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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大小姐一人。」

月色明朗，錦冬懷裡抱著蕭氏的披風，張大嘴打了個哈欠，眨巴眨巴眼睛，淚光盈盈地問道：「老太太這一次又祭祀那麼久，不累么？」

順手將她撈進懷裡，有節奏地、安撫地拍了拍。

他立即不動聲色地將她放開，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回罷，待會兒你那丫鬟又要催了。」

涼玉的手指放在一沓薄紙上閑閑摩挲，笑道：「戟兒，你想好了沒啊？」

「孩兒不敢。」應侯一張威武的臉如今扭得像苦瓜一般，咬牙違心道，「母親選出的女子，自然是蕙質蘭心，極好、極好……」

這樣年輕的拂月啊，她像是枝頭嬌花，剛剛綻開了最新鮮的一半。

下頜驟然被他捏住，他的手指溫熱，帶著若有似無的清淡香氣，他半強迫地托起她的臉，和她對視。他的眼珠漆黑，眸中微有諷意：「你這丫頭，還沒對壘，怎麼就像斗敗的公雞一樣？」

她這輩子算是厭惡極了溫柔陷阱。

她也……許久不曾被人這樣擁抱了，整個人蜷縮在熟悉的氣息里，溫熱的皮膚下是有力的心跳，這是從前季北辰抱她的方式，讓她慌張地懷疑——到底能不能就此放鬆，或者嘗試依靠？

涼玉接過來把玩，忽然一陣風來，拂過她的髮絲和臉，鳳桐的笑語在她耳邊響起來：「還怕么？」

他身上是再熟悉不過的氣息。不知怎的，偏偏今日她便覺得臉上發熱，從聽他話的耳朵到脖頸，都麻木得沒有知覺，連帶身體都有些僵硬了。

她吃了一驚，轉頭四顧，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夜色，沒有鳳桐的影子。繾綣的風打了個轉，從她身邊飛走了。

香爐里的香悠悠燃著，暖烘烘的一片香氣，室wｗw•ｈetubooｋ.ｃom•coｍ內一陣尷尬的沉默，也許是因為太尷尬了，鳴夏整整添了四回香，終於忍不住尋了個由頭逃也似的出門去了。

涼玉聞言始驚，隨即心中隱痛：「暴民……」什麼樣的暴民敢在人潮湧動的節日里干這樣的事？她眼神鋒芒畢露：「此事蹊蹺，有人刻意為之。」

她歪頭問道，「除了啼春，還有誰知道此事？」

雲戟越聽這話越覺得耳熟，竟然跟那天他隔著門大罵雲拂月的說辭一模一樣，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一下子跪倒在地：「孩兒明白母親的教導，孩兒知錯，不該逼老二嫁那韓荔……」

此刻身著皎月留仙裙的涼玉將袖子粗魯地挽到臂彎，正捉著筆，按著紙，滿臉希冀地巴望著鳳君指教，聽了問話，臉不禁漲紅：「鳳君怎麼又提我不成器的童年，浪子回頭金不換！」

她漆黑的一雙眼看過來，剛有些希冀，又迅速湮滅，好像靈動的火苗剛冒了個頭就被吹熄了。她嘴角泛起一絲無力的笑：「我就是活得太自在了，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涼玉嘖嘖：「看這樣子，蕭老太太偏心這個推月不止一星半點。是把她當做接班人來培養了？」

他放下茶杯站了起來，站在窗邊：「——那兩人仍在搜尋你的殘魂，青瓦洞有昊天塔坐鎮，他們不敢擅闖，卻費盡心思觀察我的蹤跡。如今當務之急，一來盡量不要露出馬腳，二來儘快再找到你一魄，讓你的魂魄能待在本體里，不至於佔用蕭氏軀殼。」

涼玉臉上有些幸災樂禍：「戟兒你看，這薛家老三，雖然年紀大了些，不過比你大，知曉疼人啊！你再看這王家二小姐，人是長得沒那麼好看，可聽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性情極為溫柔，看人不能總看外表……還有這史公家的小女兒，雖然是最低微的庶出，但人家小小年紀嫁給你當續弦，你說誰賺了？」

「鳳君盯著我幹嘛？」她臉上的無力和哀愁只出現了片刻，剎那間又被躍動的神色替代，笑嘻嘻的模樣和以往沒什麼區別，「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呢。」

「怕」這個字眼，已經很久沒有在涼玉嘴裏吐出來過了。還以為她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卻是顧念身邊人。接連遭逢驟變，在這個最需要依靠的時候……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了。念及此處，他心裏一軟，附在她耳邊道，「我也沒有退路，何談連累？」

他眼中毫無懼色，像是大敵當前，恨鐵不成鋼的將軍。

眼見鳳桐聞言板起臉要訓人，她立即擺著手討饒：「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涼玉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既然如此，我也不難為你了。起來坐好。」

錦冬兩隻眼睛正巴巴地望著她手掌里的小玩意，一點反應也沒有。

應侯瞪大眼睛，「娘，是嫁！怎麼能是賣呢！」一抬頭觸到蕭氏冷冷的眼眸，語氣頓時蔫了幾分：「孩兒也是沒辦法，如今嫣然過世，咱們與鄭家的關係越發水火不容，倘若不與韓家聯姻趁機拉攏，總有一日要讓鄭家擠死！」他小心看了涼玉一眼，極貼心地解說道，「母親忘了吧？孩兒的髮妻沈嫣然是鄭貴妃的表妹，是您當時親自訂下的婚事，當初就是因為娶了她，雲鄭兩家才有這些年表面上的安寧……」

「咦？」錦冬不知道看見什麼，突然三兩步跑到前面，從樹枝上取了個白色的物什來，歡天喜地地攤開手掌，一隻hetubook.com.com毛線做的小雀兒，通體雪白，眼睛是綠豆大的兩塊曜石，瑩瑩閃光，「老太太快看，不知是誰在樹上掛了只吉祥鳥呢！」

涼玉愣了愣：「鄭家？」

涼玉笑容一斂，一掌拍在桌上，喝道：「這天降的好姻緣，為娘高興都來不及，你有什麼臉面挑三揀四的？」

他看她一眼，嘴角一抹嘲諷：「小的是痴傻的三小姐撥月，大的是失身的二小姐拂月。」

自與季北辰相識以來，鳳君再也沒有這樣抱過她。

「我問你，把老二賣給韓荔，能賣多少人回來？」

鳳桐點頭：「確是如此。有傳言稱，暴民是鄭家買通，此舉是為了敗壞應侯府的名節，給雲家一個警告。」

她停了片刻，補充道：「既然蕭氏從前鍾愛她，那我以後便注意一些，不會再讓人起疑了。」

涼玉心裏有些尷尬，僵硬道：「原來老身當年也做主過你的婚事——真是對不住了。」雲戟立即滿臉惶恐，「母親這樣說可是折煞孩兒了！我……我與嫣然琴瑟和鳴，十分幸福，可現在情況不同，現在老二的名聲在京城裡已經壞了，韓家雖小……」

她嘴角微微翹起，又立即掩藏起情緒，像是藏了什麼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似的，在一種微妙的情緒中，將那隻雪白的小雀兒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

涼玉一面記錄一面驚嘆：「原來蕭氏手上沒有兵權依然能使旁人忌憚，不是靠威望，而是靠啼春手下這個春山教。」

他似有些難以啟齒，「……他願意娶，也是難得啊。」

涼玉笑笑：「這便回去睡了。」

她狠狠咬住嘴唇，抬眼看他，盡量彎出一個笑來：「我……我怕連累了鳳君。」

鳳桐抿了口茶，悠悠道：「鄭氏不善，往後也要多hｅtｕboｏk.ｃoｍ.cｏｍ加註意。」

涼玉望著他的眼睛，鳳君不笑的時候，眉目之間倨傲冷峻，頗有些壓人的勢頭，壓得她忙不迭點頭：「記住了。」

涼玉抓緊提問：「我一直覺得老二有點奇怪……」

「當今天子最寵愛的枕邊人是鄭貴妃，鄭家身為外戚，封疆列土，飽受恩寵。鄭貴妃的父親鄭倫封為忠勇侯，統兵，與平叛功臣應侯雲家都覬覦著對方的兵權。」

涼玉恍然大悟：「難怪。」

鳳桐笑著看她半晌，才開了口：「啼春表面是你的大丫鬟，實則是應侯府江湖勢力的聯絡人，她手下有春山教十死士，皆是武功高強，善用毒器之人。春山教自成立以來，只受蕭氏調遣，除非蕭氏與繼承人簽訂合約，才可易主。」

對面坐著的應侯低著頭，眉頭微微蹙起，緩聲應道：「母親……母親，孩兒如今已過不惑之年，軍務繁忙，娶妻……還是不急在這一時吧……」

一提到那兩個人，她就沉默，垂下眼眸，嘆氣：「有勞鳳君了。」

腦海里倏忽閃過溫玉的臉，暖烘烘的清章殿藏劍閣，溫玉素手把白紗帳撩起，從枕頭下面小心地拎出一串光華流轉的劍穗，那穗子上的流蘇一晃一晃，每晃一下，便露出她溫柔體貼的臉：「送給你當嗣位禮的禮物，你喜不喜歡？」

鳳桐頓了頓，露出一絲玩味的笑：「侯府有名的『一大一小』？」

涼玉冷哼一聲，一張一張翻看手裡的畫像：「那怎麼行，沈氏走了，你身邊只有侍妾沒有女主人，為娘放心不下。」她身子前傾，定定地看著他，「戟兒該不會是嫌棄娘選的人不好吧？」

鳳桐頷首：「應侯魯莽，有勇無謀。孫輩裏面唯有雲推月無論從魄力還是心機，都與當年的蕭氏相似。ｈetｕｂｏoｋ.ｃｏm•ｃom」說到這裏，他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從小被器重到大，難免會恃寵生嬌，今日到你這裏算是碰了釘子。」

察覺到她的緊張，他有些發怔，她像驚弓之鳥，身體緊繃，心跳飛速。

涼玉臉紅了：「——我是看不慣她與親妹妹說話那個樣子。」

應侯平日里在外耀武揚威慣了，唯獨懼怕嚴厲的母親，經了這一遭，又深深感到被母親支配的恐懼，戰戰兢兢地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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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抬頭看了看他，他已坐在窗檯外，衣袍在風中飄飛，沒有給她對視的機會。她想要解釋些什麼，可是嗓音乾澀，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失身……」她的眼神有些茫然，驟然又想起拂月那張年輕而憂愁的臉，還有雲戟氣急敗壞的雷霆暴怒：「你有什麼臉面挑三揀四……」手指攥緊了筆。

「兩年前的四月初二花燈節，年僅十六歲的雲拂月與丫鬟走散，被一群靖州來的暴民圍住。事後，跟著拂月的丫鬟全被處理掉了，然而當時看到拂月衣衫不整，瑟瑟發抖被救回府的百姓不少，迫於應侯府權勢，此事只在暗中流傳。」

涼玉立即抓起筆，「什麼『一大一小』？」

雲戟的嘴唇微微顫抖，連帶著鬍鬚都抖了起來，討饒道：「母親……」

涼玉語氣平靜，偏生讓鳳桐聽出了几絲委屈，他伸出手拂了拂她額前的髮絲，笑道：「如今你就是蕭氏，可以活得自在些，不必讓規矩拘著。」

他一怔，隨即嗤地笑了，「什麼時候膽子變得這麼小了？」

涼玉停了停，語氣裡帶了三分怒氣：「什麼政治鬥爭要捎帶上一個無辜的姑娘，實在是下流。」鳳桐的笑容斂了斂，再次叮囑：「對方是不擇手段之人，因此不要輕敵，要多加註意。」

鳳桐輕輕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