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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笑著搖搖頭，將碟子一隻一隻摞起來：「既然是一座破塔，天帝何必心心念念要它？」

她笑了笑，撒了涼玉拉她的手，一板一眼行了禮，規矩道：「殿下。」

他沒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卻有資格選擇自己未來的漫漫人生。

孩子是最聰明的，他雖然不會說話，卻知道這群人裏面只有涼玉是他的同類，而且她有足夠的能力教訓他。

可是，可是。

巍因小孩兒脾性，嘴硬心軟，架不住涼玉糾纏，二人的交情也漸漸厚了起來。

她想這些事情時，心中竟然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些懶洋洋的好笑。

巍因是個耿直的仙，他脾氣很壞，說話也不留情面，一旦與涼玉交好，說話就沒轍沒攔，全然不顧及她小輩的身份。涼玉年紀小，生命又空缺兩百年，鳳桐一走，仙界的種種舊事傳說，都是從她那裡聽來的。

涼玉有些疲憊：「真對不住，連累卿兄和疏風仙友。」司矩微微蹙眉道：「臣既然是殿下的女官，讓殿下遭此一難已經是失職，當盡全力彌補，大哥、疏風都願意為仙界而戰，何談連累？」

涼玉盤腿坐在床上，把他抱在膝上，放下了帘子，一面忍受著他的魔音灌耳，一面上下檢查著他的身體——靈氣充沛純凈，沒有什麼異樣。

娃兒眼睛一翻，聲音頓止，換成了哼哼唧唧的哭。

窗外又下了雨，空氣里濕漉漉的，泥土的氣味，那一點稀薄的青草氣息飄飄散散，消失得徹底。

涼玉總覺得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撲朔迷離，讓人捉摸不透，一時默然。司矩以為她仍在自責，柔聲寬慰道：「殿下別擔心了，司矩自當為殿下分憂。」

「噓……」他意味深長地豎起手指，「不可語，不可語。」

好啊，竟然是個欺軟怕硬的主！

她又想到夕陽之下，玲瓏溫柔耐心哄著孩子的樣子，心裏一緊。她揮揮手道：「你們先下去吧，我來看看他怎麼回事。」

老天爺，這是季北辰的兒子。

「要不老太太給他起個名字吧。」鳴夏看他睡著，聲音輕極了，唯恐驚擾了他。錦冬立即悄聲附和：「是啊，起一個……提手旁的名字吧。」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聲音哀哀地低了下去。

「阿矩……」涼玉有些赧然地笑了，別過頭去整理了情緒，又回頭壞笑，「你瞧，這衣裳你穿著多好看。」從前涼玉最愛送她衣物首飾，樣子都是照著自己喜歡的來，不是綴著珍珠就是帶著絨毛，厚實又華麗——她礙於品階規矩，都收在箱子里，哪裡敢穿。一貶退居崑崙洞，終日大雪，不見人影，玉郎一脈的孩子都畏寒，她這才將箱子里的衣裳一一穿在身上。

涼玉不說話，只是輕輕晃著搖籃，許久才道：「這孩子父母健在，我怎好代為起名？」錦冬有些遺憾，砸了咂嘴嘟囔道：「就起個小名嘛……」

嬰兒哭得撕心裂肺，她被鬧得心煩意亂，片刻不得安寧，終於有些https://m.hetubook.com.com力不從心，忍不住捏著他的小胳膊，沉了臉色：「別鬧啦。」

的確是貴客。

涼玉：「……」

她這樣子，鳳桐怎麼能放心呢？

司矩退了半步，嘴角掛上了無奈的笑，兩手扶住了涼玉的手臂，上下打量著她，輕輕道：「殿下長高了。」

涼玉從軍營看雲清點兵回來，脫了披風，隨手遞給鳴夏，啼春跟著身邊，告之道：「今天廳堂里來了貴客。」

你看，才半日就倒戈了！

「阿矩！」

司矩微一頷首，眉宇間有些鬱結，但臉上仍帶著淡淡的微笑，「疏風大人擬了摺子上去——杳無音信。」

丫鬟們都覺得很驚奇。

涼玉和那嬰兒對視一眼，他的瞳色很淺，但眼睛很又大又亮，神情單純，觸及到涼玉的眼神，他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乖乖地閉上眼睛。

她一個箭步衝過來撲進眼前人懷裡，額頭埋在她柔軟的胸前，已是初春時節，她素白衣裙上還鑲著毛茸茸的衣領，上面沾染著寒涼之氣。

三日後，涼玉收到了青瓦洞來信，信封里薄薄一張紙，是流觴的供詞，她將紙放在一邊，信封口朝下倒了倒。

她語氣恭敬妥帖，又帶著熟悉的親昵，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涼玉想了想，輕輕道：「那就從提手旁，叫『擇』吧。」

這也在預料之中。溫玉潛入仙界已兩百年，文官之中很有可能有她的人，司墨能攔下她的摺子，那邊自然也能擋住疏風的密函。只是假如她真的已將和圖書某個文官收入囊中，大可走自己的線路，就沒有必要讓密函經司墨和疏風的手。她這樣做，十有八九都是試探，溫玉詭計多端，讓人防不勝防。

自拿到紫檀殿的手札后，涼玉常常溜進問花閣內找巍因上神請教幻術，自從巍因入夢代父教導她，頗有照顧之意，她便對他多有親近。

瞧瞧，當初那個司矩又回來了。涼玉半是無奈，半是感慨，回了個對禮，帶著點兒妥協的意味，乖乖坐下來，「阿矩，是不是又出什麼事了？」

善良的鳴夏卻心軟了，全然忘記幾天前懷裡這一團是怎麼將她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憐惜地抱著娃兒：「那可不行，看他多乖——」她偏過頭來，「老太太，給他起個名字吧，總不好老這麼『小閻王』『小閻王』地叫著。」

涼玉樂了：「上神說昊天塔是破塔？」

涼玉咬了咬唇，小聲問道：「阿矩，仙界實行密函制度……有多少年了？」司矩聞言，心念一轉，吃驚地與她對視。

猶記得酒過三巡，小童臉紅撲撲，眼神迷離，身子直打擺子，顯然酒意上了頭，伸出一根指頭，故作神秘地往桌上點一點：「丫頭，你想聽哪一段故事？」涼玉捧著臉想了想：「……鴻漸和鳳桐。」巍因皺皺眉頭，大著舌頭道：「那對父子有什麼好說的……為了一個破塔，搞得身敗名裂，生前行好事，落不下身後名——何必。」

涼玉搖著搖籃出神。

什麼也沒有，再也沒有了。她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封口的地方，來和圖書回摩挲了兩下，慢慢將信封湊近鼻端。

那一絲哼唧也煙消雲散了，他一雙眼睛睜開著她，把手指塞進了嘴裏，安靜地吮吸起來。涼玉樂了，卻立即繃住表情，仍舊顯得惡狠狠的：「待會兒在人前也要乖乖的哦。」

她怎麼能把日子過成這樣呢？

娃兒把手指從嘴裏拿出來，看她半天，咧開了嘴，居然露出一個真誠的示好的笑來。

巍因搖搖頭，語露諷刺：「天帝為什麼非要收回昊天塔？那破塔雖然能毀天滅地，但並未落入奸人手中，好好的由鳳凰家族守著，為什麼非得抓在手裡？」他冷笑一聲，手指蘸著酒液，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個「權」字。涼玉心下一驚，脫口而出：「你是說天帝……」

推月，拂月，撥月，是一等一的好名字啊，可是現在，家裡頭的三朵花，只剩了推月一個。

「你不懂。」他得意地賣了個關子，看見涼玉停下來，專註地等著，才傲然道，「小輩們懂什麼，這六界除卻已經消失的神界，又有哪點不一樣？」

空氣太安靜了，她驟然一下失去他，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像脫韁的馬，左右瘋跑，就是不在該走的軌道上，她用盡全力也控制不住。

一夜之間，小閻王讓涼玉整頓得服服帖帖，乖巧極了，涼玉看他一眼，他竟然還能咧開嘴很可愛地笑。簡直跟幾日前撕心裂肺不肯配合的模樣判若兩娃。

涼玉進了茶廳，廳中女子髮髻梳得整整齊齊，愣了愣，放下手上的茶盞，笑吟吟地站起來，她臉和*圖*書色驟變，立即揮手讓丫鬟們退到門外。

「閉嘴，再哭，再哭就把你送到豬圈裡去當小豬！」涼玉壓低聲音，繼續惡狠狠地威脅。

涼玉越發好奇：「仙界與妖魔鬼三界，自然是全然不同。」

他那一雙淺色的瞳孔正是與那少年血緣關係的證據，這樣一雙眼睛，在陽光下剔透如琥珀，愛與恨都淡淡的，那不是澄澈，是一種疏離的冷漠。

少年？涼玉自嘲地笑了，在她印象里，總覺得季北辰還是個話不多的少年，誰承想拜她所賜，如今都升級做了父親。她想不來季北辰當爹的樣子，他在她面前謙和有禮，滴水不漏，始終安全地隔著一層偽裝。或許他和溫玉在一起的時候，溫玉一定知道他當了爹是什麼樣的光景。

錦冬揉揉眼睛：「老太太這是……用了什麼法子呀？」涼玉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囑咐道：「他要是再哭，你們不必留情，使勁罵他。」

「怎麼，可不是破塔？」

涼玉還沒有忘記一開始附在蕭氏身上時，錦冬眉飛色舞的語調：「老太太說了，別人家的孩子都從玉字旁，女子邊，咱們家的孩子硬氣，都從提手旁，多好聽多有動感啊！」

是鳳君。她想象他修長手指將信封上的模樣，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全是他的氣息，可是心中卻更空了。他仍然事無巨細，耐心經手她的事情，可是臨近新婚，卻再也不願意她去找他，她也沒有臉面再踏入青瓦洞一步。

她驚異地發現，涼玉眼中正閃爍著一種從前從未出現過的、奇異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