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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低嘆一聲，又是一陣天地變換，大風鼓吹，吹散了天上的太陽，終於一片陰涼。涼玉這才發覺，這太陽也是紙做的，化作一張張小圓片，輕飄飄地落下來覆在她背上。

「你以為你父親不在乎你，你曉不曉得，為你和韓荔退婚的哪一日，你父親堂堂七尺男兒，在這裏流淚，說對不起你？」

少女肩膀開始顫抖，「我……」她終於小聲呼救，「我忘不了，奶奶……」

一疊信箋扔過來，那些沒有拆開的，她沒有勇氣看的言之鑿鑿，那些她不敢去觸碰的幻夢。

涼玉做了個奇怪的夢。

「你沒嫁人，不知道，這個世上雖然所有人都似乎把這樣東西看得很重，但其實它並沒有這樣重要。」

她轉了個身。

「既然是別人的過錯，你為什麼要怪自己？你先前的日子擺在眼前，你為何不敢繼續走？」

十個烈日在她頭上頓現，炙烤她的脊背，膝下彷彿是燒紅的鐵板一般，要將她整個融化。她咬住下唇，汗水已經流進眼裡，火辣辣的灼痛。

「鄭家有錯嗎？」

那聲音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待她反應過來，自己早已伏在地上，「是。」

半晌，世界忽然一片寂靜。

含著一絲微弱的、搖曳燭火般的希冀。

拂月驚詫地抬頭，怔怔地望著她。

一陣風吹來，吹散了她的髮髻，只是比起先前的猛烈，這一回的風柔弱弱的，倒彷彿是在撫摸一般。她抻著脖子去看，強光刺得她眼淚直流，那人的面容始卻終隱在光中，看不真切。

「奶奶問你，在這件事里，那些人有錯嗎？」

她仍是點頭，眼中痛苦不堪。

拂月和她四目相對，那雙漆黑的眸子中，滑過無數璀璨的光輝。拂月第一次覺得蕭氏的眼睛平靜、寥廓，彷彿無窮無盡的一片大草原，是她從未見過的氣象萬千，她徜徉其中，感到無盡寬容和ｈｔｔｐs://m•hetuｂｏｏk.ｃom.cｏｍ自由。

「賭你若勇敢邁出這一步，往後的日子就與今日千差萬別，你會比你想象中幸福。」

涼玉淡淡道：「你現在明白嗎，女人的貞潔，跟她是否忠貞並無關係。我們活在世上，靠的不是白璧無瑕，而是問心無愧。」

狂風掀過，風沙席捲，她拿手遮住眼睛，險些站立不穩，彷彿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捏住她的膝蓋，直將她的骨頭捏個粉碎，她雙膝一軟便跪在地上。

「你現在應該知道我為何一直希望你整日讀書，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像書中的仁義道德、倫理綱常一樣清晰。就如這信件上寫的，本朝最有名的貞潔烈女，觸柱殉夫的那位，其實早與家裡的管家暗通款曲。再有，怡紅院里的前花魁是怎麼死的，你可看清楚了——為救情郎，在官府刑室里被毆打折磨致死，臨死也沒道一個悔字！」

她的眼裡混著淚水和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移開牙口便溢出一聲痛呼，讓她強壓了，變作低聲嗚咽。汗水滴在地上，霎時化作一股白煙蒸發在空中。

拂月的眼中盈滿了淚水：「拂月一心求死，當時爹爹視我如瘟神，天下當我是笑柄，可是奶奶，唯有奶奶，不動聲色地將拂月移到了您的院中……」

「奶奶，鄭家……鄭家……」她心中矛盾萬分，眼神赤紅，心裏甜如蜜糖，卻又撕裂般疼痛。

拂月的眼神疑惑地看過來，她向來是小心的、內斂的，此刻也只是溫馴地抬了頭。

少女有些詫異，覺得今日的蕭氏有所不同，可沒長好的疤痕被人揭開，一旦開了個塞子，內里的驚濤駭浪就要忍不住滾滾湧出，痛得她想要喊出來。

她順著人流往前走，山下有集市，沸反盈天，店家沿街叫賣，姑娘手裡捏著帕子，頭上的珠釵是人間時興的樣子和*圖*書。這街道與她平日所見分毫不差，她站在街道中央。

「你一天忘不了，它就一天好不了，一直潰爛下去，一輩子都折磨著你。」

萬事萬物因而黑暗，所有的紙片忽然碎作漫天白雪，簌簌而落，有些粘在她身上，她揭起一片，竟然是撕碎的紙屑。

「那，你有錯嗎？」

「牆」忽然說話，是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牆體震顫，嚇得她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這才發現，原來這「牆」是一個人，那亮閃閃的紅牆面，竟是他的衣袍。

「拂月，鄭襯不等於鄭家，他不應該是你遷怒的對象。」

「為什麼不可能，是因為他是仇人，還是因為他妄想接近你？」

拂月的手哆嗦著，一時間不知如何消化。

「行錯幾步，便領幾道天雷。」

一切停滯下來，宛如時空靜止，店家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忽然間街上的所有房子和人變作薄薄的紙片，像是帶著年畫兒看過的皮影一樣，是模糊的輪廓，風一吹，滿街的紙片晃蕩。她嚇了一跳，往遠處看，遠山就是最大的紙片，撕成了山巒起伏的樣子。

涼玉嘆了口氣：「拂月，路是人走出來的，有什麼可不可以？你不想面對鄭家，奶奶絕不讓你進鄭家的門，把你牢牢護在眼前；你怕流言蜚語，咱們府上沒有流言蜚語；你要是做噩夢，枕側有愛人，晚上一盞安神香，又是一覺到天明……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躲著、放著、掩耳盜鈴，是最沒用的一種。」

的確，姐姐英姿颯爽，更得奶奶歡心。她與小妹，一個是羸弱的書獃子，一個是痴兒，奶奶從未對她們流露絲毫寵愛。

「不可能的，奶奶……」她眼神酸澀，想到下人們的指指點點，想到春社裡其他女子看她的眼光，想到那些關於她的腌臢的流言蜚語，那些人不懷好意的眼神，「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和-圖-書去了。」

她嘆一口氣：「最近還常常做夢嗎？」

那一定是不堪的回憶。只是，去除腐肉，傷口才能愈合。

「睜眼說瞎話。」涼玉冷冷打量她。

她蹙了眉，有些懵懂，有些不甘：「可是，涼玉沒有辦法，對也是對，錯也是對。」

她搖頭，眼神如裂帛，「不可能，我不可能……」

她喉間澀然，一時間竟然受了感染，　「……嗯。」

拂月眼裡浮上一層怨恨和恐懼交織的神情，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由懼轉驚，本能地往天上看。太陽漸漸光輝暗淡，變作彤黃一片圓圓的紙，慢慢悠悠地飄下來。

「你爹算計利益不假，想求兵權也是真，可是從來沒有因為你出了這件事，就嫌惡你、不愛你、把你當成瘟神避之不及，他是帶兵打仗的人，名聲，貞潔，跟親女兒比起來，對他來說什麼都不算。」

在夢裡，遠山疊翠，天空是藍紫色的，萬里無雲。棧道上有許多人，大多是戴著草帽的挑夫，天氣悶熱，他們脖頸上搭著吸汗的棉布，皮膚被曬得紅彤彤的，盈滿了大顆大顆的汗水。

她許久才定下神來，手指無意識地攪著帕子：「有時還會有，午夜夢回時。」她努力綻出個乖巧笑容，「奶奶不必擔心，孫女無礙。」

拂月眉心一跳，許久不曾回過神來。

「看清了么？」

可以嗎，最嚴厲最不苟言笑的奶奶……

從小，她都以為奶奶不喜歡她。

她第一次領教這樣強大的幻術，一時羞愧不堪：「涼玉有辱凡人性命，錯解摺紙成靈，今時的罰，來時一定全都領了。」

涼玉撫上她單薄的肩膀：「身體上的傷痕終有一日會恢復，你是個年輕人，身子好得很，現在根本看不出一點痕迹。你之所以還覺得痛苦難耐，是因為這裏還忘不了。」她伸出手指點點拂月的胸口。

她走到桌前，整了整先前剪好htｔps://wwｗ•ｈetubｏoｋ•ｃoｍ•ｃoｍ的八個沾了凡人血的紙人，想到自己那日戾氣暴漲出手無度，心中五味雜陳。望著窗外的湛藍天際，細細想了片刻，恍然笑道：「連父君也看不過去了……」

她也曾經是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侯府小姐，曾經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曾經是春社拔得頭籌的才女，贏得無數人的掌聲和讚譽……要是沒有那一天，要是沒有那件事，要是她早一點帶著婢女回來……她像小獸一樣嗚咽出聲，用手捂住眼睛，眼淚從指縫中不斷滲出。

涼玉上下打量拂月的臉色，見她眼底仍是淡淡烏青，神思凝滯，仍然沒有半分改觀。

「什麼？」

「他在的時候，你明明很快樂。真心假意，你難道辨別不出？」

她嘴唇乾裂，嗓音低啞，很快便咳出血來，重壓之下，委屈混合著惶恐：「涼玉知錯。」卻立即抬頭，一雙漆黑的眸子滿含倔強，「可惜要想好好走，須得錯下去。」

忽然間一股力量扯著她的衣領將她提了起來，扔到一處紅彤彤的牆下，滿面塵土，她嗆得咳嗽起來。紅牆微微發光，她用手扶著牆面，慢悠悠站了起來。

她將那一沓紙人貼在胸口，闔上眼喃喃道：「對不起。」

頭上被重重拍了一下，蕭氏用了十足的力氣，打得她眼冒金星，蕭氏眼神嚴肅，一字一頓：「在這件事里，你沒有錯，你一點錯都沒有。」

許是因為這句話鬼使神差地激發了她的鬥志，她吊著一口氣，撐到了現在。她的眼淚汩汩湧出，再也綳不住平日里那副乖順聽話的表情，面容微微扭曲。

涼玉立即撤了手，白著臉退了一步。仰頭向上看，光暈亮得刺眼，看不清那人的臉，僅有一個在光暈中的輪廓，不知怎的，她覺得他沒有惡意，只是滿心畏怯。

「那些噩夢……上元燈節。」她定定看著拂月，眼見她的臉色從白轉青，瞳孔收縮，嘴唇https://www.hetubook.com.com微微顫抖起來。

「拂月，有些話奶奶沒有告訴你，是覺得你年歲尚小。可是我看，倘若不說，你永遠不會懂。」

「拂月給奶奶請安。」

有人在她背後用力一推，幾乎是立即便醒了。府里上下都在午休，安靜得只聽得見外周的蟲鳴聲，偶爾有下人說話，窸窸窣窣地從廊上經過。涼玉爬起來，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涼玉低眼吹了吹滾燙的茶水：「出事以後，你與我或你爹，說過沒有？」

可是那段難挨的日子里，她被奶奶強硬地留在自己院中，當某一天她從噩夢中醒來，看見不苟言笑的蕭氏披著睡袍站在她床邊，冷冷道：「拂月，死了容易，活著卻不容易。」

「雲拂月，你為何連這點小事都想不明白？」蕭氏勾起嘴角，反唇相譏，「難道事情發生，只是因為你帶的婢女少了，回去的時辰晚了，走的路不對嗎？假如京城所有少女都跟你一樣的想法，東西兩市、上元燈節，早該被取消了。」

「奇恥大辱，是嗎？」蕭氏冷靜地接話，「你為什麼沒有尋死？」

她停止了哭泣，獃獃地看著她。

她愣住了，許久，恍惚著點了點頭。

「你敢和奶奶賭一場嗎？」

「這才是真正的摺紙成靈，你已誤入歧途，不可將錯就錯。」那聲音平靜威嚴，帶著警告的意味。

「奶奶……」她近乎是哀求她不要再提起，「沒有，誰都沒有過問，誰都知道，這是……」

「還不認錯？」

她扔了一沓信箋，拂月接過來看著，眼神逐漸錯愕，似是難以置信。

「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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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的眼裡流露出一絲悲憫：「我知道這種感覺，因為我也曾身敗名裂。可你想想，除了別人的口舌，你還是那個你，跟以往分毫不差，要不是如此，為何鄭襯會這樣陷落？」

一連串的發問如同利劍一般將她刺個洞穿，她苦笑起來，「……真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