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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姜終於有些怒了：「我沒有時間跟你扯嘴皮子，如果你不能好好說話，那我去找能跟我好好說話的人。」

「約法三章。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為；第二，不得跟蹤監視我；第三……」頤非說到這裏，忽然閉上了嘴巴。

昨夜有人打開過這道門……

青衣人順著馬背滑到地上，反手打開一把傘，青色的油紙傘面上，一朵白色的姜花靜靜綻放。

「因為風。」

而秋姜，就那麼筆直地站在前方，攔住馬車，擋住去路，抬頭說了一句話——

接下去說了些什麼便再也沒聽見。

「你，哦不，七兒姑娘，曾經假扮南沿謝家的大小姐——謝柳，為的就是得到謝家獨有的稀鐵冶鍊配方。皇天不負有心人，你認謝繽當了足足五年的爹，總算取得了他的信任，把這配方傳給了你。」頤非說著，將綠軟收回，又戴回了眼睛里，他的瞳仁，就再次變成了淺綠色。

「小狐狸？」秋姜蹙眉，「你是指薛相么？」

男子站起來，抬頭露出一個笑容：「那你就錯了。你剛才沒動手，就沒機會動手了。」

「因為他當時待在那個光線黯淡、水汽蒸騰的廚房裡？」

車內，傳出頤非因為不再那麼輕佻而顯得有些陌生的聲音：「再見，就是再也不要見面。」

「當年他們與我碰頭的最後一個地方，就是那家客棧，與我碰頭之人，就是三兒。」頤非指了指青漆竹筒。

「這女娃要倒霉了……」

她聽見有兩個人在對話。一男一女，男人是之前那個，女人的聲音則是初聞。

男子一笑，緊跟著，光感撤離。

「接下去我要帶你回如意門。這一路上都不會太平。我們會遇到很多人。有些人，會殺你；而有些人，會幫你。」

「我殺了他？」秋姜努力回想，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秋姜下樓吃早飯時，大堂的客人們還在討論她，她那神奇的一百刀，以及她的年輕。

「只是便飯。」

在黑暗的世界里，感官逐漸清晰。

秋姜一笑：「行啊，只要你們也認我當祖宗。」

他啪地關上車門。

「我不是說你！」

他……也是如意門的主顧？

屋頂外，枝繁葉茂爬滿花藤。因此，從屋裡雖然能看到出來的洞口，但從外面，洞口被藤蔓樹葉擋住，不容易發現。

話音剛落，前方一聲巨響，卻原來是車輪的軲轆崩掉了，整個車子頓時散了架，四零八落地癱瘓在了路上。

一群人衝出大堂追逐馬車而去。頤非趁機示意秋姜趕緊上馬，兩人調轉馬頭從後門離開。

廚三刀高聲喊道：「攔住她！」

屋子裡安靜了好一會兒。

此刻的頤非，粘粗了眉毛，塗黃了臉，加厚了嘴唇，僅是在五官上做了些許調整，便看起來跟原來有了很大的不同。再加上他換了衣服，駝著背，總是低頭，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這個有著垂死老頭般佝僂身形的人，就是風華正茂的頤非。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我才有恃無恐地冒充三兒。」

「於是你搶先一步殺了真正的三兒，假扮他出現？」

秋姜的臉色頓時變了。

「其實你並不認得我——這個我，對不對？」頤非揚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這身新裝束。

不知過了多久，太過強烈的光線讓她悠悠蘇醒。

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昨晚我睡著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伸手推門，門不開，再一扯，整扇門都掉了下來，露出後面的牆。

「我當年跟他們做過交易。他們負責送我安全抵達璧國帝都，而我許諾了一些東西給如意夫人。」頤非說完笑了笑，笑容里卻有很滄桑的味道，看的秋姜心中一悸。

「第三，閉嘴！」頤非拍了一下馬屁股，馬兒立刻撒腿狂奔。秋姜連忙跟上。

頤非的馬車衝破重重雨幕，飛快地賓士在長街上。

長街又復寂靜，他和她站在道路的兩端，遙遙相望。

換好馬後，頤非在原本屬於他的那匹馬上重重一拍，馬兒吃疼，立刻拉著新套上的馬車沖了出去。

但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秋姜決定先不考慮薛採的真實意圖。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頤非又為什麼會變成三兒，這才是目前最需要弄清楚的事情。

「那是因為我現在覺得，好東西要慢慢燉，人也應該慢慢殺。」

秋姜有樣學樣，跟著照做。

頤非氣得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破口大罵：「不要臉！」

「五寶中最頂尖的那個人才有排名。紅玉是硨磲門老大五兒的婢女，也是五兒的情人。而你殺了五兒。」

廚三刀滿臉驕傲。

「不得對夫人無禮。」

但此刻站在車前的這個秋姜，瞳極亮，宛如映照在黑琉璃上的一弧月影，溢彩流光；笑極靜，宛如覆在煙霧上的紗，底下氤氳蕩漾，但表面波瀾不驚。

如此過了一刻鐘時間。

一語冷場。

他根本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廚房裡原本有三個打雜的下廚，聞聲抄起菜刀就朝她撲過來。秋姜毫不留情，一抓一個丟出門去，直衝到最大的灶台面前。

秋姜身處的乃是一個特別空曠的屋子，三面都是窗，總計有十二扇之多，而門則有兩扇，是個璧國標準的花廳建築。

馬車加快了速度，在雨幕中疾馳。濃密的和-圖-書雨線宛如一張大網，罩住不可知的前途。

有人指了指秋姜，於是那人就一路狂奔到秋姜面前，指著她的鼻子問：「你？」

頤非吃吃笑了起來：「果然車好，馬也好。這兩匹馬，可比之前薛小吝嗇給我的那兩匹好太多了！」

這是非常特別的一個聲音。

「那個……你倆騎馬走了，我……怎麼走？」

不得不說，這樣的隱蔽設計既簡單又巧妙。

秋姜咬住下唇，冷冷看著頤非，道：「堂堂三皇子，只會耍嘴皮子，欺負一個弱女子么？」

「請、請賜教。」

秋姜看著他消瘦的、黝黑的手指。

魚片本已極薄極軟，在她手下卻異常聽話，彷彿花朵綻放一般，有條不紊，錯落有序。

「誰要殺我？」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車夫只覺眼前一花，一切就已都歸複原樣。

「算了，沒有第三了！」

車夫無奈舉鞭，驅動馬匹，馬車從秋姜身邊擦身而過。

四周掌聲如雷。

「但我們無權定她的罪，要帶回去交夫人處置。」

廚三刀大喜過望，而其他人則紛紛露出失望之色。更有客人拍案道：「女易牙，別藏私啊，有什麼好方子說出來大家一起分享嘛！」

那時候……

在議論聲中，廚三刀對秋姜道：「看、看看好了！」

當年的風小雅，是不是就是被她不經意間散發處的風華所惑，一時情動娶了她呢？

秋姜望著他，從他花白的頭髮看到他蠟黃的皮膚，再看到他有點泛綠的瞳仁，啊了一聲。

頤非和秋姜抵達一處名叫「錦珀」的小鎮。

秋姜這才睜開眼睛，打量四周。

大堂內有人嗤笑。

所有的客人們都在興緻勃勃地討論剛才發生的這一幕。他們說——錦珀鎮來了個女易牙，一手好刀工，一上來就砸了鼎鼎大名的廚三刀的場。

女人冷笑：「誰不知道夫人最偏愛她？！而且夫人說什麼閉關，一閉好幾年，根本見不著面！沒準都已經死了，否則出那麼大的事她早該露面了！」

也就是說……

「沒錯。」

「如果你失憶的話，恐怕我就不得不殺了你了。我不能帶一個危險人物回組織，你知道的。」

「唔……還不說？那隻好……得罪了。」伴隨著最後一個字，竹筒刺了過來。

頤非在一家看起來最大最豪華的客棧前下馬，把馬韁扔給迎上來的夥計后，吩咐道：「來壺好酒再來十個饅頭。」停一停，看了眼秋姜，又補充道，「至於她，稀粥鹹菜。」

而那姜花圖案一點點抬起，傘下先是露出尖尖下顎，緊跟著，是小口瑤唇，鼻翼挺直鼻尖秀美，眸亮眉長，額頭光潔……

「是啊是啊，好久沒見到了啊！」

而這時，意識到不對勁的頤非才探頭出來道：「怎麼了？」

秋姜仔細打量頤非。

這是何等可怕的技藝？

當她出現時，大家同時指指點點，口中說著就是她就是她。

半個時辰后秋姜住進二樓的地字三號房時，還能聽到樓下大堂的喧囂聲。

「而且，沒了那兩匹馬，追著蹄印跟蹤我們的人，線索就斷了。」

來人正是秋姜。

秋姜立刻感覺到了四肢在變沉。事實上當此人抬起頭，而她看到了他的臉時，她就知道壞事了。

秋姜回答：「我是醒了，但不敢睜眼。我不想變成瞎子。」

進到了她的房間……

然而，男子並沒有害怕的樣子，反而又笑，邊笑邊咳嗽：「這麼久沒見，七主的性子果然也變了呢。」

「昨天我故意帶你住進這家客棧，他們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你，當晚你一進房間，外面就起碼埋伏了十個人等著破門抓你。但他們遲遲沒有行動，我很奇怪，伺機混進了他們的隊伍，這才知道此地主事的三兒不在，底下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他在說第一個字的時候，還是那個難聽的聲音，而等到說最後一個字時，聲音就變了，變得有點脆又有點膩，還有那麼一點點猥瑣。

秋姜沒有隱瞞，回答得很快：「為了讓人知道我在這裏。」

「昨晚的鱸魚你用了十二味香料烹飪調製它的湯汁，確實又香又醇，但是，湯汁不該直接澆在魚中一起蒸，而應放小碗中跟魚一起燜蒸，待魚熟后再將湯汁從碗中倒在魚上，如此一來，澆汁比生汁要少一些澀味，魚肉更加鮮香溫軟。」秋姜說到這裏，掃了眼在座全部傾耳聆聽的客人們一眼，對廚三刀勾了勾手指，「還有最最重要的一個秘方，你附耳過來，我只跟你說。」

「七兒，他們都說你失憶了。」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個人！如果你還想跟我一起走的話。」頤非翻身上馬，示意秋姜上另一匹馬。

而等刀光再停下來時，桌上的鱸魚看似沒有變化，但魚身上卻出現了無數道刀痕，每一道間的距離都是均等的。

她第一個動作就是竄到門邊查看昨晚別進去的那根頭髮，然後，臉色頓變——

秋姜的心，格了一下。

頤非噗嗤一笑，她這才想起這門是假的。明明剛才都發現了的端倪，卻因為生氣而忘記了。秋姜不由自主地想：情緒果然影響判斷，此大忌，下次一定要注意才行。尤其是，這一路上，註定風雨多事，一步錯，步步錯。

最大的灶台在最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光線也最黯淡。一個頭髮花白的男人弓著背用一根半人多長的竹筒在吹火，每吹一口氣，就停下來咳嗽一聲，再吹，再咳嗽。

還是那條鱸魚。

廚三刀已無法回答。

「那些認為你背叛了組織的人。」

頤非的手在眼前輕輕一抹，原本綠色的眼瞳便又恢復了原來的黑色。

她睡得很不安穩，夢境里一片氤氳水汽，像是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但又什麼都沒發生。

頤非眼底起了一系列的變化，他將目光從秋姜身上收回，緩緩道：「那家客棧是如意門的據點之一。」

她從頭上拔下幾根頭髮，仔仔細細地別在門縫和窗縫裡。然後衣服也沒脫，就吹燈上床睡下。

「你不知道？」頤非笑了，朝她伸出手，手心中赫然躺著兩片薄薄的綠晶薄片，「這是用五色稀鐵提煉出來的五色足繽，這一款叫綠軟，比水晶透，比絲絹軟。」

「你算數好像不太好，剛才也數錯了。」

秋姜衲衲道：「紅玉？是之前……說要殺了我為五兒報仇的那個女人嗎？」

店夥計們面面相覷，大堂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熱鬧。

「那誰要幫我？」

「一般在光線明亮的屋子裡，很少有人會去注意頭頂上方。你的視線剛才並沒有抬起來，又是如何知道上面的洞才是真正的門？」

「怎麼會是你？」秋姜想不明白。

「是。因為我許諾的東西很貴重，貴重到他不得不親自來取。」

秋姜無語，原來他剛才折騰那麼一出，是為了換馬。

自信得讓人幾乎認不出來。

但比這種變化更令人震驚的，則是他說的話。秋姜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謝柳？足繽？配方？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弱女子？在哪裡？」頤非東張西望中。

「你錯了。」秋姜糾正他，「之前，我是個區區婢女，但現在，我自由了。」

「所以那個時候起你就知道這家客棧有問題。」

秋姜拍案罵道：「這做得都是什麼玩意，難吃死了！你們廚子是誰？叫他出來！」

「哦？」

因為，鍋里煮的不是什麼湯，而是葯……迷|葯……

「等一下！」秋姜不滿地抗議，「為什麼我是稀粥鹹菜？我要吃好的！」

「我要去程國。帶我去。不然，我有九百九十九種方法，讓你一路不得安寧。」

入夜時依舊沒有停歇。

「你應該慶幸，遇到的是我……」

「當年是去年？」

「自由地變成了一個飯桶么？」頤非一邊冷嘲熱諷，一邊大步走進客棧。

四年前的正月初一……

頭髮……沒有了……

男人忽然開口道：「往鍋里再加壺水，避開那些湯盅，七主飯後都要喝一碗燉得酥酥爛爛、香香濃濃的湯，而我燉的湯啊，最地道，因為我從不往裡面加水……用的都是鍋里的蒸露，蒸露滴進盅里，一滴一滴，盡得精髓。」

秋姜想了想：「因為他的體型跟你差不多？」

青石長街兩頭燈光璀璨，映得地面水光斑斕。

她是那麼自信。

「換了以前的你，從你掀起鍋蓋的那刻起，老夫就已經死了。」

青漆竹筒帶著優美的弧度，旋轉著回到男子手中。男子順勢站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以竹筒點地蹣跚地往門那邊走。

「一百刀，你數數。」

秋姜忍不住問道：「薛相在那兩匹馬蹄上做了記號？」

但秋姜只掃了一眼，便道：「沒有。沒有窗也沒有門。因為全是封死的。」

「對啊對啊，讓我們也學學嘛！」

男子咯咯一笑：「比如說——我。」

頤非將竹筒的把手那端倒遞給她，上面赫然刻著一個琉字。

「她是老幾？」

還是花白的頭髮、微駝的背和年輕的臉，但組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一種奇特的魅力，尤其是他笑起來時，臉上皺起滄桑的紋路，眼睛卻撲閃撲閃，顯得天真又單純。

他不吃，秋姜也不勸，徑自捧起湯碗為自己盛了滿滿一碗，剛喝一口，就將碗哐啷一聲砸在地上。

「是。」

易容之術，一直以神秘聞名於世，但事實上，一個人並不能真正地易容成另一個人，人皮面具什麼的都是傳說誇大，不過，想要看起來比較相像，卻是可以藉助化妝和道具實現的。

大堂內燈火如晝，由於雨夜的緣故，客人很多。

秋姜接了過來，仔細辨認，腦海中像有什麼一閃而過，但等到要去捕捉時，就又消失了。

「你怎麼知道？」

秋姜沒回應，她只是望著前方，眼神悠遠而深邃。這令她看起來有一種堅毅之美。頤非忽然發現，這個女人縱然不算美女，但只要她願意，就能輕易地讓人為她著迷。

秋姜的瞳孔在收縮。

男子冷冷道：「你殺她，我就殺你。你可以試試看。」

這下子，所有人都笑了。連秋姜的臉都有點綳不住，笑了笑。

一家酒樓的旗子被風呼啦啦地吹著，竹竿終於承受不了重量，啪地折斷，倒了下來。眼看就要砸在前行的馬車上，車夫連忙勒馬，兩匹馬卻受了驚嚇，抬蹄就要嘶吼，一道青影閃過，以車為跳板，縱身躍起，腳尖踢上斷折的竹竿，只聽呼啦一聲，旗子被調了個頭，倒向了另一邊。

廚房裡一共有三個灶。

秋姜大驚和_圖_書——真的是他？！！她的手腳已得自由，當即飛身過去近距離觀察。

很快，硬物消失了，大概是被男子攔回去了。

「這、這邊請——」廚三刀殷切地將她領到視野最好的雅座上，只見上面赫然已滿滿擺了一桌佳肴，「早、早飯……請祖宗指、指點。」

卻又有點不一樣了。

「你才才才邪器！」刷刷刷三道銀光閃過，大廚雙手各拿一把菜刀，口中還叼了一把菜刀，擺了一個十分炫酷的造型，引得周遭一干人等紛紛鼓掌。

與廚三刀那令人眼花繚亂異常華麗的刀技不同，秋姜的手法十分簡單。

「那真是辛苦了……」秋姜看著桌上的菜肴，目光閃爍不定，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你知不知道鱸魚怎樣做更好吃？」

確實，要避開那麼密密麻麻看起來幾乎沒有間隙的罐子把冷水倒到蒸托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秋姜卻毫不費力地瞬間完成了，恰恰體現出了她雙手之穩、動作之快、用力之准。

「好棒！又見到廚三刀的三刀了！」

秋姜想了想，依言將一壺冷水倒進鍋里。

秋姜揚眉：「不是只有三點嗎？」

秋姜溫柔地伸手，將他扶起來，然後溫柔地笑笑，溫柔地說了一句：「我不要。」

頤非一笑：「是啊，想不到吧。此地的伙夫，竟是你的三哥。」

「你是應該熟悉，因為這是你搞來的。」

秋姜驚道：「三寶琉璃？」

看著她起刀，切落，刀起，再落……一刀接一刀，三把刀帶著一種特殊的節奏，在她手中依次落下，將魚又橫向切了一遍。

秋姜不敢睜眼，因為即使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炙烈的光，此刻睜開只會是自毀雙目。

新換的馬兒極是神駿，快如閃電，一眨眼間，便已遠離了客棧。

頤非張了張嘴巴，說不下去，最後咔嚓一聲，把車窗又給關上了。

那人動作不停，翻身橫落在馬背上，將正要癲狂的馬強行壓回地面。

不一會兒，遠處的大堂方向便響起了一片驚呼聲——

頤非定定地望著她。

她只裝沒看見，吩咐道：「我要二斤八兩重的清蒸鱸魚；紅燜菇盒一個；茭白還沒過季，來份素炒茭白；葷菜嘛，小牛腰煎到四分熟即可；主食要鹹肉千張包，唔，差不多了，再來一碗蒓菜湯。」

廚三刀得意洋洋地看著秋姜：「你服不？」

「你見到了三兒？」

「帶著我回去。」

頤非挑了張最東角的桌子坐下，沒多會兒，秋姜點的那些菜便陸陸續續上來了。但頤非只是喝酒，那些香噴噴的菜肴一筷子也沒有碰。

秋姜神色不變，鎮定地說：「是的。這個蒓菜湯難吃死了。」

「嗯。」

卻完全沒有察覺到。

「為什麼？之前不是你硬逼我面對事實的么？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跟你一起去程國尋訪真相，為什麼拒絕我？」

而廚三刀更像是等了許久似的，嗖地衝到她面前，滿面紅光道：「祖宗，您您起了？」

比如三兒的長相；比如那家客棧的密室；再比如……昨夜在她所不清醒的情況下所發生的一場布局。

秋姜等著下文。

「閉嘴。」

秋姜咦了一聲：「這是什麼？」

頤非忽然笑了，笑得神秘而詭異：「現在我可是如意門的老三，更要為組織盡點力。比如說——」

「要想假扮別人，是不太容易，但要假扮三兒，卻不難。」頤非笑了笑，「你可知道為什麼？」

蒸托下方是一大鍋沸騰的水，水氣瀰漫上來，凝結到鍋蓋上，一滴滴地滴進那些盅里，一時間，滿鼻子都是誘人的香味。

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再看向一旁水汽蒸騰的大鍋，便知道問題究竟是出在了哪裡——就是這口鍋！

要知道鱸魚極嫩，尤其是熟了的鱸魚，筷子一夾就碎了，更別提用菜刀再連肉帶刺的這麼均勻地切成一百片了。

秋姜看著他撲閃撲閃的、宛如孩子般的眼瞳。

秋姜大喜，連忙跑過去跳上馬背。

秋姜感覺到一樣冰涼的硬物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沒有動。

男子終於開口：「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

魚身細長，豎切一百片已登峰造詣，而此人，卻能橫著再切一百片。

伴隨著最後一個字，三把刀同時飛起，如疾風暴雨一般落到了秋姜面前的清蒸鱸魚上。

屋頂上，有個不大不小的洞。

呲呲幾聲，她身上原本捆得死死的牛皮繩索斷了。

「我也要去程國。」

伴隨著最後一個死字，秋姜一下子掀翻桌子，沖入後堂廚房。

***

那時候，她是如意門的七兒，卻殺了自己的三個同夥。

彼時的秋姜，是相府里最不起眼的婢女，低眉斂目溫順乖巧，不張揚，也不出挑。

頤非狼狽地從碎裂的車廂里爬起來，撥開被雨淋濕的頭髮，轉頭看向秋姜。

這些問題都像此刻前方的山巒一樣，看似清晰明白，卻又遙不可及。不知還要探尋多久，才能抵達真相。

頤非恨得牙癢，必須拚命遏制自己，才能忍住心底的怒火和衝動，最後啐了一聲：「小狐狸，果然說話跟放屁一樣，沒一句算話的！」難怪薛采剛才才答應得那麼痛快，因為他算準了秋姜會自己跟上來。

秋姜放慢腳步，一步一步走過去。

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https://m.hetubook.com.com的動作並不快，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包括廚三刀自己，但想要躲避，卻沒避開。廚三刀就那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刀莫名其妙地落入了秋姜手中。

秋姜暈了過去。

秋姜指了指屋頂。

被廚三刀豎向切成了薄如蟬翼的一百片后，又被秋姜拿來切。

秋姜挑了挑眉，厲聲道：「怎麼？敢做不敢承認？做得這麼難吃，這家店還是趁早關門算了！」

頤非揚眉：「怎麼？」

話音剛落，一人從后室沖了出來：「是是是誰？說、說說老子的菜難、難吃？」

女人道：「我不相信她！我不能冒險！」

秋姜沉下臉，冷冷道：「我沒有哥哥。」

秋姜心想：恐怕是頤非一開始就知道會途徑這家客棧，想好了要對付三兒，所以才連這麼稀罕的玩意都給準備好了吧。

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

所有人同時閉上了嘴巴。只有廚三刀哈哈大笑，得意道：「我、我認的，所以，只只教我！」

***

「唔……龍牙、虎翼和犬神？」

「我竟不知你還懂得易容。」

而這笑聲，久久未絕。

頤非帶著秋姜滑下屋頂，跳進東邊的閣樓走廊，再經由走廊直接下樓，抵達客棧後院馬房。他們的馬，就拴在裏面。

頤非噗嗤一笑。

那時候，她本是風小雅的寵妾，卻突然被拋棄，送到山莊自生自滅。

「你區區一個婢女要吃這麼多？」

也是秋姜很熟悉的一個聲音。

廚三刀回頭瞪他：「笑、笑什麼笑，願、願賭服輸！這姑娘今、今兒起就是我祖宗了！」

男子桀桀笑，聲音沙啞難聽：「好功夫。」

咔嚓一聲，車窗開了。

不得不說，此家客棧之所以能成為錦珀第一，大半也是靠了這位大廚的神技。

「啊，張兄，那不是你的馬車嗎？」

「這道湯，雖然也是用雞絲火腿做湯底，卻偷懶沒有事先將蒓菜煮沸瀝干，而是直接丟到原汁里煮，你怕味道不夠香，還淋了一勺豬油進去。湯過醇則膩，菜不焯則澀。我現在可以說它做得難吃了嗎？」

「混蛋！給我停下啊！來人，快去追老子的馬車——」

「在璧國，我身份最高，你得聽我的。我說，帶七兒回去。」

「頤……非？」

「不知道。」頤非咧嘴一笑，「但小心點總沒錯。」

秋姜已經明白了。

然而秋姜注視著桌上的燭火，卻沒有絲毫得意之色，相反的，她的表情十分沉靜，還帶了點陰鬱，眼底絲絲縷縷，儘是思緒。

「唔，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你還是沒說。」

眼看就要遠得看不見了，秋姜豎起三根手指，悠悠數道：「三、二……一！」

秋姜一看，八葷八素，葷菜固然精緻，素菜也著實不含糊，看得出是費了一番心思做的。

「二。」

秋姜沒有動。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朝這邊轉了過來。

一頭馬上就要撲過來將她吞噬的狼。

其實想想也應該知道，如意門既然是那麼出類拔萃的細作組織，又地處程國，身為程國三皇子的頤非怎麼會不知道呢。他不但知道，還一早就跟他們有所往來，因此知道一些外人所不知悉的細節。

殘破不堪的車廂碎片里，車夫淋著雨，獃獃地注視著兩騎飛快消失在道路的那一頭，才喃喃說了一句話——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事實上我們必須要抓緊時間了。」頤非將手伸給秋姜，「走，邊走邊說。」

頤非噢了一聲，擺了擺手：「再見。」

「你！」他剛罵了一個字，秋姜就用他的刀開始切魚了。

秋姜忽然伸手。

「她沒有排名。如意門內按照能力分為七寶，金門留在本營護衛安全，銀門外出執行普通任務。這兩派人數最多。真正的核心弟子在剩餘五寶，人數較少。琉璃負責暗哨接應；頗梨負責卧底暗殺；硨磲負責監視同門，赤珠執掌青樓歌坊；而瑪瑙……是作為未來的接班人培養的。」

秋姜的心沉了下去——

當秋姜終於停下來，把三把刀都接在手中時，人人都不由自主地長吸了一口氣。

「我數三下，如果你不回答，那就只能說對不起了。」男子說著，將長長的竹筒伸過來，抵在了她的脖子上，「三……」

因為背影也好、花白的頭髮也好，此人怎麼看都是個老頭，但他的臉卻是十分年輕的，清瘦，英俊，眼瞳是異樣的淺綠色，在幽暗的光線里，看起來就像狼。

男子回身，沖她眨了眨眼睛。

「為什麼？」

秋姜靜靜地看著他，還是不說話。

首先清醒的是大腦，然後是聽覺。

秋姜夾了一筷香拌豆乾放入口中，廚三刀緊張地屏住呼吸：「如、如何？」

秋姜向他伸出手，掌心上，赫然躺著兩塊伏兔，正是從馬車車軸上卸下來的。

他湊到秋姜面前，秋姜壓低嗓子，用只有他們兩個能夠聽到的聲音道：「那個秘方就是——讓替你做這桌子菜的人去死。」

「好吃。」秋姜笑了笑。

「那麼，現在告訴我，我是誰。」

而她……

秋姜踉蹌後退，身體不受控制地撞到一旁的小桌子，上面的蔬菜嘩啦啦砸下來，砸到她腳上。

秋姜將信將疑地握住他的手，從那手上立刻傳來一股巨力，將她整個人往上拔升，卻原來是頤非飛身跳起，拉和圖書著她一起從屋頂的洞口跳了出去。

秋姜盯著他：「那麼現在呢？」

「你先回答我——你故意挑釁廚三刀，目的何在？」

「你你你敢說老子菜難難吃，不、不想混了？方方圓十里誰誰、誰不知道我我廚三刀？！」大廚氣的眼都紅了，「你你你可知是哪三三刀？」

此人約莫四十齣頭年紀，骨瘦如柴，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還口吃，沒想到，竟是此間客棧的大廚。

璧國帝都附近的城鎮多以玉為名，這個名叫錦珀的鎮子雖小，卻因為是進京要道的緣故，十分繁華。

雖然他表現得滿不在乎，秋姜卻覺得他其實很在意。頤非很在意薛采。確實，如果薛采是敵非友的話，那一切就太可怕了。

秋姜跺了跺腳，追上去。

「什麼？」

而等秋姜跳出來后，就知道為什麼頤非會把她關在這間屋子裡了。因為外面就是客棧的閣樓，閣樓東南西北聯在一起，形成一個回字，正好將這間屋子死死圍在了中間，又因為屋子四面都是牆，唯一的出入口在屋頂上的緣故，人在閣樓間行走，只當是普通牆壁經過了，不會知道裏面另有乾坤。

也就是她被風小雅送上山之前。

秋姜咬住下唇，極力保持清醒，但男子的臉在視線中開始扭曲，變得越來越模糊，連他的聲音也彷彿被調慢了，一個字一個字都拖拉得很長——

「如果真如你所說，憐憐和東兒他們是被如意門的人所殺，而那個人正在四處找我的話，那麼，當他聽說有個能把鱸魚橫切一百刀的姑娘時，就會知道是我。我要誘他出來……」

男子道：「幾個窗幾扇門？」

「是。但當時他們與我並無利害關係，相反還算是有恩於我，所以，我沒有必要揭發。」

「一百刀，你要不要也數一數？」秋姜衝著廚三刀微微一笑。

那個謝柳，又是怎麼回事？

「哦，我本該如何？」

頤非看著她，目光閃爍不定，似在探究，又似只是欣賞：「你可是個十足的人才啊。因為四年前的正月初一，你狂性大發，突然殺了二兒、五兒和六兒。也就是說，如意七寶，一口氣被你幹掉了三個。」

頤非示意秋姜牽上自己的馬，但卻沒有騎上去，而是走到院子的另一側，那裡有一大片空地，停放著好幾輛馬車，頤非挑了最氣派的一輛，將原有的馬匹解開，把自己的馬換上去。

「可惜啊，這玩意不能近看，一看就穿幫。所以剛才紅玉在時，我都不敢抬頭。」

男子開始鼓掌，笑聲銅鑼般刺耳：「不愧是七兒。」

「那剛才的姑娘怎麼走的？」

秋姜挑了挑眉毛：「就算我不要臉，也是……」

因為暴雨的緣故，長街冷冷清清，街旁的店鋪也遲遲未開，毫無平日里的喧囂熱鬧。

廚三刀張開嘴巴，然後又閉上，再張開，再閉上，最終跺一跺腳，撲地就拜：「你你你是我祖宗！我我我服！收、收我為徒吧！」

頤非只露出半張臉，一隻眼睛，厭厭地望著她。

她到底是不是如意門的七兒？她的失憶是真的，還是假的？

頤非替她接了下去：「然後殺了他替那幾個婢女報仇？」

「我不但能往這鍋里倒一壺水，也能裝一個人。你信不信？」秋姜拿著鍋蓋，遲遲沒有蓋上，鍋里的水平靜了一段時間后，又開始蒸騰，裊裊水汽瀰漫上來，她的眼睛在迷濛的白煙中亮如寒星。

幾乎感應不到的氣流，從頭頂的洞落下來，再被肌膚敏銳的感知。而這種感知，往往比眼睛和鼻子，更可靠。

「你！」女子跺腳，然後是狠狠踢門的聲音，再然後，門被重重甩上，幾乎連地面都在震，最後，腳步聲遠去。

秋姜沒有做聲。

秋姜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青漆竹筒上。

秋姜將菜刀遞還，同樣緩慢的足夠讓所有人都能看清楚的動作，但廚三刀還是沒能躲開，被硬塞了三把刀在手中。

頤非睨著她。

秋姜走到鍋旁，掀開足有一張圓桌那麼大的蓋子，只見裏面架著一個大蒸托，托上放著七七四十九隻雞蛋大小的盅罐，每隻的材質還不一樣，有的是竹子的，有的是木頭的，有的是玉的，有的是石頭的……而罐子里裝的東西也琳琅滿目，一眼看去，光肉類就有十二種之多，更別提一些奇形怪狀的香料。

秋姜一怔，連忙拍門，「等等，再見是什麼意思？」

大廚壓根沒料到秋姜竟會回答，不由一呆：「什、什什麼亂七八八八糟的？」

秋姜一怔。

「唔，這的確是很關鍵的一個原因。」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雖然聽起來像是摔門而出，但我知道，她是從上面飛走的。」

「哼，你們這幫愚忠！總之我不管，我要為小五報仇！」

女人咬牙切齒道：「好，算你狠！我讓你帶她走，但只要你一出璧國，我就殺了她！」

廚三刀松一大口氣，從袖子里取出塊汗巾擦了擦已經冒汗的額頭：「做、做一夜，沒、沒睡。」

「那換個說法，你曾經的同夥？」

「上古三大邪器不是嗎？東漢亂世時曾出現過的。」

大堂一片鬨笑。

「不知為何，覺得很熟悉。」

頤非的目光轉為瞪視：「你要宴客？」

「糾正你三點。第一，我煩你；第二，我很煩你，第三，我特別煩你。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