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今生·蛇眠
第三章 前因
他轉身走了出去。
逃亡的密道早已備好，就在湖底，不料竟真有用到的一天。
沒有人可以天生擁有這種技能。
薛採的戰慄，因這一句而停止了。他抬起頭，注視著眼前這個被稱為主人的男子，看著他的笑容，看著他溫柔的眼眸，心中像有一道門被推開了，自那后，天高海闊，無所畏懼。
因為，她本不該認識這樣東西，卻在看見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什麼。就像她看到薛采書房抽屜里的那些墨石時，第一眼就知道它們分別是什麼類型的墨，適合用來做什麼。
跟著他的屬下們不但沒有糖吃，還紛紛丟掉了性命。
頤非邊打邊問：「你的武功哪裡來的？」
尤其是，他失去的已經太多太多，到頭來，兩手空空，連僅有的三個生死與共的下屬，也全沒了。
「伏羲、神農、黃帝。」
秋姜開口，但聲音卻突然啞了，怎麼也發不出來，她拚命深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但越著急就越不行，急得她額頭冷汗跟著眼淚一起流下來。
而頤非，就用那種孤傲的神情，望著薛采，沉聲道：「我去程國。」
頤殊聽得牙痒痒，怒道：「他把女人當什麼了！」
頤非笑了笑：「第一我對別人的女人沒興趣；第二，我對你拚命想塞給我的女人更沒興趣；第三……」
姜沉魚對薛采道：「我不管別的國家如何，但凡璧國境內，私販人口者，死。」
薛采則悠悠道：「其實，我是刻意把她留給你的。」
「何為三墳？」
頤非站在門口，也是一臉震驚。
一時間，氤氳的水汽，熏染了屋內的死寂，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蔓延，秋姜的呼吸變得無比急促，她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
「他們說謊。」
三十九萬七千。
「你發現瞞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風丞相跟龔小慧有染，氣死風丞相。風兄不得已對你出手，你頭部受傷，醒來后就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風兄饒你一命，將你送上雲蒙山。但你反骨猶在，不聲不響跑掉。機緣巧合下來了我府中。風兄知道后拜託我不要說穿，任你在此間長住。」
滴水穿石，成績驚人。
「你少用一副爺爺欣慰地看著孫子的表情看我。」頤非不屑。
書房中，薛采講完了前因後果，望向頤非：「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她失憶了，對如意夫人的忠誠也就蕩然無存。但技能還在，如果你想做點什麼事，她將是個很好的幫手。所以，你知道該怎麼做了。」說完最後一句話后，薛采走上前親自解開了頤非身上的繩索。
「因為……」薛采低下頭，輕輕撫摩著手上的奏書，緩緩道，「有些東西，比王權霸業重要。不是么？」
二十年來，有檔可查的三十九萬七千名孩童，就這樣被人販子拐走，送到程國，由一個秘密的組織對他們進行挑選分揀：適合練武的，送去訓練；長得漂亮的，送去賣藝；體弱多病的，奴役幹活後任之死掉。
姬嬰聞言一笑，伸出手，遲疑地，輕輕地、最終堅定地放在了他頭上。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頤非突然抬頭，朝秋姜看過來：「她到底是誰？」
這個數字里，其實包含了三個人。
「如意夫人的嫡傳弟子，代號瑪瑙，人稱七兒，精百計，擅偽裝，又名千知鳥。」
太短了。要教他的時間再長一點就好了。
他有十一個侍妾！每次都是娶一個，處幾天，不喜歡了，扔山上去，再娶新的。
「如果你單買一人，五十金。如果你三個全要，那麼，五百金，不講價。」
對話間，兩人已過了十招。
薛采如醍醐灌頂，立有所悟。
「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和應鐘。」
頤非露出失望之色，發出一聲冷笑：「還以為會有多厲害呢，不過如此而已。」
「只不過是證明給我看。」風小雅微微一笑，「畢竟，我不認識你，也不了解你。」
而秋姜，偏偏忘記了那個學習的過程。
程國，唯方四大國之一，本是區區一座海島，土地貧瘠人員稀少。不知何時起，島上的居民發現了一種鐵，用那種鐵打制出來的兵器格外鋒利。因此，在全民習武的情況下，再配以神兵利器，加上當時國主的野心，程國開始向外擴張，沒幾年，就將周邊島嶼全部囊括旗下。程王為了更好地統治國家，將島上原部族全部殺光，就這樣，以鐵血手腕奠定了程國的根基。
頤非嘆為觀止，當即命人去準備五百金。
***
品先生上前挑開他們的衣服，只見黝黑的胸口上，三個青紅色的拳印高高腫起——果然是對自己沒有半分留情。
程國境內，當然優先考慮五大氏族家的子嗣，其他三國嘛，宜國看中的是胡九仙的財力；璧國無所求，皇后又跟她不合，為了氣姜沉魚，頤殊故意點了薛採的名字；燕國的貴公子太多，頤殊本沒考慮風小雅，但彰華說選誰都可以，只要不是小雅。如此一來，頤殊反對風小雅上了心，一打聽，這個男人居然如此霸道——
首先經過這麼多年的累積和沉澱，販賣組織已經頗具規模，自和圖書成一個完整的體系，他們有錢，有勢，還有人，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剷除掉；其次，組織真正的頭領在程國，璧國境內怎麼折騰都沒什麼，一旦涉及別國，稍有差池便成了國與國的大事；還有，不得不說璧國也是此組織的受惠者，如果沒有這些死士，沒有這些像草芥一樣可以隨意犧牲掉的棋子，那些不方便放到明面上來解決的事情，怎麼處理？
「你發現瞞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風丞相跟龔小慧有染，氣死風丞相。風兄不得已對你出手，你頭部受傷，醒來后就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風兄饒你一命，將你送上雲蒙山。但你反骨猶在，不聲不響跑掉。機緣巧合下來了我府中。風兄知道后拜託我不要說穿，任你在此長住。」薛采一口氣說完，睨著風小雅道，「還要我幫你說得更徹底些么？」
秋姜呆了一下，但仍是極為流暢地答了出來：「總說根本教義為經，述說戒律為律，闡發教義為論。」
他的手很快，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朝她頭頂拍落。秋姜下意識地翻身一扭，騰空踩著他的肩膀飛起，一個跟斗躍到了他身後。然而不等秋姜站穩，頤非已出腿掃她下盤。
「我青出於藍。」
必須經歷大量嚴苛的訓練才能掌握。
頤非道：「我好像還沒答應加入你們這個瘋狂的狗屁計劃。」
他們三個，都是童年時被拐賣到程國的孩子。接受殘忍的訓練后，成為合格的死士。頤非從品先生手中買了他們，從此之後，他們就成了他最親密的人。
大雨很快將他全身打濕。
因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終止罪孽。
「你胡說！不可能！絕不可能！」秋姜慌亂地衝到風小雅面前，急聲道，「你告訴他們不是這樣的，我怎麼可能是細作？」
風小雅和薛采都不再說話，任由他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想。
但頤非卻閉上嘴巴，眼中閃過一線異色，沒再往下說，重新淋著雨走掉了。
「沒有別的？」頤非的眼眸閃閃發亮，「如果還對我說謊，所謂的合作就到此為止。」
「如果你真的答應了之前的條件，那麼我們反而不能用你了。」薛采破天荒地笑了笑，那樣一張故作深沉的小臉，只有笑起來時，還稍稍有點這個年齡的孩子應有的稚嫩氣息，「無欲乃剛，有私則斜。此事太過重要，我不希望一開始就在擇人上出現紕漏。」
風小雅和薛采交換了個眼神。
薛采於一年後，在白澤府的書房，想起姬嬰當時的表情，不知為何，心頭一松，笑了起來。
三個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里，難以忘懷也不會褪色，變成瘡疤疼痛著腐爛著，但永遠也不會愈合的名字——
至於楊家，名存實亡，雖還掛著貴族的頭銜，但早從三代前便被發配鄰島，日日打漁曬網，跟普通百姓也沒什麼兩樣了。只不過這一代出了一位賢者楊回，四處開學收徒，在民間名望興盛。但是這個楊回十分迂腐，認為女人稱帝大逆不道。頤殊為了表示大度愛才，登基后曾去拜訪這位「程國版的言睿」，卻被他閉門不見，引為笑柄。如果不是此人實在名氣太大，早就斬了。所以，頤殊這次故意欽點了他的兒子楊爍，估計不是想再次討好他，就是想氣死他。大家都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品先生領著三個一般高矮胖瘦，甚至長相也差不多的十七歲少年進來，讓他們現場展露武功給頤非看。
——風小雅之所以休了她，是因為要做那樣的大事。他果然是個好人。
「不用。這就是事實。」風小雅冷冷地看著秋姜，「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為什麼？」他忍不住問。
頤非哇了一聲，「這樣危險的女人你還留著？見我殺她還那麼緊張？」
「哦。」
暴雨醞釀到此時，終於傾盆而下。
秋姜渾身發抖，必須極力遏制才能再次扶起東兒的頭，面對這張一度最親近的同伴的臉龐——東兒睜著大大的眼睛，雖然喉嚨上的劍傷非常乾脆利落，說明她死得很快，但她的表情卻十分恐懼，五官全都扭曲了。
而且他還是個超級懶漢，吃飯都要人喂，出入馬車滑竿，很少自己走路！
頤非出現在院門口，與她遙遙相望。見她絲毫沒有要招呼他的意思，便抬步走進來。
秋姜大怒，正想反駁，頤非掰開香香緊握的拳頭，從裏面取出了一樣東西，拈到她面前——
總之，薛采對王夫之位勢在必得。但他也很清楚，頤非絕不是這麼容易乖乖擺布的人。所以他先試探一下，如果頤非在半個程國的利益引誘下就同意了的話，那麼，此人就算廢了。
秋姜一驚，有種不祥的預感。
頤非不閃不必，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拳。
正因如此，她才哭了。
「小采……」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別怕。」
「他說——如果程國落到頤非手中，璧國將很危險。我將之視為最高讚美。」
頤非與他對視，目光毫不退讓：「但我有三個條件。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為；第二，不得跟蹤監視我；第hetubook.com.com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不要那個女人。」
「什、什麼？」
這就是璧國的新相、年僅九歲的薛採的行事作風。
然後，那座形似巨蛇的島嶼就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秋姜一顫。
他將案卷合起，閉上眼睛慢慢地思索著。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影響太大，他必須要把每個細節都顧慮周全。他看似傲慢，其實心細如髮，在政事上最擅長把握殺與放的界限，給人的印象雖然強硬，但大部分事情其實都處理得很婉轉。
程國內，馬王周雲楊五大氏族根深蒂固，地位不容動搖，想要戰勝他們當選王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但是，有頤非在的話，會好辦很多。
秋姜坐在台階上，倚靠欄杆，看著陰下來的天空，就那麼痴痴地看著，彷彿那已是她關注的全部。
薛采無視她的抗議，繼續說了下去：「有人想從風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現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邊半年，被風兄察覺，身份曝光……」
頤非哈哈一笑：「所以你認為我抵擋住了誘惑，就變得可以信任了？」
品先生什麼也沒說，只是把三個少年的眼睛蒙上，然後給每個人一個鼓，讓他們隨便敲三下。
她快步走到小屋前，打開門，正要進去，卻在見到裏面的場景時駭目驚心——
要不就一擊必中，要不就隱忍不發。
秋姜死命地咬住下唇。
但眼框處，卻又痛又漲，一片溫熱。
跟著我，不挨打，能吃糖。
品先生伸出了五個手指。
薛採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頤非消失的地方，答道：「誰遭遇了他那樣的事情都會變得很謹慎的。」
「程，汝罪惡滔天，當淹沒。」
拳頭入肉，便像是被牆擋住了一般，再不能進入半分。
「他留下這個風鈴，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故意，他在故意提醒你和警告你，要你趕快回去。」
「區區鏢師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
鈴身是用頗梨雕刻而成，血般鮮紅。
代表著擁有者的身份，乃是天下最神秘的組織——如意門中最厲害的七個弟子里的第四人——頗梨。
他把這個結果彙報給姜皇后時，姜皇后什麼都沒說。當天黃昏，姜皇後去內院看望她曾經的死士師走。師走的花因為一場暴雨的緣故都被淹了，他坐在輪椅上艱難地用一隻手掃水，姜皇后看到那一幕時，眼眶微紅。
那是一隻風鈴。
「你問我？你不是一直在外面的台階上坐著嗎？」
「我不是瑪瑙！」
品先生聽后，對三個少年道：「每人打自己一拳。」
***
她倒在牆角，額頭抵著冰涼的牆，渾身顫抖。
「他們說謊！」秋姜突然激怒，跳了起來，「風小雅說謊，我不是細作！我也不稀罕做他的侍妾，就算他不給我休書我也早就想擺脫他的，何必要捏造罪名？強加給一個無依無靠父母雙亡的我……」
風小雅始終沒有離開，直到此刻才再度開口道：「我們會成功的。」
頤非彷彿已經看見末日來臨，有神靈在天上宣判，說——
風小雅的眼睛亮了起來：「你是說淇奧侯姬嬰嗎？」
這個計劃看似粗糙簡單，但細想之下，成功率卻很高。為了加重籌碼，薛采押上了頤非。
「不、不……」
頤非忽然伸手，包住她的拳頭：「憤怒嗎？」
頤非費力地爬進洞口，轉身剛想救松竹，就見猩紅色的液體在水中膨脹開來。與此同時，繼他之後爬進洞的琴酒一把扣住他的胳膊，將他往密道深處拉。
頤非皺著眉頭：「她真的是細作？」
回信中，彰華給了一個建議：「公了不成，何不私了？撼樹蚍蜉，未必不成。」
「被你說中了，他真的是個很謹慎的人。」只點了一盞燈的書房陰影幽幽，而在最濃幽的屏風后，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著風小雅走了出來。
秋姜的眼淚跟門外的雨一般，洶湧肆流。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
「他會照著我們的計劃走下去么？」
年僅八歲的薛采跪在他面前，又氣又急，整個人都在抖。
「五十金？不貴。來人……」他剛要命人拿錢，品先生呵呵笑了起來：「不是五十，是五百金。」
她只能淚流滿面地將東兒抱入懷中，抱著那具已經僵硬冰冷的身體，泣不成聲。
世事諷刺，莫過於此。
秋姜頓時變色。她自書房跑出來后，心亂如麻，雖然回了小院，卻沒進屋，坐在外頭髮呆，哪料到屋內竟然就出了命案！
二十年……
他們的計劃就是——毒瘤難治，就把生長毒瘤的大樹砍掉。而且，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這是程國的罪孽么？
頤非走進來，檢查第三人也就是香香的咽喉，點頭道：「確實。幾乎沒怎麼流血。」
轉頭一看，卻是頤殊的追兵們趕到了，剛才上去換氣的侍從暴露了他們的行蹤，追兵們紛紛跳湖下來追捕。
繼松竹和山水之後，琴酒也一病不起，他們好不容易東躲西藏找到了璧國使臣的船，再也抵抗不了病痛折磨的琴酒，為了不成為頤非的累贅，背著石頭沉進了海里。
「你父親是誰？」
最後恨恨地和圖書說：「誰在乎你的感激，誰又在乎你怪不怪！」
薛采吩咐完這一切后，起身走到門口，望著外面的雨，凝眸不語。
在姜皇后與其父鬧翻之後，她終於查出了家族死士的由來，這個秘密終於浮上水面。
頤非步步緊跟：「你還想偽裝多久？」
彼時的頤非是真的認為，自己一定會贏的。比起荏弱無能的大哥麟素，比起剛愎寡恩的涵祁，他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最適合的儲君。
薛採回眸，烏黑的瞳眸點綴了他素白的臉頰，他彷彿還是個少年，又彷彿，已老去了很多年。
頤非的目光從第一個人看到第三個人，然後再從第三個人看回第一個，最後，從袖子里取出三塊糖，朝他們笑了一笑：「我請你們吃糖。跟著我，不挨打，能吃糖。」
風小雅靜靜地看著她，雖然他一個字都不說，但秋姜的心悠悠蕩蕩，像被水草勾住的浮萍，終於沉了下去。
明面上看，是兵器買賣和歌舞伎場的賦稅，令它的經濟畸形卻又繁榮地繼續增長，深入挖掘后就會發現遠不止此。
從前的我，真的是個混賬東西么？
水草隨著這場打鬥四下搖擺，宛如幼年噩夢裡張牙舞爪的妖魔，而在妖魔的籠罩下，青衣的松竹，還有白衣的山水，就那樣一點點地染成了鮮紅。
「你會的。」薛采揚唇自信一笑。
「父親教的。」
太殘忍了。竟將這樣的秘密交付給這樣一個孩子。
屋子裡的三個人都沒有動，彼此對視了一番。
山水、松竹、琴酒。
頤非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一改平日的輕浮夸張，顯得冷酷異常：「她們是因你而死的。」
「哦？」
薛采靜靜地等著。
「你胡說，你們通通都是騙子！我不相信，我不信！」秋姜大喊一聲，扭頭撞開書房的門沖了出去。
薛采本在書桌后看奏書，聞言將文書一放，抬起霜露凝珠般的眼眸。
「秋峰，曾做過鏢師。」
世人皆獵奇。權力越大的人越愛。頤殊無疑已是站在權利巔峰上的女人，該經歷的磨難都經歷過了，見過的奇人異士多如過江之鯽，但像風小雅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聽說。因此，在探訪風小雅的死士送回了這樣的密報后，頤殊毅然決定，燕國選風小雅當王夫候選人。
最終，他決定暫時不動。這個毒瘤，起碼三年內都先不碰。
秋姜渾身顫抖地看著前方，喃喃背出後半句話：「五寶硨磲、六寶赤珠、七……七寶……瑪瑙。」
風小雅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別過頭去不說話了。
湖水冰涼。
「是。」
「不要再說了！」秋姜大吼一聲，跳起來一拳打向頤非胸口。
薛采知道，那是姜沉魚的眼淚。
多情滅心，多智折齡。
因為要下雨天色很暗，但已近卯時，平日里這個時候相府的婢女們就該起床幹活了，然而此刻，三人躺在地上，全都驚恐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秋姜的拳頭在他手中拚命掙扎想要掙脫，卻被他死死握住，絲毫動彈不了。
「何為十二律？」
第三十五代程王銘弓試圖效仿先祖繼續擴張，可惜時過境遷，燕、璧、宜三國都已非當年弱國，國力雄厚，易守難攻，銘弓雖有神兵猛將在手，亦難作為，連連敗仗之下，氣得中了風。當然，另有一說是頤殊為了奪位，對他下了毒。總之，以戰養國的計劃徹底失敗。然而，程國還是很有錢。
「有人想從風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現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邊半年，終被風兄察覺，身份曝光……」
光從璧國來說，姜皇后的父親姜仲，就養有三千名死士，這些死士有著嚴密的分工和紀律，能夠完成許多艱難的任務。而這樣的人才，絕非三兩年就能培養出來的，他們必須從小接受專業訓練，經過重重考驗才能成為死士。光靠姜仲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那麼這些死士是哪裡來的，又是如何培育的呢？
風小雅沉吟道：「所以姬嬰當年扶植他的妹妹當程王？」
頤非吃了一驚。以他對死士的了解，一人五十金算頂天了。而這三人，居然要五百金！
最後的罪字，被什麼東西暈開了，幾乎看不清楚。
秋姜張了張嘴巴，卻沒法再說一個字。
松竹腳上一蹬，沖了過來，一邊將他推向密道，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剩餘的刀光。
他徹夜難眠。皇后的命令聽來簡單，但要實施起來，卻是艱難之極。
首先，除了馬、王兩家是頤殊的死忠，周雲兩家都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當年也是看二皇子涵祁和三皇子頤非都不行了，才轉頭效忠頤殊，如果此刻頤非回去，開出的條件夠吸引人的話，將那兩家爭取過來的可能性很大。
少年們還矇著眼罩，一聽這話，絲毫沒有猶豫，各自打了自己一拳，拳聲同樣整齊。
琴酒在水下一看不好，連忙臂上加力，將洞口的藤草劈出一個缺口來，雖然很小，但已夠一人鑽入。
三個少年全都武技不凡，百步穿楊。
一朵濃雲飄過來，遮住隱透的晨光。
秋姜衝進去，抱起其中一人的頭：「東兒！東兒！」
而在六月初九這日，風小和圖書雅來了璧國，與薛采會面。
就這樣，人選敲定，只等九月初九，八位公子齊聚蘆灣，歸元殿上，一決雌雄。
而像他們那樣的人，有三十九萬七千，甚至更多……
這同時意味著，她忘卻了自己本來的身份。她只記得自己是風小雅的侍妾，卻忘記了，她怎麼嫁給他，又為什麼嫁給他。
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若有所思。這時黃金取到，品先生點清了金錠，一笑道：「好了，你們三個從現在開始就是三皇子的人了。三皇子就是你們的主人，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一道白光映亮他和她的眼睛，緊跟著一記重雷轟隆隆地砸了下來。
「何為如意七寶？」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密道始挖於五年前，五年來從未用及，加之要避人耳目，自不可能疏通打理，年份一久，湖底的淤泥和水草竟將洞口糊了個嚴嚴實實。
答案就在三十九萬七千之中。
頤非雖精通水性，但畢竟入水時間已久，無法換氣的後果就是行動遲鈍，第二道刀光劈來時，想躲，沒能躲開，一刀正中後背，若非刀在水中重力大減，只怕是就此劈穿了。
薛采定定地看了皇后很長一段時間，才欠身鞠了一躬：「臣遵旨。」
頤非突然出手。
「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姬嬰當時是這麼說的，「你做了，我感激你；你不做，我也不會怪你。只當是姬家的命，四國的命，天下人的命罷了。」
「這些婢女自然不會知道老實乖巧的阿秋就是如意門的七兒，兇手什麼都問不出來，又找不到你，一怒之下殺人滅口。」
「家失子，國失德。民之痛，君之罪。」
「什麼？我？」頤非揚眉。
「組織名叫如意門，領頭者是一個叫如意夫人的人，如果出的價錢夠高，她們可以承接一些委託，讓你一遂心愿。而秋姜……」薛采看了她一眼，「是如意夫人派去刺探風兄秘密的細作。」
頤非很是滿意，問品先生：「怎麼賣？」
一件綵衣忽然撞進視線當中。
「你是不是想說，這玩意也是你第一次見？」
「她是……」耳中，聽見風小雅刻意放低的嗓音，宛如一根蛛絲，緊緊吊著她的心，隨時都會斷裂，秋姜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薛采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密密麻麻的雨珠將他完全吞噬。
「何為佛教三藏？」
薛采目光閃爍，過了片刻，才點一點頭：「行。」
塵世不饒人。
「還是……覺得委屈呢？」頤非的眼神宛如一把鋒利的刀，慢慢地、不動聲色卻又切切實實地剔剜著她，「是不是覺得這一切跟你有什麼關係？明明都不記得了，不是么？不記得自己做過怎樣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記得自己都跟誰有過交集，把過去拋了個徹徹底底乾乾淨淨！所以，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為什麼要為此事負責，為什麼要變成自己的罪過——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拜見新主人！」三個少年同時跪地。
他已無話可說。
大雨如潑，但他絲毫沒有理會，就那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既然如此，為何你今日要縱虎歸山？不怕璧國陷入危險之中？」
就是這麼一句話，頃刻間點亮了三張原本已經死去的臉。
眼見得時間一點點過去，洞口的藤蔓越來越少，有幾個實在憋不住浮到水面換氣，結果就是岸上飛來一片箭雨，瞬間將他們射成了刺蝟。
最後還是薛采開口道：「你知道的，正如人販組織紮根在程國，最好的細作組織也在程國。」
他抬起頭，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叫來張嬸，讓她好生安葬無辜死去的三名婢女，再通知府內下人，最近有兇徒出沒，相府不安全，賜眾人賣身契放歸。
小小的屋子四張床。
「這麼快的刀，難道你是第一次見？」
頤非看到一樣東西，目光一亮，再看秋姜的表情里就多了很多情緒：「其實……你不應該看不出來吧？」
秋姜一顫，內心深處，暗潮湧動著，晃蕩著，因這一番解釋而再度變得難受起來。
侍從們見此光景，忙拔劍的拔劍、掏匕首的匕首，上去披斬。
他一邊讓人在程國放出流言說國主無子，不合國體；一邊收買大臣在朝堂上對頤殊進行施壓；再讓宮人在女王身邊吹風哪個氏族家的兒郎如何如何俊俏……三管齊下，頤殊終於心動，決定選夫。
薛采這才將目光收回來，轉投到坐在滑竿上的風小雅臉上，微微一笑：「此地的主人生前曾對程三皇子有過一句評價。」
垂死之人，再多遺憾，再多不甘，再多委屈，再多痛苦，但因為知道快要結束，所以反而通通看開了。
她又去抱第二人：「憐憐！憐憐！不、不……」
於是秋姜後退，但她退一步，頤非就前進一步，一步一步，最終將她逼到了牆角。
頤非上前將他們的眼罩一一解開，眼罩下的臉龐，年輕呆板，面無表情，連受傷的痛苦都毫不可見。
風小雅轉向頤非：「那麼三皇子呢，還有什麼疑問嗎？」
結果，卻輸給了一個女人。
頤非沉默了。
「兇手肯定是來找你的，而當時我正好劫持了你逃離在外，和*圖*書白澤的下屬們全出來追我們，府內疏於防範，兇手才得以直闖而入，向她們逼供你的下落。」
風小雅從她身上收回目光，恢復了淡然的表情：「她是我的前侍妾。」
「其實……」薛采慢吞吞地說道，「我一直覺得你可以信任，只不過——」
東兒沒有呼吸。
頗梨雕制的風鈴，只有鈴壁沒有鈴芯，因此是沒有聲音的。因為它本就不是為了發聲而制。它是信物，也是象徵。
所以，東兒、憐憐和香香在死前經歷過什麼，秋姜連想都不敢想。
秋姜頭也不回：「我沒有偽裝！」
不日，收到回信。
他若是好人的話……自己就是……壞人。
在等錢的過程中，頤非問品先生：「他們武功不錯，又很有默契，那麼忠誠方面如何呢？」
「一寶金，二寶銀，三寶琉璃，四寶頗梨……」秋姜本是踩著欄杆想跳上屋頂的，但背到這裏，突似想到什麼，整個人一震，腳下踩空，摔了下來。
也就在那一天，疲憊的薛采獨自一人回到相府，關在書房裡寫了一封信。
張嬸大驚失色慌忙勸阻，薛采卻不為所動，最後張嬸沒辦法，只好哭哭啼啼地去辦了。
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後走到薛採的書房前，刷地拉開門，雷電在他身後扯裂了黑幕，他的身影看起來又是高大又是孤傲。
奏摺是戶部尚書寫的，上面統計了圖璧五年內所失蹤的所有孩童的資料。然後姜皇后寫了批語。
薛采太了解他了。
「他們說謊。」
他們本來當然不叫這三個名字。他們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卻被萬惡的人販誘拐，從此開始了地獄般的人生。生得屈辱，死得也毫無尊嚴。
很多東西其實是無法割捨的。
「我也不是七兒！」秋姜憤怒地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泥土，轉身就走。
秋姜急切地摸索著憐憐的傷口，顫聲道：「她們是被一劍割喉而死，出劍的人動作很快，只用了一劍，三個人就全死了……」
松竹。山水。還有……琴酒。
頤非轉身就走。
彷彿一隻血紅色的魔眼，凝住秋姜的視線的同時，也定住了她的心。
頤非永遠無法忘記，松竹和山水死前的樣子。
三記鼓聲，全部同時起同時止，心有靈犀，宛如一人。
一晃百年。
了解到，知道他不可利誘，卻有軟肋可以打動。
最後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姬嬰臨死前對他說過一個計劃，一個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計劃。姬嬰本想用五年時間去完成它，但卻沒有機會了，只好把這個遺志留給了薛采。
依稀有光從大開著的窗欞外照了進來，點亮了他的這個笑容。頤非忽然發現，自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錢從何來？
更無法忘記，逃出程國時是多麼地屈辱和狼狽。他們約好了要一起走，重頭來過，可一眨眼，最重要的人就已人鬼殊途。
圖璧四年六月初八，程國宮變。
「你胡說！」秋姜立刻反駁道，「不可能！我不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怎麼會這樣……」秋姜求助地看著他，「是誰？是誰殺了她們？為什麼要殺她們？」
頤非也不救，任她摔到地上，沉聲道：「想起來了？」
秋姜的睫毛如蝶翼般顫抖著，想看看風小雅此刻的表情，卻又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他跳入湖中，憋著一口氣沉到湖底，好不容易游到湖西北角的巨岩旁，就暗道一聲不妙。
收信者是燕國的君王彰華。
她定定地看著頤非手中的風鈴。
「那麼……七兒？」
沒有顯赫的出身又如何，不被父王喜愛又如何，在程國這個實力大於一切的國度里，他養晦韜光，玩世不恭，一點點地積攢和擴張著自己的勢力……
頤非剛要鑽，身後一道寒光襲來，他連忙朝旁閃避，那道光擦著他的身體划向了岩壁。
琴酒比手勢讓頤非先走。
「你對他這麼有信心？」
頤非沉聲道：「我再問你一遍——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頤非突然鬆手，秋姜雙腿一軟，倒了下去。
薛採的聲音於此刻迴響在耳邊，映襯著眼前的三具屍體顯得越發觸目驚心起來。
太小了。要再大一點就好了。
在安靜得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的房間里，三個少年靜靜地站著，然後同時抬臂、擊鼓，停止。過了一會兒，又同時抬臂、擊鼓、停止。
「也許會比你的計劃更精彩。」
薛採在他身後道：「關於最後一點……我可不可以問問為什麼？」
秋姜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風鈴。
「不要……再、說了……」
別怕。小采。
「買三個你不打折還抬價……他們有什麼過人之處？」頤非何等機靈，品先生這麼一說，他頓時就明白了。
「你通音律，曉佛學，知百史，會武功……你還覺得，這些都是巧合嗎？瑪瑙。」
公主頤殊在燕宜兩位君王的扶植下，迅速掌控了時局，而頤非，作為這場皇位之爭的失敗者，不得不燒了府邸連夜逃亡。
頤非攻擊不斷，秋姜則飛來飛去地閃避。頤非快，秋姜卻更靈巧。
批語只有一句話——
秋姜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他還記得第一次跟他們見面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