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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淪陷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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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歸去來(三)

第三章 歸去來(三)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這一別便是經年蹉跎,浮生如夢。
蘇傾見過拿大笤帚掃院子的,她覺得自己就像地上的落葉,被沈軼一勾,自己蹦著跳著到了他身邊,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笑了。
誰也沒有注意到桌下一隻變形的蠟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邊。餘下的半張紙條,早在火盆里扭曲著燃燒殆盡,上面的三個字也跟著化作了灰燼,靜默地沉入寂靜的夢中:
沈軼隨軍出征之前,也是這樣北風卷地的冬日清晨,她一路送至城門,默然無語,天邊泛了魚肚白,沈軼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著她道:「你要信我。」
沾染權勢者踏錯一步便被新朝肅清,鐘鳴鼎食之家頃刻間化作煙塵,榮華富貴盡作糞土,昔日閨閣千金為娼為妓,而她卻是那螳臂當車的停留一瞬。
回到家裡,她才敢打開她緊緊捏了一路的盒子,裏面竟放了一隻金釧子,分兩股,中間是一隻姿態舒展的鸞鳥,鳥嘴裏叼著枚暗黃色的石紋飾珠。
雪花柔和了他的面容,他回過頭說:「我走了,你要信我。」
搖曳的燭光照著褶皺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傾傾」。
用過晚飯,大家坐在桌前閑聊,蘇傾順手拿起剪刀剪燈芯,袖子便滑下去了。
每當夢醒時候,蘇傾才有一點恨沈祈。
鎖兒吃了一驚,推門進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著嘴巴,抖如篩糠。
鎖兒從偏房出來,整飭著領子,打了個哈欠,白氣縈繞。
寒冬夜裡又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時有時無,打著捲兒裹挾在風中。
蘇傾只管走路,沒有答話。
說起來也巧,這六年同住一個沈府,竟然一次都再未見過,最近的一次,也不過就是隔著一道矮牆,聽見他的聲音。
恨他的喜歡里摻雜了太多雜質,含著慾望,鄙夷,懷疑和厭棄,要非如此,或許她早就可以庸庸碌碌過和-圖-書成柴米油鹽之婦,否則,誰願意數十年如一日做天上仙子。
蘇傾一路走,他便在後面遠遠地跟著,每逢她回頭,便側過身子藏在隱蔽處,直將她送到了府門口。
五妹年紀尚小,看見了便大喊起來:「大姐的釧子化了!」
昨夜裡大少爺終於鬆了口,答應夏天到來之時,要給她個名分,升她作侍妾。數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覺得自己要變成花翎子公雞,四下巡視一遍,才不至於飄飄然——尤其要巡視大夫人的地盤。
沈軼走得飛快,雨絲打濕的頭髮貼在額上,五官顯得更加鋒利,他側眼警告:「你離我遠一些。」
沈軼猛地停下,睨著她:「你說什麼?」
他想要得到的,也全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可得到之後,他又發現自己想要的不止於此。
蘇傾大驚,急忙去看,這才發覺鸞鳥嘴裏那顆石紋珠子離燭火很近,已經受熱變形,不是個滾圓的了。
見她半晌不動,他一把搶過傘,將她拎到了自己身邊。
忽而又變作少年時的他,著銀光閃閃的鎧甲,與她並肩而行,又刻意留出一拳寬的距離,曖昧而疏遠,熱烈而又滿懷敬意。
雨聲喧鬧,沈軼依舊沉著臉:「你過來些。」
到了那張燈結綵的那一天,自然是不用上學的,後院里只掛了一盞小燈籠,照得樹木影影綽綽。
話音未落,蘇傾聽見「嚓」的一聲輕響,吃了一驚,急忙追到門外去,只看到沈軼手裡本來拿著她的傘,臉上的表情陰沉寂靜,看見她的臉,他把傘往地上一擱,轉身飛快地走了。
等沈軼身上的傷徹底養好,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季節,一連數日陰雨連綿。
屋內炭火嗶剝,蘇傾在大紅喜帳中仰頭飲下沈祈遞來的合卺酒,烈火入喉。
他傾過傘底勾著她的腦袋,故意把布冠勾歪,讓她那濃密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黑髮多露出來些。
蘇傾的心跳劇烈跳動起來,卸下了腕上的首飾,即刻將這隻手釧套了上去,又用袖子蓋住藏起來:「出去便不許亂說了。」
月亮如玉輪,清暉四散,蠟梅香得若有似無,偶有一點細微的響動,是草叢裡的余雪融化作潺潺的流水,滲入泥土裡。
她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忽地一陣風來,一道身影從後院里參天大槐樹橫斜的枝杈上躍下來,落到了她面前。
初婚她將手釧還回去時,沈軼的臉色,從別以後,總是一遍遍出現在她夢中。
「跟我走。」
蘇傾不顧沈軼在後面阻攔,抓起傘就追了出去,只倉促行了禮:「沈兄先行!」
或許沈祈早知有今日,故而早早留下後路,他斯文的面孔之下,多的是為官做宰的真本領。
王師凱旋歸來之日,恰是蘇沈兩家連理之日,新君大悅于將士保家衛國,開疆拓土,賜婚麟熹郡主于沈軼,招他為皇家之婿。
*
「我說……」她停了一下,濃密的睫毛抬起來,鼓起十足的勇氣,將錯就錯了,「我說我也不傻。」
門縫裡露出一豎條的圓月,慢慢地越來越窄,直至消失。
「那還是要打的……」她很執拗,絲絲縷縷的頭髮從布冠中掙出來,仰頭看他的時候,一雙眼睛也是烏黑潮濕的。
沈祈愣了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天剛蒙蒙亮,鳥雀鳴脆,清晨起了大霧,連綿屋宇都籠罩在霧中,迷濛不清。
帳子里,蘇傾雙手交疊躺著,頭上規整戴著一朵紙花,腕上戴了一隻金釧,如若不是面如金紙,倒像是安靜地睡著,睡在暖香溫室的蝴蝶仙子,不知憂愁。
人活一世,又怎麼能總想著「過去」和「如果」。
他還來嗎?該不是忘了?
豈會聽風就是雨。
一來二去,沈軼覺得煩,乾脆連傘也不拿了和圖書。往常,少年圓領袍全部打濕,飛速地穿梭在撐傘的、戴蓑衣的人群里,形單影隻地走回家去。
可是為人|妻,如何能夠心懷別人,又怨懟別人。
她雖然點頭,卻不明白這話的含義,更未來得及深想他為何說的是「信我」而非「等我」,波詭雲譎的朝堂巨變已經使權勢移位,尊卑顛倒,人心惶惶。
「哎,傾妹!」
路過大門時,她甚至主動給掃院子的小丫鬟打了聲招呼,誰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氣。
五妹天真無邪,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大姐上當受騙了,買了假的釧子!」
半晌,他往傘外鑽:「你自己走。」
蘇傾捏著麵糰兒,心裏正糊塗著,忽地摸到裏面似乎包著什麼硬硬的東西,再仔細一摸,是一枚捲起來的紙條。
蘇傾風雨無阻地替他撐了十幾天的傘,終有一日讓沈祈撞見了。
她將釧子套在手上,調整好大小,上面的石紋珠子還能如風車轉動。她緊了緊披風,走回了屋裡,雙手閉上了門。
這日下學,沈祈將她拉到一旁:「傾妹,你不知道他這個人有多低劣。」
蘇傾咬著下唇,將傘往他那邊傾,一張口,被壓白的嘴唇迅速地回了血色,竟是不點而朱:「……我順路的。」
蘇傾把衣擺在手裡揉來揉去,低頭道:「那你們先打罵他了嗎?」
蘇傾老老實實地等了半個時辰,直到天晚了,外頭女眷孩童的喧囂聲漸消,月光照在她臉上,照得見她眸中的猶疑和失落。
他死死看著她,臉色青白,嘴唇抿得毫無血色,神情分外無情而憎惡,半晌才說得出話來:「是你自己選的。」
「來人,快來人!大夫人吞金了。」
蘇傾今次終於作女裝打扮,廣袖衫裙外是貉子毛披風,頭上簪了一根水晶扇形簪,黑髮披散下來,薄施粉黛,點染朱唇,如若桂宮仙子臨凡。她從喧囂的燈會上遛了和*圖*書出來,懷著滿心緊張在院子里等。
天地改換,新皇登基。
他似乎是更生氣了,又似乎是快被她氣笑了。
沈軼凶神惡煞的威名遠播,平素受了氣敢怒不敢言的,就拿他掛在教室外的傘出氣,將他的傘撕爛折斷,再跳上去踩上幾腳,變作一堆破爛,再撒腿呼朋引伴地跑遠。
這一筆一劃頓重,不知重複多少次,他在她面前稱「喂」,在無數個她不知道的漆黑的夜裡,他這樣親昵而僭越地叫過她的名字。
——誰也不知道,她有半個時辰,獨屬他一人欣賞。
蘇傾置若罔聞,追著他走了好遠,沈軼的氣似乎無處可撒,回頭看她,笑裡帶著狠意:「瘋狗不用打傘。」
少年看著她,明月照著他的臉,那眸光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帶著令人心驚的獨佔欲。
「傾妹。」沈祈頓了頓,感受到她有些抵觸,語氣越發柔和了,「你娘是大家閨秀,你們姊妹都是知書達禮地培養出來的,哪裡知道這些。西域的妖姬,水性楊花的妓子,養出什麼樣的孩子來,多會騙人,多會害人,你根本不懂。」
蘇家在水中沉浮的時刻,是她而今的丈夫向她拋來了橄欖枝。
自他在學堂里貼著她說話那一次,她不知道怎麼的,連簡單的話也說不利索了。
包起來,藏起來,不為人知,又企望她發覺。
抓了那一把,大姐兒的骨架子那麼小,淋了這場雨,衣裳全濕了,不知道會不會一病不起。
雁兒湊到她身邊看,很快便失去了興趣:「好歹也是沈家的公子,這麼粗糙的首飾也拿得出手——該不是他自己做的吧?」
*
她對著燭火將紙條慢慢展開,手抖得險些拿掉了。
那把紙傘竟然比想象中還要大,能將他們兩個都庇護著,他撐著傘,聲音很低:「元宵節花燈夜,你來學堂後院,等我一等。」
可是倒沒人敢拿他如何,沈軼甚和*圖*書至為自己爭取到了上學的權利。沈祈說:「因為他實在是條瘋狗,狗咬人,人還咬狗嗎?」
外頭的雨如瓢潑,蘇傾只後悔自己穿了個長襯裙,跑也跑不快,她追上了他,將傘傾過去,左邊袖子全是水,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身上,鞋也全濕了,像是在沼澤地里跋涉。
沈府上下登時亂成一團,屋裡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腳步來來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這個消息是沈祈告訴她的。新婚之夜,他往她手裡塞了一隻酒杯,喟嘆道:「傾妹,你看,這就是命。」
蘇傾笑起來好漂亮,彷彿整張傘面的梅花都開了,暗香浮動。
日子飛速過去,水中投石沉底,一切歸於平靜,不受政權更迭影響的除卻布衣,還有衝鋒陷陣的勇士。
蘇傾是有一把傘的,在梅雨季到來之際,她撐開了自己心愛的花紙傘,輕盈地追了幾步,踮著腳尖罩在沈軼的頭頂。
沈軼看著她,半晌,什麼也沒說出來,遞了她一個鏤空的木盒子,便趕她走:「這個給你,回去吧。」
這一天里,她覺得胳膊不像是自己的了,娘看到了幾次,疑心她胳膊受傷了,問起來,她才發覺腕上套著的東西彷彿千鈞重,彷彿有人攥著她的手腕,從此拴住了她。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聽到雪花的尖叫劃破長空:
沈軼不再說話,放慢了腳步,別過頭望著橋柱子,一路上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沈軼仰頭一看,看到的不是陰雨天幕,是傘骨上一片疏影橫斜。
「難道他生下來就像現在這樣的?」
沈軼在金鑾殿上以腿疾為由拒婚,長跪于殿外雪夜,睫毛上結滿霜雪。
她伸手一捏,那珠子已經被烤得熱乎鬆軟,像麵糰似的被捏扁了,竟不是玉石做的!
沈軼外室所生,性情古怪,目無尊長,難以□□,沈家上下視其為公敵,沈軼與正房所出弟兄,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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