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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淪陷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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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雀登枝(十二)

第十五章 雀登枝(十二)

她鑲嵌在魚尾紋和淚溝中的眼睛,目光如刀地打量蘇傾:她也瘦了許多,臉只剩巴掌大,可年輕人畢竟年輕,眼睛里還有兩團星火似的神氣,還是老的更憔悴些。
楊記首飾鋪的第一筆生意,是小孩子的長命鎖。
算起來,她們兩個沒打過幾次照面,卻好像很熟了一樣。
蘇傾從小乖巧聽話,從來不哭不鬧,誰哄她,連好吃的都不用給,只叫她一聲「傾兒」,她就沖人甜甜地笑。
「小蘇,知道什麼是瓔珞嗎?妙法華蓮,無量光明。骨頭是金,綴下來的是珍珠翡翠,瑪瑙水晶,這串小兔都是羊脂玉,一點雜質也沒有。」
可是夜裡,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屋裡空無一人的靜,只剩下老屋滲下的水滴答滴答,她又不禁想起了蘇傾。
可讓他失望的是,蘇傾見了他,並沒有多熱情,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囑咐他好好念書,她神色愈淡,他心裏愈不是滋味。
她站住了腳,喘著粗氣回頭一看,竟然是許久未見的蘇傾。
從仰視變成俯視以後,眼前的人也跟著變了,從前他最不耐煩的她的莞爾一笑,都彷彿含了從未見過的柔媚滋味。
三小姐扒拉開縱橫的樹枝,從樹林深一腳淺一腳度走的時候,獃獃地回想著蘇傾吃力繫上下照看鐵鍋的畫面。
一滴冷淚,橫著跨過眼角,讓枕巾無聲地吸收了。
有時她看著這張與故去丈夫越來越相似的臉,會感到一陣陌生。
失了蘇傾的蘇太太這些年過的算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人在家裡從早忙到夜裡,腰酸腿疼,有時連飯都做不動。
第二天早晨,蘇太太起得晚了一些,眼泡也腫了。
見蘇傾不作聲,就沒甚意思的放下手:「那好吧,神仙是不能摸的。」
蘇傾抬起頭來看了她一會兒,垂下眼,忽然笑道:「三和*圖*書小姐快上高中了吧。」
三小姐四下看看,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天,這裡能住人嗎?」
可她的手總是好奇地亂動,像一條扭來扭去的小蛇,蘇傾在黑暗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睜大眼睛,輕輕道:「哎,這裏不能摸。」
梔子花濃艷的香味在熱浪中四溢,六月也只剩個尾巴尖。楊老頭一有時間,就從抽屜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瓔珞,拿著個放大鏡對著光看。
她攏攏凌亂的頭髮,拍了拍乾燥的臉,準備再去挑水的時候,發現水缸已讓人填滿了。
楊老頭不敢再磕了,放下煙斗逗她:「蘇老闆,做生意有意思不?」
楊老頭看了夭壽,皺著眉拿煙桿敲敲柜子:「祖宗,歇歇吧。你是咱們這兒二當家的,誰支使你了嗎?」
「做?」他橫了小姑娘一眼,「這不是做的,是上頭傳下來的。」
蘇傾的眼睛還落在栗子上,問的有些漫不經心:「您知道這是誰做的嗎?」
楊老頭笑:「你這是給我懸了塊招牌。」
*
蘇傾擱下首飾架子笑了笑,沒作聲。
也許是因為蘇傾從來不哭,從來懂事,總是笑著,所以她才總不注意她,從不珍惜她。
二丫像被捉住的犯人一樣掙扎:「為什麼呀?」
她從蘇家逃出來,蘇太太當晚就氣病了,街坊鄰居聽說她在首飾鋪,都來勸她回去,她不要家,就是大逆不道,翠蘭家裡還請了跳大神的,要給她驅邪,讓楊老頭關店趕了出去,臨走前還咒她嫁不出去。
蘇傾坐在一旁支著手剝栗子,剝得很專註,陽光落在她發頂上,暖融融的一環金色。
她一個人擔著桶,扁擔壓彎了她的腰,邁著那雙小腳艱難地下峽谷里打水的時候,腳一滑,險些從石頭上跌下去,幸好有一隻手穩穩地扶了她一把,才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她免於落水。
晚上,二丫與蘇傾擠在一張小床上睡,蘇傾躺在側邊,二丫熱乎乎的身體總是貼過來,環抱著她的腰,讓她想起留在家裡那隻黏人的黃狗。
三小姐在午飯時間找到了小木屋。當時鐵鍋里燉著土豆,一股股嗆人的煙從柴火堆里湧出來,馬上填滿了屋子,蘇傾被嗆得咳嗽,一會兒蹲下扇風,一會兒忙不迭地看著鍋。
夕陽的餘熱透過玻璃窗漫進來,女孩的皓腕上落了一層金黃顏色。楊老頭藉著光嘩啦嘩啦地翻報紙,忽地把報紙扭過來,點一點:「你不是識字嗎?喏。」
蘇煜越長大越無法無天,高中里有好幾個留洋回來的公子哥,每次考試,都同他一起吊車尾,一來二去,幾個人混到了一處,他們帶著他出入百樂門,瀟洒玩樂,抽煙,喝酒,賭牌,回來的日子少極,張口就是要錢。
他到首飾鋪里找過蘇傾幾次,她趴在櫃檯上專註地學打算盤,暖色的日光落在她鼻樑和睫毛上,小巧的嘴唇抿著,臉蛋如浮雪,他一時間竟然看得呆住了。
蘇太太這回硬氣,誰都不肯求,她覺得蘇傾離了家在外風餐露宿,一定熬不了多久,等她熬不住了就會求著她讓她回家,到時候她再把這筆賬好好跟她算一算。
更可惡的是,蘇傾對她說話的語氣柔和一如往昔:「蘇煜已經長大了,何必為難自己?」
一點風從細縫裡滲進來,吹動了紅紙的邊角,窸窣的響,彷彿有人附在她耳邊說話,語氣冷冽似冰。
第一批長命鎖三日內售空,人們的步子來來去去,只和楊老頭說話,不理蘇傾,充其量打量她幾眼,竊竊私語一陣。
紅艷艷的紙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好多年月日,那筆跡剛硬恣意,一字見心和圖書
最後幾枚栗子滾落開去,那隻牛皮紙袋終於見了底,她忽然摸到翹起來的什麼東西,拿出來一看,一疊折好的小塊紅紙,展開來好大一張。
蘇傾從家裡跑出來,油都沒有,從沒想過有一日會按老祖宗的辦法做飯,卻連飯也做不熟。
蘇傾低頭一看,巨大鉛字向下排列,彷彿一個個黑色的骷髏頭:總統換選,建立僅一年的平京新政府,再度陷入混亂。
這一年,蘇煜從初中升至高中,三小姐去了英國,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跳動的火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讓人有種錯覺,好像她內里的魂魄也正在燃燒著一樣。
她丈夫蘇鴻病死前的那年春天,他拿竹籤子做骨兒,說要給女兒做個風箏玩,蘇傾當時不足五歲,就能嫻熟地抱著襁褓里的弟弟,安安靜靜地站在院里看,可那雙烏黑的眼睛里,分明懷揣著興奮和希冀。
二丫喜歡很蘇傾,自她來以後,屋裡每一天都乾乾淨淨香噴噴。還有,二丫摟著蘇傾的時候,才認識了什麼是腰,原來人長得不是一個筒,是中間細、兩頭寬、有凸有凹的,她喜歡摟著蘇傾那凹的部分,把自己舒服地嵌進去,蘇傾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是要把鼻子貼在她脖子上用力聞才聞得到的。
以往他總覺得姐姐是狼狽土氣的大人,頭一回覺得她是這樣精緻的,好像手心上捧著的日本產的人偶娃娃。
楊老頭惋惜似的搖頭:「做生意吶,臉皮薄,吃不著,你這樣的,這輩子就只能當個二當家的。」
她還不知道如今這局面,都是因為自己一句話,此刻一把握住蘇傾的手:「走吧,去我家裡住。」
二當家的抬起小臉看看他,不知道聽沒聽見他說話,忽地伸過抹布,仔細地把他磕出來的煙絲抹了去。
這亂世和圖書年間,多的是孤獨亡魂,散落遊子。
小木屋不防潮,被子上似乎一擰就能擰出水,夜晚又濕又冷,所以蘇傾默許二丫摟著她,還伸手給她露出的後背蓋緊被子。
蘇傾把手伸進紙袋內去摸,淡道:「哪有那麼容易找到。」
眼淚順著她新增的皺紋彎曲下沿,憑什麼呢,憑什麼蘇傾一走,她的家也跟著散了,這白眼狼究竟算什麼東西?
蘇傾跪在地上,用那一雙寫秀氣小楷的手,在半人長的大幅黃紙上揮毫寫大字,一跪就是幾個時辰,把「吉祥如意」攢成個四四方方的塊,像一枚板正的印章。
蘇太太氣得眼睛都紅了,扁擔一甩,小小的身板擔著兩隻空桶往回走:「不用你管。」
「簪纓世家,非富即貴。」他看看那串閃爍著五顏六色光芒的瓔珞,覺得可惜,「就不上京去找找?」
他說:不許給別人,也不許給狗。
旻鎮人窮,但不會短了小孩誕生時的禮物。天氣暖和起來,出生的孩子也變多,楊老頭沒有再進玉石手釧,先打了一批新鎖。
三小姐心裏一驚,趕緊說:「……那自然是我的意思了。」
三小姐怔怔地盯著她看:「我下個月就去英國念書了。」她馬上接道,「但沒關係,我家裡人都是頂頂海納百川的,他們一定喜歡你。」
他不知道每天渾渾噩噩地上學有什麼用,但他更不想回家,自蘇傾走以後,他怕看到他媽那張歇斯底里的臉。
她展著那張紅紙呆了一呆,楊老頭恰走到她身後,背著手把頭伸過來看:「呦,誰給你寫的求親聘書。」
風把黃紙吹得貼在屋檐上,上面的大字顯眼,馬上就引得地上的人們仰頭觀望,一抬頭,看到窗口飛快地縮進去一個姑娘。
蘇傾在白日里沉默,等客人走了,她手裡不是拿著塊抹布,就是捏著雞毛撣子,上上下下地洒和_圖_書掃,把柜子擦得纖塵不染。
蘇傾烏黑的眼底沁有笑意:「是你的意思,還是葉芩的意思?」
鎮子小,壞事傳千里。她不抬頭都有人說三道四,要是臉皮厚些,恐影響鋪子里的生意。
蘇傾這個人這樣外柔內剛,她果然不肯再寄人籬下。
蘇傾握著她的手,笑起來眼裡含著兩汪盈盈的光:「多謝你了,祝你一路順風。」
蘇傾有點想笑,可她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幾乎立即沉入夢境。
那她是怎麼擔的?
可沒想到,先熬不住的是他們母子倆。
蘇煜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挑過水、砍過柴,不是磨破了肩膀,就是磨破了手。他不禁想,往常總見蘇傾擔水擔得很輕巧,原來裝滿的水桶一點也不輕。
楊老頭抽著旱煙,看著蘇傾不僅寫,還能畫,鎖子上的蓮藕、金魚、小蝙蝠,她看一遍就能描在紙上,將那張巨大的紙勾得滿滿當當,再從二層窗口懸出去,在窗台上壓兩塊磚頭。
蘇傾正在擦首飾架子,聞言只是「嗯」了一聲,她做事的時候很專心,一雙寶珠似的眼睛里好像只剩下了眼前的活計,像是狐狸類俊俏靈光的動物,竟讓小玩意迷了心竅,有種單純的嬌憨之趣。
劈柴做飯洗衣都擔在她一個人身上,頓頓飯食不知味,二丫胖了,蘇傾卻顯見地瘦了,下巴越發削尖,人好像風一吹就要倒。
這一兩年裡,蘇煜個頭躥得極猛,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忽然發覺自己比蘇傾高出許多。
「這可是好東西呀。」
小木屋頂上有道梁,下面拴著鎖鏈,可以懸著鍋在火坑裡燒,這方法是她上一輩子在小畫冊裏面看到的,當時她娘說,老祖宗就是這麼做飯的。
蘇傾心裏一緊,可這一切,距離旻鎮這個平靜的下午似乎極其遙遠,楊老頭尚在事不關己地晃腦袋:「皇帝換了,這天恐怕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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