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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淪陷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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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雀登枝(十三)

第十六章 雀登枝(十三)

那是林小姐的爹啊。
她的手有點哆嗦,帶得那紙也簌簌地抖,紙上還寫「月老之書」「百年之好」,還寫了她蘇傾的名字,可墨跡都有點褪了。
說完,她披著寒涼的月色轉身出門,腳步飛快,轉眼就沒入樹林里。
二丫看著蘇傾把一張桌子吃力地挪到門邊,披著衣服起身:「為什麼每天都要挪桌子呀?」
但那些舞|女歌女,庸脂俗粉,都比不上他這天仙似的姐姐。
「姐,那你也別去首飾鋪了唄,咱們都家好好待著。」
他問:「這怎麼辦?」
又是一年盛夏,陽光刺眼,喇叭花掛下牆頭,圓圓的影子投在蘇傾手裡的紅紙上。
蘇煜認真地說:「屋子不就是給活人住的嗎,那些牌位放哪兒都一樣。」
人家既在夜裡來,不就是不想撞見她嗎。
他們聽了他的煩心事,都幫他出主意。有個聲音在他耳邊笑說:「這還不簡單,把她的後路斷了,看她回不回家。」
她心裏咯噔一下,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頭扎進林子里,跑回到小木屋前。
「我不會再幫你們洗衣服挑水。」
蘇太太老了許多,背也駝了,頭髮也灰白,打水時鏡子樣的湖面上倒映出一張老嫗的臉,她閉著眼不敢看。她什麼簪子都不戴了,可是手腕上還留著兩個孩子給她挑的那隻銀鐲子,起銹了都不肯摘。
混戰爆發時,蘇傾正在首飾鋪里打算盤,忽然樓下一陣嘈雜,從二樓往下去,樓下人頭攢動,好些旻鎮見不到的鮮艷的衣裳。
旻鎮人都笑平京人折騰,可誰都沒能預見冰層下的危機。
因為她見了他全乎個地回家來了,不怪他考不上學,也不怪他帶著錢去玩,抱著他一陣哭。
逃難的一來,就說明天下又大亂了。天下似乎安定不長久,十幾年前的蘇傾和蘇太太也是這麼逃到旻鎮的。只不過那時是躲白蓮教,現在是躲軍閥。
蘇傾抬頭看著他,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那間屋裡擺放著層層的祖宗排位,個簡陋的祠堂,正是她和蘇太太最後決裂的地方。
林老頭見蘇傾的嘴唇都泛白,忙問:「小蘇,你怎麼了?」和圖書
等蘇煜回到家,看到母親的臉色,才知道事情八成是真的。
旻鎮從來沒有這麼多人,沒有這樣吵嚷過。
現在首飾鋪里的熱銷除了銀鎖子之外,還有銀鐲子,鐲子上掛著一對鈴鐺,晃起來鐺啷啷,很受小孩歡迎。
每出一款新鐲子,蘇傾都要新寫一張黃紙。太陽落山,店裡打了烊,楊老頭踱上二樓,黃澄澄的光線里,蘇傾還跪在紙上,一板一眼地描那張「吉祥如意」的大招牌,汗水濡濕的頭髮貼在耳際。
她聞言停下手,抬起頭,目光里有些疑問,卻仍是柔和地答:「說過了。」
蘇傾半個身子懸在樓梯上面:「啞巴將軍,他姓什麼?」
「小蘇,」楊老頭抽著旱煙,眯起眼,「我有沒有說過,你這輩子只能做個二當家的?」
「沒問題啊。」蘇煜說,「我們家裡,不是還有一間屋嗎?」
那人指了指遠方:「就在葉家原來的老宅。」
蘇傾一怔,追到了樓梯邊上:「您是從哪兒來的?」
「啞巴將軍?誰啊?」蘇煜左顧右盼,好像被看不見的蜜蜂給追了,「什麼玩意,在哪?」
蘇傾見她沒事,稍鬆一口氣,把她拉起來,眼前亂冒金星:「房子怎麼著了?」
蘇傾的算盤已經打得很熟練,削蔥似的指尖將那算盤珠子噼啪撥弄著,有很多人喜歡看她打算盤,一看就是一刻鐘。
這個人是跟他住朝夕相處的姐姐,本來順理成章是他未來的女人。
蘇傾從首飾鋪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樹林里一叢濃煙滾滾,直上天際,好些人衝著那裡指指點點。
那把冷冰冰的鐵鎖如同一盆水,澆滅了他心裏所有的熱情,他垂頭喪氣地回家去了。
蘇煜趕忙接過她手上包裹:「姐,我都長這麼大了,家裡的活交給我就好。」
她確實去裁了兩身新衣服,不過是給二丫的,二丫穿著上好的綢緞粉衣迎了新年,笑得像個年畫娃娃。
林夔,她怎麼不記得呢,這字難寫,當時她一下就記住了。
這麼想著,心底一片悵然,想他從前真是個蠢蛋,竟然目不識珠。
然後他後知後覺地發現,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一直以來竟遺漏了一個近在眼前的人。
二丫哭得乾嘔,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流:「不、不知道。」
六年了,栗子要是不炒來吃,種在土裡秧都該半人高了。可是她全吃光了,連點憑證都沒留下。
有時蘇太太想好要放下身段求蘇傾回來,好像她回來這個家就會再次圓滿,可臨到出門又沒有了勇氣。
蘇傾給葉芩回一封信。
可是那封信猶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迴音。
蘇傾的背影僵了一下,甚至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側過身子說:「你們好好過吧,我以後不來了。」
倒是有一次,蘇煜逃學回家,在院子里看見了蘇傾。銀色的月光下,她彎腰把桶拎起來,熟練地倒進家裡的水缸。
蘇傾說:「你別管我。」
他禁不住一陣心熱,脫口而出:「姐,既然放不下,就回來住吧。」
蘇太太的興奮變作了失望,每天晚上,還是只有她一個人吃飯,她的筷子頭攪著稀飯,屋裡安靜得好像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平京人海茫茫,葉芩竟然再無消息。
他起了這個念頭,半天都收不回去,回頭拉住淚眼婆娑看著他的蘇太太的手,蠱惑似的跟她說:「媽,你幫幫我吧。只要娶了姐姐,我心就定了,再也不離開家,一輩子伺候媽。」
楊老頭也定定看著下面:「逃難的。」
*
越靠越近,熱浪撲面,木屋已經淹沒在火光里看不見形了,燒得變形的樑柱像蠟一樣焦化跌落,四周亮著紅彤彤的光,二丫蹲在門口嚎啕大哭,臉上一道一道的黑灰。
蘇傾站在櫃檯後面記賬,臉都不抬:「還回去。」
楊老頭笑了一笑,拿顫巍巍的手從抽屜里取出了一本賬冊:「是我淺薄,我從今天教你怎麼做掌柜的。」
那屋裡有桌椅被褥,還有她換好的紙幣。蘇傾一雙眼望著那火光衝天,立在那裡,無聲地拍了拍二丫的後背。
上學的這幾年,他見多了大世面,對大胆袒露胳膊小腿的貴婦小姐不再感到心潮澎湃。他學會了更高級的欣賞女人的方法:看她們的皮膚是否細膩,和*圖*書指甲是否整潔,雙眸是否明亮,儀態是否如璞玉生輝。
哦,他在東江也開過葷,抽完一桿煙再快活一陣,真讓人骨頭都化了,那滋味只要有過一次,這輩子是再戒不掉的。
外面的風言風語傳說,新政府要解散了,新總統不做總統,想當皇帝。
那間林中木屋現在很像回事,蘇傾在不遠的隱蔽處壘了個結實的灶台。肚子里有了油水以後,兩個姑娘的臉色白裡透紅,極其好看。
他在東江玩得正高興,就讓一梭子槍給打回了旻鎮,原來全國已經狼煙四起,帶著兵的將軍們逐鹿中原。
*
她有時候恨蘇傾,有時候後悔,這兩年來,後悔的時候多一些。
蘇傾時年已滿二十歲,猶如鮮花盛放,掩不住、遮不掉的華光,有大胆的人,敢在鋪子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問得急了,她說:「那可能、能是我點的。」說著又哽咽起來,抱著蘇傾哭喊爹爹。
有女人穿牡丹花紋、紫羅蘭色的旗袍,領子上戴著貉子毛圍脖,男人們好些穿著灰色黑色的西裝,手裡夾著公文包,只是他們灰頭土臉,好像是土坑裡爬出來的,馬叫得聲嘶力竭,混雜著小孩子清脆的哭喊。
蘇煜問怎麼了,那個人神叨叨地說:「啞巴將軍在這駐下了。」
剩下的錢給木屋換了新的被褥,又在林子里打了口井,教二丫在井裡打水,勻了她肩上的擔子。
一個月前楊老頭給了她前一季的分成,那筆錢不小,讓她快去裁身新衣服,把洗的發白的這件換下來。
這幾年,蘇傾從不騖遠,只看眼下,走得慢,卻踏實穩當,總在向上。
蘇太太嘴唇翕動,眼睛瞪得奇大。
蘇煜竟然肯把那件屋子讓出來。
不過,雖然中間出了錯漏,讓她與家裡決裂,可是這些年來蘇傾一直不嫁,是不是表明對這個家裡,對他還有几絲情分?
蘇傾也破天荒地坐在桌前,冷淡地看著他:「外頭亂,往後別亂跑了。」
楊老頭呵呵一聲冷笑:「誰能打到咱們旻鎮來?」
*
蘇煜這年高考落第,外面的學府沒有一個肯要他。他不敢回家去面對蘇太太,就和*圖*書卷了家裡的錢,渾渾噩噩地隨著幾個好友去了東江,讓人哄著抽了一種新煙,那叫一個筋骨舒適,快活賽神仙。
女人遠遠地喊:「誰知道他叫什麼,但是他丈人我識得,是原來平京政府里的林夔,他二人把持軍政好些日子,小將軍年紀輕輕擁兵百萬,平日不說話,開口便殺人,人才叫啞巴。呵,我看活閻王還差不多……」
原來的蘇傾,十八歲那一年死去,到今天都化成一抔黃土了。
那道纖細的背影給他造成了巨大的衝擊,月色下的這場景,好像有什麼魔力一般摜進他的腦袋。
楊老頭怕她吃了虧,悄悄托信客去平京尋葉芩,得知二少爺、鶴知和六姨太太都在平京,葉芩早就離家,現在他們也在找他。
蘇傾說:「今天不舒服,先回去了。」
蘇傾去首飾鋪了,屋裡只有二丫,正拿著個桶在汲水。她打好一桶水,又笨拙地拎著桶跑去屋外的灶台邊,小心地倒了一點在鍋里。
女人的聲音已經很遠,說了個附近的地名,她又說:「你們不要小瞧他。我們那環山,別人都說難打,啞巴將軍一來,三天就把城下了。」
他隨著逃難的人回到家,忽然發覺這座生他養他的鎮子似乎變了個模樣,連店鋪外頭都安安靜靜的,別人見他大喇喇走在街上,趕緊過來拉他:「別這麼大搖大擺的,快回家去吧。」
她也不可能在再在蘇太太旁邊打地鋪。
有細高跟鞋咚咚地踩著樓梯上來,一個八字眉的女人用帶點方言的尖嗓子問:「你這店裡可以住人嗎,我出錢的。」
每到月底洒掃用水那日,家裡的水缸早上起來總是滿的,蘇太太有時在夜裡聽到響動,就披衣坐起來,懸著一雙小腳垂淚。
婦人忌憚她的名聲,翠蘭家的柱兒已拖不過,娶了別家的女孩,可年輕人想攀這朵嬌花的人多,不畏艱難,到蘇太太那去提親的被人打了回來,一張張聘書又遞到楊老頭這裏。
蘇傾覺得蘇煜變了許多,彷彿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事了。
楊老頭很不高興地擺著柜子里的首飾:「我們也要做生意的。」
蘇傾垂眸不應,蘇煜掂和_圖_書不清她心裏想什麼,又乖覺道:「姐,回家來住吧。」
她們在大路上碰見了蘇煜,蘇煜聽說二丫的房子給燒了,顯得很關心:「那你們以後住在哪裡?」
總統變作皇帝只兩個多月,剛建好的新王朝掀翻了。總統唁電到來的那一天,苟延殘喘的葉老爺也直挺挺地去了。
第二天中午,蘇煜魔怔了一般又踱到了木屋門口。
「哪來的地方。」蘇傾緊握著抽泣著的二丫的手,「我不能跟她分開。」
小木屋的門半開著,蘇煜宿醉的腦子昏沉沉的,卻格外興奮。他忽地想起昨天夜裡,他心裏悶得慌,同幾個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去喝酒。
說完起身出門去,倒好像脾氣比原來大了。那藏在寬鬆衣服底下的腰線,看得他心頭髮癢。
蘇傾注視著蘇煜,這張臉變得成熟剛毅的同時,好像褪去了原來的陰沉,現在的蘇煜會大大方方地對她笑,倒跟小時候一點兒不像了。
蘇煜心裏彷彿燃了一片火,跟著那背影一路小跑追出去,追到了那座林子里的小木屋,木屋門上外面掛了把鎖。
「您別不信。」女人邊咚咚地下樓邊恨恨地說,「啞巴將軍正同別人爭你們這塊風水寶地,爭不到手,仔細他毀了。」
蘇煜前兩日還殷勤地待在家裡,可是蘇傾傍晚以後鎖上門不出來,基本不和他照面,他一連數日蹲了個空,漸漸也失了耐性,又過上了夜不歸宿的生活。
旻鎮人對此見怪不怪,反正神仙打架,再怎麼打也打不到這裏來。
女人嘟囔:「呦,做生意,人人都要做生意,明天等人打到你家門口,看你還做不做得下去。」
數日不見蘇傾,他的眼光在她那黑眼睛、長睫毛上走了一遭,竟然是越看越捨不得移開。
蘇傾擋好了門,脫了棉襖輕輕說:「睡吧。」
不吃他們的飯,不洗他們的碗,客人一樣涇渭分明。
回去的第一日,蘇太太喜極而泣,拄著一雙小腳忙不迭地做了一桌子飯,可是飯冷了也沒人來吃。
小木屋外鍋灶還在,蘇傾給二丫把飯做好,吃完才回蘇家老屋去睡。
灶膛里的火冒著紅光,二丫歪著頭看鍋,她現在會燒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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