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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淪陷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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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雀登枝(一)

第四章 雀登枝(一)

這個同叫蘇傾的女孩是她的第一任宿主,出場時年僅三歲。
「比蘇太太倒勢前還富?」
蘇煜遠遠站住腳,不太情願:「姐,我要遲了。」
蘇傾給蘇太太倒上茶,茶里盪著下火的菊花。她餵了雞鴨,抱起一盆衣服走出門外,黃狗撲到她腳邊嗅來嗅去,用爪子勾住她的褲腳。
於是多數時候,她是發號施令的將軍。
「媽,我要遲了!」
翠蘭猛然問:「你怎麼知道?」
比如蘇傾偶然露出的手腕,夏日薄衣衫透出的腰線的輪廓,以及她用一雙未纏的天足,還能走得優雅娉婷,暗示著她長大后可能的出挑。
誰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在外面唯唯諾諾的孩子,會在家裡這樣大喊大叫。
一次土匪劫道死裡逃生后,南行路上的蘇鴻夫婦撿到年幼落單的女孩。
江南古鎮用密集的屋宇和矮牆隔出了磚巷迷宮,一個遠離炮火紛爭和時代變遷的世外桃源。
回程時又經過那幾戶人家。她們擇完了豆角,現在剝豆子。見她回來,又興高采烈地叫:「蘇小姐打水回來了?」
蘇煜身體不好,要平安長大,又要上學考功名,吃穿用度都需要錢……她開始慶幸自己沒給蘇傾纏足,舊時候的閨閣小姐才纏金蓮兒,纏了就不能幹重活了。
「呀,蘇小姐又去擔水了?」
有人嘟囔:「我怎麼撿不到個蘇傾,幹活麻利又好養活,比我那懶貨強出十倍。」
出了家門,蘇傾的步子又慢下來,風吹在臉上很舒服。
老房子還是清初的時候蓋的,很舊,門上的黑漆都剝落了,所幸構件還未腐朽,但下雨天要滲水,灰白牆面上開出暈染的黃褐花紋。
「生下二丫才會丟開,蘇傾那樣的,只能是大戶人家不慎遺下的,讓蘇太太撿了便宜。」
所以他們看不起它,卻又不得不依仗它。
直到它落在手裡,才發現是個小小的、冰冷堅硬的環,裏面的藍色只有點墨般的一星,標誌她的旅程才剛起了個頭。
二丫是村裡的傻妞,沒人養,自己住了一間木頭小屋。
可是第二年,被「不育」二字戳了十幾年脊梁骨的蘇太太竟然懷孕了。
平時蘇煜嫌它丑,蘇太太嫌www.hetubook.com.com它臟,都不願意多管它,但這個沒有壯勞力的家必須得有一隻看家護院的狗。
婦人們鬨笑起來。其中一個笑她:「省省吧,撿只能撿到二丫呀。」
蘇太太終於提上了他的褲子,瞥見蘇傾站在一邊,彷彿看見了救星:「傾兒,缸里沒水了。」
大概預測一個標緻姑娘未來是否在同齡人中拔得頭籌,與賽馬下注有些相似,因為日子實在安穩無聊。
「它不臟,我每天都帶它洗……」
逃難路上強盜與人販子橫行,專門劫掠商賈車隊,過載的馬匹時常受驚,雞飛狗跳,流離失所的家庭不在少數。
蘇家為平京富商,蘇鴻為小妾所出,蘇太太又多年無子,總遭婆婆輕視,二人一氣之下提出分家,靠分到的茶葉鋪的薄利維持用度。此時聽聞戰亂將近,打算逃回旻鎮舊宅。
沿著鑿好的台階可以下至峽谷。谷中是寬闊的河溪,兩岸石崖叢生灌木。
「狗能有什麼壞不壞的——別碰它了,那畜生臟死了。」
蘇太太說話時腔調兒很軟,咬「傾兒」二字時更是親昵溫柔。
一抹艷麗的藍色凝在最底部,像水,但不能流動。透明的玻璃管上有規律地刻了幾道長長短短的橫線。
大家笑了一陣,翠蘭扔下一隻豆角,又彎腰撿一隻,語氣很冷淡:「到底是丫頭,不心疼。」
蘇太太的前齒有些突出,搬到旻鎮第一天,曾經因為心直口快的鄰居笑她合不攏嘴,氣得在屋裡哭。
「……嗯。」她知道這其實不是招呼,而是戲弄,乾脆不抬頭了。
蘇煜一路奔跑,門口拴著的大黃狗忽然沖他狂吠。
「誰讓你喂狗了?」蘇太太被煙嗆得咳嗽,邊咳邊探出頭來,「你媽在這裏辛辛苦苦做飯,你在做什麼?洗完趕快回來,幫我生火。」
她放下桶在上游打了水,水桶擔得很老練。她知道用肩膀的哪個部位承重會省力一些,那個地方已經磨出了薄薄一層繭子。
女孩身上綾羅綢緞,穿得極講究,頸上還配有一串漂亮的瓔珞,連墜子都是白玉雕成的小兔兒。抱起來看一看,生養得極好,瞳子黝黑純凈,小臉玉琢https://www.hetubook•com•com雪砌,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無法不令人憐愛。
「媽,喝水吧。」
蘇鴻夫婦南下逃難,撿到了上天的禮物,即使在路上奔波勞苦,也算享受了天倫之樂。
那一年外邦連犯,朝廷疲軟,民間起義組織白蓮教佔領平京,一向平靜的都城陷入混戰,無數富商貴族舉家南逃。
這是一個小杏大小的環,像一根玻璃管子彎成的,缺口在右上角。
事情在蘇煜出生后不久發生變化。
「指望他?沒看蘇太太多寶貝那個兒子,下學回來要站在門口迎,阿煜長阿煜短,一點活都捨不得給他干。」
蘇傾一進門就聽見蘇煜暴跳如雷地跺腳,變聲期的聲音像是公雞打鳴,嘶啞刺耳。
蘇傾往湖邊走,看到那裡沒有人,又折回去。胸腔里好像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失落。
「瞎,『蘇太太』呀?」有人笑起來。
蘇太太花了點私房錢裁了一件嶄新的褲子,不試一試怎麼行。
蘇傾鼓著一口氣,一步步走得快而穩當,耳際的汗水不住沿著耳廓滑下去,痒痒的。
蘇傾進入蘇家時太小,沒剩什麼記憶,性子也極其柔順,一心為著媽媽和弟弟活著,比農人家的孩子還任勞任怨。
蘇鴻當下將她抱上馬車,交給了自己的太太。
倒進缸里小半缸,第一趟算是結束了。
不管怎麼說,孩子都是他們的一塊心病,見到別人的孩子,兩個人都走不動路。
「……」蘇傾飛快撿起地上的糖塊塞進狗嘴裡,兩隻手握住狗嘴,半晌,輕輕按一把狗頭,走了。
「蘇小姐又挑水去呀?」
「是。」她低眉斂目,虛福一下,快速通過了,遠遠地能看見辮子下面修長的頸,在陽光下白得泛光。
*
人走遠了,其中一個開口:「我要有這麼個伢,哪捨得讓扁擔壓在她肩膀上。」
可是狗只是嗅嗅,用鼻子頂著糖塊在地上蹭,不知道怎麼吃。
不過在這個過漁樵生活的小鎮里,出挑又有什麼用?
偏遠鎮子里哪裡來的小姐太太?此地倒是有名門大戶葉家的老宅,但是離這裏很遠。
所以她們很注意她。
但越是閑來無事、敢肆無忌憚用眼和*圖*書打量的婦人,越是能樂於發現小姑娘掩藏在寬大衣袖裡的「身段」和潛能。
水流沖刷湍急,白霧迸濺,因有高差,斷層處懸垂成瀑,又在下游聚集成湖。
蘇鴻害病死後,蘇太太沒了主心骨,依靠平京遙寄而來的茶葉鋪銀錢艱難度日,日子越過越清貧,而兩個孩子逐漸長大,她開始明白,要不偏不倚,那是不可能的。
蘇太太頭上一隻珠釵猛地折射了光,柔弱地立著,隱約還是個富家太太的模樣。她臉小,骨架子也小,生蘇煜的時候幾乎要了她半條命,身體一直很虛弱,走幾步路就要喘。
蘇太太的惴惴不安,在風平浪靜地邁過第八個年頭後塵埃落定:蘇傾的家裡人恐怕不可能再尋來了。
村婦們穿著幹練的綠色或淡藍色長褲,三三兩兩坐在檐下擇豆角,見她出來,總要笑著叫她。裏面臉最熟的,是她的鄰居翠蘭。
大缸旁邊放著兩隻木桶,蘇傾彎腰去拿的時候,注意到木桶邊緊緊挨著盆。盆里臟衣服堆成山,最上面的是今早蘇煜換下來的舊褲子,褲腳上粘著泥沙。
於是那身綢緞小衣服,在蘇傾不知道的一個乾冷的清晨,在火盆里燒成了灰燼。
蘇煜正處於長身體的階段,卻比其他男孩子更矮小一些,還有點駝背,整個人顯得耷眉臊眼。感謝蘇太太的好基因,他的皮膚算白,眼睛也大,但是鼻樑上架了一副厚底眼鏡,加重了臉上的懦弱獃氣。
「最重要的是牙,小伢的牙齒多整齊,不像蘇太太那兔子牙……」
「快去,快去管管它。」蘇太太退回屋裡,夾著帕子的手按著太陽穴,臉直發白,「叫得我頭疼。」
沉默半晌,只有豆子打在篩子里的清脆聲音。
一陣笑聲。
「這麼說來,小伢家裡原是富戶。」
湖邊沒有人。這裏陰冷,水瀑聲音又喧鬧,不適合聊天。但蘇傾一向在這裏洗衣裳,一來不善於交際,二來不想讓髒水流到下游。
蘇傾身上穿著翠綠的窄袖衫和長褲,背後梳一根粗辮子,鄉間小姑娘最普通俗氣的打扮,褲腳甚至還短一截,露出了襪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踝。
「你見過仕女圖?」
「那肯定……」和*圖*書
而蘇煜已經撒腿跑了出去,徒余兇狠的狗吠在院子里回蕩。狗一叫,欄里的家禽也跟著亂叫,雞飛狗跳。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將吊墜小心地拿起來。
蘇傾默然低頭,將又粗又亮的辮子輕輕甩到身後,扁擔麻利地搭上了肩。
旻鎮山靈水秀,一道峽谷劈開兩岸人家,條石石橋像是一道道細長的縫線,縫合裂開的兩岸,來往的人可錯肩而過,走數二三十步,到達另一邊。
「是的呀,瞧那麵皮和身段。」
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而母親的心則是十月懷胎築成的。蘇煜讓蘇太太痛得撕心裂肺,九死一生,可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卻成為了這個女人一輩子的心肝寶貝。
養活了十幾年,她和蘇傾待在一起的日子比蘇煜還多。她知道蘇傾性情軟,沒什麼主見,讓往東絕不往西,尤其依賴母親。
低頭洗手,藏在領子里的天藍色物什劃了個弧線垂下來,在胸前蕩來蕩去。
恰好蘇傾第三次擔著水桶擦身而過,不知道在他人打量的眼裡,那松垮垮的長褲已經變成了曳地的繁複長裙。
家裡沒有水田,她的時間幾乎全用在家務和伺候母親上,從前母親有個頭痛鬧熱,她端茶送水無微不至,跪在地上端痰盂都是常有的事。
蘇傾轉身走出裡屋:「我這就去挑。」
所以這幾日,對於蘇傾的怠慢和走神,她感到異樣的不舒坦,就像用慣的左右手不聽使喚了一樣。
其實萬事都像刺繡和寫字那樣,有技巧,能練熟。
她蹲下來看它,發現狗鼻子破了皮,濕漉漉的流了許多鼻涕,她掏出自己帕子輕輕擦了一下,黃狗發出哼唧的聲音,就像小孩在抽噎,蘇傾抱了抱它,隱約摸到溫熱皮毛下的肋骨。
「她家不是有個兒子嗎?」剝豆子的一個婦人伸出小腳抹了抹蘇傾灑在地上的幾滴水。
天氣晴好時,湖泊中倒映著碧藍的天,野鴨子鳧水而去,留下一道明亮的水痕。
蘇傾擔著桶慢慢走到門口,黃狗不再叫了,搖了搖尾巴,長嘴在她褲腳上蹭來蹭去,隨即溫順地伏趴下來,嗚咽著將腦袋貼在了地上。
那位尊神把它拋過來時,藍瑩瑩的一片懸浮在空中,映得整個上空m.hetubook.com.com都泛出冷光,她以為那是一顆星星。
「她的衣服不大合身,還穿去年的。我看她媽總穿戴成過去的式樣,多講究,倒把女兒扮成村姑。」
「畜生。」他罵了一聲,一腳蹬上了狗臉,狗猛地撲了上去,但被鏈子拴著,在空中懸崖勒馬,鎖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晌午太陽和暖,湖面上散著粼粼金光,溪邊已經有了三兩個洗衣服的婦人,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氣泡順著水流向下游,有的撞碎在石頭上。
既然是她撿的,那就註定一輩子得當她的女兒,孝順著她,緩解家裡的苦難。
而蘇太太的雙手環著他的腰,堅持不懈地給兒子提褲子:「小祖宗,快了快了。」
蘇傾嘆一口氣,挑著扁擔走了,跨過門檻時黃狗還立起來追著她走,拚命搖動尾巴。
恰好蘇煜一陣風似的從屋裡奔出去,她喊了他一聲:「阿煜,你能幫我把盆捎過去……」
這時候保有舊時的稱呼,不過是一種嘲笑,笑那些身份早就變遷,卻還放不下身段的人。
前院里本有口井,但是裏面早已被黃土填滿。井邊長滿搖曳的荒草,地上條石鋪就的磚路,已經被塵土蓋得看不清本來面目。
她翻找了半天,白得像筍的指頭停在空里猶豫了一會兒,從荷包里小心地拿出什麼東西放在地上,濃密的長睫毛蓋下來,認真地看。
「你就非得跟我犟嘴?」蘇太太拿手掌猛地敲門框,打斷:「你這麼不聽話,是要氣死你媽嗎。」
「哎呦,你跑兩趟就是了,叫他幹嘛?」蘇太太匆匆追出來,襖裙下偶爾露出兩隻金蓮兒。她穿一身發白的舊襖裙,立在房檐下皺眉頭,打蒼蠅似的朝她揮手,語氣變得格外嚴厲,「你弟弟要上學,你又沒事做。」
一顆不大規則的冰糖。
「我見過大戶人家的屏風哩!」
水巷小橋曲曲折折,白牆黛瓦和後面茂密的深綠色樹冠,似乎把陽光都過濾成一種幽幽的淡青色。
「媽,阿煜把它踢壞了。」
那人得意洋洋:「鵝蛋臉櫻桃口,眉眼齊整,像那仕女圖上畫出來的,那就是閨秀臉。」
蘇傾想,狗這種動物真奇怪。大概是誰總喂它,它就喜歡誰。
蘇傾猶豫了一下,先挑起了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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