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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來時唯恐天下不亂，全然不似此刻，屁股上如同長了倒刺，坐立不安，目光飄來飄去，無處安放。也不知鳳桐是不是故意使壞，竟然只把玩茶杯，一言不發，鐵了心要做個安靜絕美的背景。

皇帝一時間欣慰又感慨，低聲笑道：「要坐四五日的船，顛沛流離，玄雲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公子，把苦頭吃足了。」

她立即忘記自己正在置氣了，求救般喊道：「鳳君……」

疏風越聽越心驚，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

「哪裡是暈船，恐怕是有喜了吧！」有人接道，眾臣難得解決一件棘手的事，氣氛陡然輕鬆，都鬆快地笑了起來。

鳳桐見她躊躇不語，似乎陷入了沉思，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頭。涼玉一下子垮下來，乾巴巴央道：「鳳君，明日就回家去吧。」

鳳桐點頭。然而一提起司矩，涼玉腦中如同噼啪一陣火花炸響，一切零碎的記憶湧進來，彷彿又坐在狹小的水仙殿里，司矩立在一旁蹙著眉，聽著腳下一搭一搭的啜泣。

西海那條老龍是朝堂上有名的權臣，他的好人緣來源於對其他神仙日復一日的送禮和「拜會」，因此在各家神官府上見到有前來送禮拜會的西海仙使不足為奇，剛好被疏風拉過來當個擋箭牌。

不一會兒，有御林軍小步跑上前來，雙眼赤紅：「陛下，前線急報，我軍遇伏，兵力折損大半，應侯……雲將軍率殘部一路拼殺突圍，不幸……陣亡。」

興檀，晉興檀，檀郎，問天鏡里流光閃閃的那個名字，二十四宿里唯一的一個凡人星君——

疏風抿了嘴：「兩百年前，疏風便不相信殿下會入魔。」

這個意外，她只想著是自己的過錯，卻安知不是事情的轉機？

九五之尊的表情陡然僵住，不過短短一瞬間，生死和圖書都已既定。當年這江山是雲家老侯爺夫婦用命打下來交到他手上的，而現在，半生榮華的應侯，也最終死在了黃沙翻湧的戰場上。

一盞茶過後，疏風一臉凝重，親自將二人送至門外，又將一大袋子書交給鳳桐，剛想叮囑兩句，迎面碰見一個身穿白色廣袖的年輕的仙人。他面容俊秀，只是一雙眼睛低垂，顯得有些畏怯。

她說著，回頭悄悄瞟了一眼氣得兩頰鼓起的祈年，後者還來不及破口大罵，突然吃驚地睜了眼，面前若有似無地隔了一道水簾似的屏障，他憤怒的小嘴一張一合，那童稚的聲音卻漸漸消失了。

涼玉拉著錦繡的手，一會兒摸摸她的臉，一會兒捏捏她的胳膊，十足驚嘆。錦繡性子溫柔，配合地任她揉搓，涼玉看了一會兒，眼裡慢慢泛上些水光：「都怪我不好，讓你平白受這一遭。」女孩子家的身體本來柔軟鮮活，現在要待在一個硬邦邦的藕做的殼子里，豈不比她附在蕭氏身上還難受？

竟然有人這樣待見這些煩人的西海仙使么？

——不知不覺間，那一座有聲有色、有笑有淚的應侯府，已經變成她心中最堅實的依靠了。

「怎麼了？」他站定了，皺起眉頭。

流觴雖可恨，但稚子無辜，誰也沒有想到她第一次弄計的挑撥，竟然就出了這樣的岔子。

鳳桐嘴角微彎，是一個極冷淡的笑，「留下來好生照顧，屆時挾子可令母。」

他低嘆一聲，眼中帶上淡淡的悲涼：「暫令忠勇侯代主帥之位，應侯為國捐軀，待得衣冠歸來，朕必厚葬。」

司矩回天宮，乃是趁著溫玉重傷未愈，利用季北辰的游移不定才完成的事情，溫玉清醒后，肯定對此事大為光火，這個時候，務必要降低司矩的存在感，讓他們https://m•hetｕbｏｏｋ•com•ｃom確信，她的回歸是巧合中的巧合。

這天，應景一般地飄起雪花來，皇帝推開華蓋，負手走在鵝毛大雪中。天寒地凍，御花園中冷冷清清，迴廊里只剩糾纏的枯藤，他走近，卻聽到一陣細細幽幽的哭聲。貴妃穿了一身素衣，正坐在廊中，拿著手帕嗚咽，肝腸寸斷。

鳳桐將書放下，喚她進來。

涼玉瞥見他動作，放心對疏風道：「既然已現了身，索性將前因後果一一講給你聽。事關仙界安危，請仙友務必放在心上，謹慎對待。」

那青年有些局促地抬眼一瞥，又笑道：「看來我來得不巧，沒趕上與兩位仙使喝一杯。」

二人再次對視，他嘆了口氣：「不瞞殿下，其實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愧疚。倘若當日我不那麼懦弱，或許……」

奏報的是個年輕的寵臣，並不懼聖威，在朝堂上玩笑道：「臣隨船相送，看見鄭大人沒有什麼不妥，倒是夫人似有不適，乾嘔不止。」

原來父君是走這個風格的……

玲瓏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她……好似有身孕了，請神君和殿下定奪。」

涼玉「唔」一聲，捧在懷裡仔仔細細地看，直看到眼睛發疼也不願意放開，心道：「原來這筆記唯一的受益者竟是我了。」

那麼，當年那個為了心上人跪著祈求恩典的紅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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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桐手中茶盞微微一頓，安安穩穩擱在桌上。

涼玉一時愕然，環顧四周，一道淺淺的水簾將他們三人包圍起來，偌大的文淵閣里，那一鼓一鼓的煙氣都被隔絕在外。

「仙友所為已經是力之極限。」她斬釘截鐵地打斷，「若不是忌憚鳳君與昊天塔，他們絕不會輕易停手，今日涼玉早已化成一把焦灰。此事非簡單和*圖*書誤會，攔是攔不住的，因為這是……早有謀划。」

兩匹神獸已經在疏風的安撫下做回了銅獸，只是那兩股白煙一鼓一鼓地向上升，不難想象出它們吹鬍子瞪眼的模樣。

他雖然是個頗為年輕的仙，但偏偏有一股誰也奈何不了的固執勁。

疏風驚而驟起，連忙扶起了她，終於露出一點熟悉的局促來：「殿下、殿下這是做什麼？」

她的目光變得悵惘，先起身斂衽一禮：「多謝疏風仙友……」

「留下來。」她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說道。

因為這口氣，她蹭完飯也怏怏不樂，沒去糾纏鳳桐，而是一頭扎進書房，鑽研起從疏風那裡借那一麻袋書來。

這人神情緊張而面容陌生，涼玉和鳳桐對視一眼，都覺得莫名其妙。

皇帝著五爪金龍的黑色朝服，倚在寶座上，聚精會神地聽著奏報。「……臣帶回鄭大人手信，大人已平安到達東瀛，身沐皇恩，一切順利。」

鳳桐嘆了口氣，她到底年輕，在人情方面體察不足。耐心解釋道，「現下是恨的，可是母子連心，虎毒尚不食子，又何況她私心如此重。」

涼玉沉默片刻：「這……是我父君的札記？」

涼玉忽然道：「仙友可願意信我？」

「神君，那紫荊花仙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身上中的邪毒，屬下也按照魔道的方法解了，只是……」

皇帝不及展露一個笑，忽然一名傳令兵撲倒在殿門口，鐵甲聲嘩啦嘩啦碰撞，打碎了這輕快的午後。

這一次回青瓦洞，涼玉見著了以藕做軀殼的錦繡。鳳君的手藝極巧，造出的身子完美無缺，除卻關節處尚有連接的痕迹之外，幾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此事說來話長……」涼玉硬著頭皮開口，「千萬拜託仙友，萬不可被旁人所知。」

今日疏風，當真是獨當和圖書一面的司文神官，一舉一動都鎮定自若。不再是當年御文神君的座下弟子，生澀得連打個招呼都要臉紅。

亦步亦趨的內監悄然道：「陛下，忠勇侯尚在前線，飛劍流矢不長眼，娘娘怕是在思慮父親哪。」

涼玉似乎還是沒有從虛晃中回過神來，只是把冰涼的手搭過來，滿眼都是不安：「只怕此舉不成，流觴心如死灰，是恨透了季北辰的，她本就不是什麼善類……」

涼玉每次一到青瓦洞，先讓兩個侍女哄得心花怒放，也不知道鳳桐整天守著這兩個如此機靈、如此可愛的侍女，怎麼保持不被暗香銷魂的。她認真想了想，大約是他招惹的女仙過多，看慣了各色美人，早已經不稀罕了，這樣想來，心裏又微微梗了一下。

興檀？涼玉一面走著，暗暗覺得有幾分耳熟。

鳳桐翻著書笑道：「那是因為紫檀殿素來恣意，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也就罷了，他記的這些東西，全是以天賦血脈為依託的，旁人再看也練不來。」

鳳桐接過來翻了翻，又再扉頁一瞥，道：「這恐怕不是典籍，乃是筆記。」他又神色複雜地看了看她，朝著她攤開書，指著扉頁上一篇瀟洒得宛如繪畫的序言底下龍飛鳳舞的落款，一字一字對她念道，「認一認這三個字，紫、檀、殿……」

錦繡動容哽咽道：「殿下別這樣說，錦繡的魂魄乃是殿下捨命搶回來的，托神君的福，還能像模像樣地站在這裏，已經十分滿足了……」又笑著哄道，「我與玲瓏做了新的糕點，嘗一嘗好不好？」

涼玉眉心一跳，差點忘記流觴還在鳳桐這裏了！她傾耳而聽，脫口而出：「怎麼了？」

隱忍不發，是為保全自身，卧薪嘗膽。

玲瓏叩了叩門。

還有一類統共只有四本，樣式頗為奇怪：封面是搶眼的紅，外壓ｗwｗ.hetｕbｏｏk•ｃom•ｃoｍ一道鑲金的花紋，貴不可言，看起來一點不像典籍。雖然封裝是最好的，可是裏面卻是最新的，看起來都沒有幾個人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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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找她，我怕溫玉在崑崙洞安了眼線。」

她深吸一口氣，翻開看了看，卻被裡面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手狂草嚇住了，落筆的人彷彿醉里舞劍，狂放恣意，如同蛟龍擺尾，自由自在——可是，一個字也不認得。

疏風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擔心。」

她咬了咬嘴唇，「照理說父君幻術那樣厲害，他的手札不該無人問津啊？」

疏風反應極快，立即對著涼玉和鳳桐不冷不淡地拱手：「勞煩兩位仙使謝謝西海龍王了。」

涼玉不敢耽擱，趕緊還了禮，迅速離開了。聽見背後疏風客氣地將那人迎進去：「星官怎麼來了？」那個年輕人謙虛得近乎有些自卑了：「大人叫我興檀就好。」

在書海里折騰了一個時辰，她找到了些門道，這些冊子大概分幾類：年份久遠是竹簡記載，上面是篆字，近乎被翻爛了，可是內容卻僅局限於一些大眾化的小小術法，不足為奇，連山下的小道士都能露一手；另一類裝訂樸素的，是正兒八經的幻術史，講得便要細緻多了，可是不知怎得，一看見這一本正經、長篇大論的腔調，她總是彷彿回到了被玉郎□□的日子，一看見密密麻麻的字便頭疼。

「下去之前，是否還要召見司矩？」鳳桐的聲音傳過來，將她驚了個激靈。司矩現在崑崙洞，每天除了修補幾萬年前那些根本用不上的古籍，基本閉門不出，一切集會都不參与，天宮裡都快忘記了這一號人。

鳳桐立即轉過頭去看涼玉，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看似沒有任何反應，卻被他看出滯后的恍惚和驚異，她眼底一瞬間漫出的愧疚和無措，被垂下的睫毛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