別,視我為累贅,棄我如敝屣……」
「本來,我已經選擇了在今晨落髮,剃度后,持著度牒,往台城同泰寺掛單,然後雲遊天下。可是我心中總覺不安,總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果然,你來了。」楊白花眨了眨眼,讓最後兩顆眼淚落下,一片寧靜從他的眼底浮漾出來,「從今之後,是為訣別。容箏,我記得,當年在崇訓宮,你曾為我誦讀過《楞嚴經》,經中說,愛河乾枯,令汝解脫。我在那種種矛盾和無奈中浮沉糾纏已久,最後,終於為自己選擇了一種至大的寧靜,落髮后,我的法名,將叫做『本空』。」
他們一個捧著半舊的陶土香爐,一個拿把斷柄的剃刀,從楊白花頭上取下紗帽,拔出黃金長簪扔在地下,打開一頭烏黑長發,毫不憐惜地修削起來。
「不必多言!胡容箏是紅塵中人,她自有她的命數,怎能悟得佛義佛理?楊白花,老衲且問你,你已是南朝名將,君恩深重,又被安鹿公主選為駙馬,指日下嫁,為何還要來老衲門下剃度出家?」
到底還看不看他最後一眼呢?
「白花,你想剃度出家?」胡容箏顫聲問道,在這一刻,她才開始痛悔自己的暴躁易怒和多疑。
肥胖的楊白花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仍然含淚笑道:「那不可能。容箏,你和_圖_書知道嗎?沒有一個男人能僅僅憑著一份女人的愛而生活,在洛陽城裡,我覺得壓抑,除了你的深情,其他我什麼也看不見,沒有前程,也沒有未來,沒有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真正的敵人,這真的讓人惆悵而寂寞。容箏,我這一生,只對你一個人用過情,沒有了你,我覺得空虛,可守在洛陽里,憑你的恩寵而飛黃騰達,那會令我鄙視自己。我的萬般無奈,你能體會得出來嗎?」
不待天竺僧回答,楊白花便迴轉了頭,向胡容箏含淚笑道:「容箏,你明白我的心了嗎?」
「什麼!」聽見天竺老僧的催促,胡容箏大驚失色,手登時便軟了,匕首淺淺地插在楊白花胸前,她自己向後倒退兩步。
這處新起的府第甚是軒闊壯觀,前後共有六進,處處有花園魚池、筱竹幽徑、暗窗明圃,十分精緻。廊下,到處都是在布置房室門廳的僕役,一派喜氣洋洋。
胡容箏的眼前一片迷離的淚水,什麼也看不清,她舉袖拭了拭淚,哽咽說道:「白花,隨我回洛陽去!無論你做過什麼事,我都有辦法平息……」
楊白花將匕首拔了下來,順手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塞入了衣袖,苦笑道:「也好,容箏,我會好好收著它,今天本是我落髮之日,我沒有想到,竟然能在從前心愛|女|人的注視下,正式出家為僧。」
在天竺老僧一迭聲的催促和追問中,楊白花蹲下身來,在地下盤膝而坐,緩慢地答道:「法師,我年少之時,即具舉鼎之力、出眾武藝,曾被視為項羽重生,本可以像先父楊大眼一樣,成為北朝第一名將、封公開府,可我沒料到,和胡太后的一份痴www•hetubook•com•com情纏綿,會令我在洛陽、在北朝抬不起頭來……去年投奔到蕭衍皇帝手下,剛剛憑武干博得軍民上下尊信,安鹿公主卻又要指名下嫁,招我為駙馬,我上表辭婚三次,都未被准許。我無法抗拒皇命,只有選擇出家。」
雖然痛苦欲絕,胡容箏還是一邊拭著眼淚,一邊重重地點了點頭。
「容箏!」楊白花痛苦地喚道,「我自十八歲束髮,夜入桂殿做侍衛起,心中眼中便只有你一個人……你我相戀相守逾五年之久,可你還是信不過我!難道你要我剖心明志,才能相信,楊白花對你的深情,至死不渝?」
他胸口的血滲了出來,胡容箏撲上去,手忙腳亂地想堵住血涌,卻無法成功。
「閣下這麼年青英俊,實不在楊將軍之下。」那管家讚歎了一聲,轉身去報。
楊白花說完這些話,閉目片刻,不再理會胡容箏,合掌向天竺老僧道:「法師,弟子俗業已消,別無挂念。」
天竺老僧又喝止道:「白花,速來剃髮,再遲滯片刻,老衲將拂袖而去。」
「法師,請再容弟子片刻。」楊白花一邊乞求著,一邊推開胡容箏,自己解開衣服,抹了些金創葯,止住了血。
她轉身欲離去,楊白花卻走下來,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臂,嘶聲道:「你不能走,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胡容箏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憤怒和悲傷,盡量平靜地答道:「我是他的表兄,姓胡,自荊州來看他,送上一份薄薄的賀禮,以盡兄弟之情。」
「你是楊將軍的什麼人?」穿著絳紅色喜服的楊府管家,有些疑惑地隔門打量了打量胡容箏。
昏暗中,一個枯澀蒼老的聲音嘆道:「阿彌m.hetubook.com.com陀佛!世上多少痴男怨女,即使身為天子親王,也逃不得此劫!楊白花,你快隨老僧去吧,你是有慧根的人,不該也隨他們沉浮於慾海情天!胡容箏,你也該醒一醒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並非凡常婦人,該以理天下為己任,不該痴迷不悟如此!」
一年多未見,他竟肥胖成這樣。
大約是看出了幾分異樣,那管家問道:「楊將軍,這位既是將軍的表哥,現在府中事務繁忙,兄長必能見諒,不如先入住府中的西客寓,明晚一起來吃一杯喜酒。這是百年難逢的熱鬧婚事,公主親自在御苑擇婿,挑中了楊將軍……」
楊白花仍然語調緩慢:「曾經滄海,我的心裏已經放不下別人……法師,我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家說是靠女人才能掙到前途,天下之大,為何沒有我楊白花立身揚名之地?法師,一個男人的相貌生得太好了,也是煩惱……我既留戀舊情,又不甘如此虛度一生、任人笑罵,倘若我憑著胡太后的恩寵、安鹿公主的婚事飛黃騰達,那除了辱沒我父母的英名外,不能給楊家和我自己帶來任何別的東西。法師,北邦南朝均無我楊白花堂堂做人的機會,此生既已無法在塵世建功立業,我只求能在法師名下剃度掛單,從此了盡俗業、四海雲遊……請法師成全。」
胡容箏不禁以手掩面,向門外一路狂奔而去。
胡容箏知道,無論如何,自己是永遠得不回楊白花了,世上已經不再有楊白花,卻多了一個「本空和尚」。
從前那格外俊秀的輪廓和熠熠閃亮的雙眸,都被隆起的脂肉淹沒了,他依然高大魁偉、風采照人,可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引人注目的楊白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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