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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

作者: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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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關山飛渡 第三章 連環

第三卷 關山飛渡

第三章 連環

晚風透過窗子,緩緩吹入紫宸殿內,讓張潛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一片冰涼。
一番唇槍舌劍之後,李嶠毫無爭議地兼任了司天監的正監。竇懷貞則在宗楚客的力薦之下,做了少監,分管了太史署。
剎那間,紫宸殿內的氣氛,就一改先前枯燥煩悶。幾個大權在握的肱骨之臣,都不客氣地推出了自己欣賞的賢才。
先前「修歷派」連續發起攻擊,看似火力猛烈,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造勢。而到了此刻,勢已經造足,「維持派」一整天都在疲於招架,早已經焦頭爛額。「修歷派」才終於祭起了準備已久了殺招!
而吏部侍郎岑羲,卻因為才華和品行皆不能服眾,沒能坐上少監的位置。兵部侍郎張說,也因為不被宗楚客與紀處訥所喜,暫時被阻擊在了司天監之外。
「您老這話說的,我根本沒生您的氣,怎麼可能遷怒於她?」張潛見狀,趕緊側身閃避。隨即,又畢恭畢敬地施以晚輩之禮,剎那間,心中對老狐狸的不滿消失殆盡,「更何況,我還是兼職修歷,前頭您還為我扯來了張侍郎遮風擋雨!」
這種先例不是沒有過,貞觀年間,太白金星頻頻在白天出現,渾天監推算出的結論是,這種天象預示著「女主昌,差點兒引起李世民在後宮內大開殺戒。虧得當時的太史令李淳風厚道,以天象已成,殺掉此女必然會引發更大的災難,才讓李世民暫時壓下了殺念。
「聖上,臣亦覺得如醍醐灌頂!」右僕射蕭至忠對李顯向來忠心,見他本人都對楊綝的提議表示了贊同,立刻躬身跟進。
「《麟德歷》以無中氣之月置閏,一年置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皆與關中地氣變化相對應。自其頒定之後,農不違時,歲有餘糧。」韋巨源的話,陸陸續續傳入張潛的耳朵,孱弱而又衰老,已經完全成了最後的掙扎。
四下里,卻已經響起了一片附議之聲。轉眼間,他以秘書少監身份參与修訂《麟德歷》並制定新曆法的提議,就板上釘釘。
「聖上,老臣提議,擢升渾天監為司天監。將其獨立於秘書監之外,級別與五監九寺並列。下設太史,渾儀兩署!」嘆息聲未落,楊綝已經笑呵呵地拱手,「如此,擇一老成持重的賢臣擔任監正,執掌司天監。兼管修史與修歷。擇兩名年富力強者,為少監,分管二署。再設六到八名年少有為者,分管兩署具體事務。宗侍中的擔憂,可迎刃而解。將來哪怕有人半途之中,需要暫時離開,也不愁修歷與訂歷之事半途而廢!」
而紀處訥,則微微一笑,勝券在握,「地氣亦是應天象而生,若是天象觀測不準,地氣又如何準確得了。眼下還堪用,不過是誤差沒有顯現出來而已」
而不同意楊綝的提案,他又在短時間內,找不到足夠的理由。畢竟先前對《麟德歷》發難的借口,就是準確度問題,而不是《九執歷》比《麟德歷》更優秀。
無論是以韋巨源為首的「維持派」,以蕭至忠為首的穩健派,還是以宗楚客為首的「修歷派」,都愕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諸位卿家,朕聽了中書令的建議,有茅塞頓開之感,不知道諸位感覺如何?」根本不打算給各方勢力,留下足夠的時間去權衡利弊,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忽然笑著詢問。
「您老找我有事?」不用看,張潛就能聽出來,說話者正是中書令楊綝,趕緊強打起精神,低聲詢問。
……
目光迅速轉向一眾「維持派」,張潛很是期待這些人的反應。卻失望地發現,大多數「維持派」,甚至包括渾天監正監迦葉志忠本人,都垂下了頭,不敢做出任何回應。
「那就好,那就好!」楊綝如釋重負,抬手輕拍自己胸口。「如果,剛好那天大唐需要你留下來,你會留下來么?」
按照楊綝的提議去修訂曆法,《麟德歷》準是准了,可天象的解釋權,卻仍然留在了渾天監,他很難如願拿到手。即便勉強拿到,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去解釋。道理很簡單,朝廷里熟悉《易》學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如果胡亂牽強附會,根本不會被眾人接受。
「那倒是沒有!」雖然已經下了班,可對方畢竟是個中書令,張潛不能瞎說大實話。看了一眼自己已經痊癒的左腿,笑著搖頭。
「嗯!中書令請!」宗楚客氣不得也急不得,只能擰著鼻子回應。
「甭管是天竺人辦法,還是大食人的辦法,只要能被我大唐所用,就是大唐的辦法。在https://m.hetubook.com.com此過程中,發現那種辦法更好用,也可以用於新曆法的制定。一邊修補,一邊制定新曆,如此,麟德歷勉強再支撐個五六年,應該不成問題。而五六年之後,新曆修完,則以新曆替換舊曆,也水到渠成!」
「長安城的治安,有那麼差么?宵禁之後,老者就不敢在街上行走?」楊綝歪著頭看了他一眼,笑著打斷。
這個殺招,就是《九執歷》。
家丁張貴和喜多肉看到自家主人臉色不好,也不敢勸,只能拉著挽馬在後面跟隨。結果主僕三人默默地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天色徹底發黑,才看見了金城坊的門口。
彷彿察覺到了他地注視,老狐狸楊綝忽然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隨即,又輕輕咳嗽幾聲,繼續補充,「曆法上應天象,下引農時,世間不可一日缺之。宗侍中先前建議,引入天竺曆法,以應天意。留下《麟德歷》,以順地氣,此法神妙。然而,老臣卻以為,與其讓兩套曆法并行,不如將其合二為一!」
「走走?」老楊綝拉著老馬,從陰影里走出來,笑著發出了邀請。身背後,居然沒有帶任何侍衛。
「進二退一,如假包換的進二退一!這廝,打一開始,應該就沒準備全盤推翻《麟德歷》,而是想把對天象的解釋權部分,牢牢抓在自己手裡!」腦海里再度靈光閃爍,張潛再度明白了宗楚客的真實圖謀。
誰料,老狐狸楊綝居然衝著他嘿嘿一笑,隨即將頭轉向李顯,躬身行禮:「聖上,老臣以為,韋正監慧眼識珠。張潛的算學造詣,的確當世無雙。然而,其終究年青,缺乏歷練。是以,修歷之事,不如仍由李中書本人住持,而張說與張潛,皆以本職為其副。至於司天少監,則暫時由張說兼任!」
張潛雖然還是第一次聽到此曆法的名字,卻從紀處訥自信滿滿的話語中聽得出來,此曆法與天象變化的契合度,應該遠遠超過了大唐正在運行的《麟德歷》。所以,只要以韋巨源為首的「維持派」敢答應比較,「修歷派」就穩操勝券!
然而,還沒等他們想到該表態支持或者反對,狐狸楊綝卻搶先又將話頭拉了回來,「但是,蕭僕射的擔憂也有道理,民以食為天。那《九執歷》畢竟來自天竺,萬一水土不服。讓老百姓餓了肚子,想必也不是宗侍中的本心!」
「你小子,嘴巴可真甜!」老楊綝聽得好生開心,笑著連連點頭。「怪不得我家孫女,一天不見你,就失魂落魄。換了老夫是那妙齡少女,也抵擋不住這張抹了蜜的嘴巴!」
如果天象的變化,不再用《易經》來解釋,而是採用了換成以佛經為基礎,或者與佛經有關聯的另外一套哲學體系,從今往後,宗楚客等人想要哪個政治對手倒霉,就變得易如反掌!
「咳咳,咳咳,咳咳……」正在他百思不解之際,斜前方忽然又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咳嗽聲,緊跟著,中書令楊綝緩緩從綉墩上站起,向御案后深深施禮:「聖上,蕭僕射與宗侍中的話,老臣都聽明白了。老臣有一些淺薄之見,不知可否拿出來拋磚引玉!」
「晚輩明白。」張潛立刻意識到,老狐狸是希望自己能多掌握一個改變楊青荇命運的機會,笑了笑,認真地點頭。
甚至,不,是百分之百,佛門的力量,將重新回到大唐朝堂。讓儒家子弟和神龍皇帝李顯先前的努力,毀於一旦。
「用昭好雅興!居然放著馬車不坐,徒步走了回來,害老夫等你等得好苦!」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坊門下的陰影里傳了過來,帶著充足的抱怨味道。
「那就是馬馬虎虎了?」楊綝又笑了起來,目光變得像個孩子一般單純,「用昭,如果有一天,你又可以返回師門了,你會帶老夫的孫女一起走么?」
「那老夫就更放心了!」楊綝繼續手拍胸口,做如釋重負狀,「老夫膽小,在大唐做了一輩子太平官,被人戲稱搗糨糊的宰相。老夫這輩子終日修修補補,就希望大唐能像老夫少年時那樣,重新變得強盛無比,四夷賓服,刀兵不興。民間縱使小門小戶,亦不愁隔夜之糧。老夫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有沒機會看見那一天,但是,有用昭在,那一天應該不會太遠!」
「中書令有辦法了?」李顯對楊綝極為尊敬,立刻放下茶盞,笑著輕輕點頭,「儘管說出來!朕就知道,中書令老馬識途,定然能想到m.hetubook.com•com兩全其美的辦法!」
如果不考慮對天象計算和推測的精度這一關鍵因素,《九執歷》的優勢就降低了一大半兒,並且還因為其出身於天竺的緣由,很難被大唐的官員和百姓們接受。
「老夫是希望,你能早點具備在朝堂上大聲說話的資格!」楊綝也不多客氣,理直氣壯地受了他一拜,然後小聲補充,「而修歷,誰出力最大,誰就對天象的解釋權越大。用昭,歷朝歷代,無論誰當皇帝,都講究一個順應天命!」
「您老千萬別這麼說!」聽老楊綝的話,隱約帶著幾分傷感,張潛連忙小聲安慰,「您老心胸寬廣,處世公允,大夥尊敬您還唯恐不夠,怎麼可能嫌你礙事?至於長壽,以您老的身子骨,活到百歲以上,肯定沒啥問題。」
這是一句大實話,在另一個時空,即便沒有他這個穿越者。李隆基即位之後,也很快將大唐重新推向了巔峰。粟米三文一斗,小門小戶過年亦能食雞,乃是歷史上空前的繁榮。而開元盛世之後,華夏民間重現這種富裕,則需要再過一千兩百四十多年。
「用昭,你學識淵博,可否告訴老夫,何為天意?!」老楊綝的臉色,再度鄭重了起來,盯著張潛的眼睛,沉聲詢問。
「我的天,誰跟我有這麼大的仇?!」張潛被嚇了一哆嗦,趕緊扭頭朝說話者望去。只見秘書正監韋巨源笑呵呵地向自己這邊看來,臉上的欣賞意味如假包換!
「當然!」張潛想都不想,回答得斬釘截鐵。
「韋正監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右僕射蕭至忠屬於第三方持重派,不忍心繼續眼睜睜看著韋巨源一敗塗地,硬著頭皮下場給他撐腰,「那《九執歷》來自天竺,天竺去長安何止萬里?氣候與長安的差別,想必不亞於長安與嶺南?以天竺的曆法來標定節氣,恐怕會耽誤農時。」
「謝聖上!」楊綝又向李顯行了個禮,隨即,笑著補充:「老臣方才追思歷史,自漢代以來,已經有至少十五部曆法被採用。其中使用之間最長者為四分曆,前後大約是三百年上下。而使用時間最短的大業歷,不到兩年便遭廢除。可見修歷乃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值得大驚小怪!」
「聖上,臣亦以為,一邊修訂舊曆,一邊制定新曆,乃上上之策!」能保證《麟德歷》不被《九執歷》取代,已經是秘書監正監韋巨源所能看到的最好結果,以此,稍做權衡之後,他也果斷表態贊同。
「臣……」
「老夫一大把年紀了,即便沒人行刺,也不可能長生不老!」楊綝也忽然笑了起來,同時輕輕搖頭。「老夫這輩子,都沒結下任何仇家。別人再嫌棄老夫礙事,也不會連兩三年都等不及!」
這個觀點,確實新穎,登時,令很多人的眼神都為之一亮。然而,亮過之後,大部分人的眼神卻又快速暗淡了下去。
一股戰慄的感覺,忽然從尾椎骨處湧起,直達張潛的頭頂。大學里學了四年的哲學,直到現在,他才終於發現,這門學科的用武之地在哪,並且近距離地感覺到了這門學科的巨大威力!
「您老,您老太高看晚輩了!」沒想到楊綝對自己的期待如此深,張潛楞了楞,心裏好生感動,「晚輩只能說,竭盡所能。其實大唐的情況,已經在日漸好轉。其實,即便沒有晚輩,您老的心愿,很快也能實現。」
因為理解了天象解釋權的重要性,張潛再一次看得驚心動魄。正為幾個老狐狸的政治手腕暗自喝彩之際,耳畔卻隱約傳來了自己的名字,「……秘書少監張潛算學之精,天下無出其右。臣懇請,平調張潛為司天監少監,主持修訂曆法並訂製新曆。秘書少監之職,另擇他人擔任!」
「莫非皇帝早已經認可了宗楚客等人的作為!」下一個瞬間,張潛悚然而驚。然而,很快,他就推翻了這一判斷。
而宗楚客控制了渾天監之後,就可以隨時可以藉助天象變化,向對手發難。其對手,無論如何自辯,都很難接得住,「天意」這塊萬噸巨石!
如果「維持派」還不鬆口,就面臨著沒完沒了的攻擊和一敗塗地的風險。如果雙方各退一步,則相當於將渾天監的工作一分為二。有關節氣農時的部分,仍歸「維持派」。而有關天象和國家大政部分,則被「修歷派」一刀砍走。
以宗楚客為首的「修歷派」,也沒想到老狐狸楊綝居然這麼快倒向了自己這邊,頓時一個個全都喜出望外。而以hetubook•com•com韋巨源為首的「維持派」和以蕭至忠為首的慎重派,則全都皺起了眉頭。
「臣附議。修歷事關重大,臣推舉同中書門下三品李嶠,兼任司天監三品正監!」右僕射蕭至忠立刻心有靈犀,笑著嚮應天神龍皇帝拱手。
「您老可是當朝中書令!」張潛羞得迅速扭頭,發現沒人跟上來,才又壓低了聲音抱怨,「您老怎麼開起自家晚輩的玩笑來了?我如果天天對青荇冷眼相待,您老難道還能放心?」
他不會變卦了吧?還是對張某最近的某些舉動,心懷不滿?所以,想藉機敲打一番,豎立長輩的權威?
「應該吧!大唐對我不薄。青荇,您,賀著作和張叔,也都在這裏!」張潛雖然不明白老狐狸為何今天變得如此婆婆媽媽,卻笑了笑,繼續實話實說,「其實,我在師門那邊,親近的人還沒這邊多。」
「大唐,還不錯吧,至少對我不錯!」張潛不明白老人家為何會有此一問,想了想,如實回應。
「臣附議,並推薦竇懷貞為李嶠之副!」宗楚客慢了半拍,卻咬著牙在旁邊補充。
「但是老夫此舉,也不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見他一點就透,楊綝欣然而笑。隨即,卻又收起笑容,鄭重詢問,「用昭,實話實說,你出山這麼久了,對大唐的感覺如何?」
第三,則是差不多大夥都聽明白的事情。《麟德歷》中的圓,根據漢代以來的傳統算數,為三百六十五度。而《九執歷》,卻標定圓的度數為三百六十整。雙方計算天體|位置之時,角度,弧度,參考數值,都大相徑庭。強行統一,必然造成巨大的混亂!
「您老人家倒是救人就到底啊!這不上不下算什麼事情?!」張潛心中連連叫苦,趕緊再用目光尋找其他援兵。
這個打擊,讓張潛著實有些措手不及,一直到散了朝,都沒想明白,老狐狸為何幫忙只幫一小半兒。按道理,連他這個官場菜鳥都能看出來,卷進這種天象解釋權的爭奪之中,肯定危險重重。以老狐狸楊綝的政治智慧,不可能對危險視而不見?
目光迅速轉向李顯,張潛期待神龍皇帝能清楚地看出宗楚客等人的圖謀,並且果斷阻止。卻發現,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彷彿所有爭執都跟自己無關一般,舒舒服服地坐在專屬於他自己的龍椅上,手裡捧著一隻茶盞,正在喝得優哉游哉。而一名專職的小宦官,還拎著茶壺,隨時準備為了他續水。
打一開始,此人就沒準備將《麟德歷》全盤推翻,而是只想將天象的觀察和解釋權,牢牢抓在手裡。此人之所以與麾下爪牙們,擺出一副不將《麟德歷》徹底廢除,就誓不罷休狀態,就是為了現在這一步。
其次,兩種曆法對星辰的標定,也不盡相同。《麟德歷》觀測天象,依託于渾天黃道儀,定位依靠天空中肉眼可見的星辰。而那《九執歷》,按照先前雙方爭論的內容,卻在天空中假設了兩個位置恆定但是肉眼看不見的星球。
「這……」處心積慮準備的一輪進攻,居然被老狐狸給輕鬆一分為二,宗楚客頓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雙肉眼泡眨了又眨,卻遲遲想不出合適的應對之策。
這次,張潛又聽懂了,並且剎那間被驚了個目瞪口呆。《九執歷》對天象變化的解釋,會與佛經相互對應,而《麟德歷》的指導理論,居然是易經!
「所以才不能輕易強行捏合兩種曆法,以免鑄成大錯!」宗楚客終於抓到了反駁的機會,皺著眉頭在旁邊高聲否決。
「嗯!」李顯低下頭,朝著今日參加追朝的渾天監一眾官員掃視,果然,看到的面孔,不是老邁,就是木訥,根本找不到一個能讓自己放心的。頓時,嘆息著點頭。
今日朝堂上的爭鬥,沒有任何刀光劍影。卻比他以前在另外一個時空看過的所有戰爭大片,都緊張刺|激。
「不急,不急,宗侍中,讓老夫把話說完。老夫這麼大一把年紀了,有點,有點緩不過氣來!」楊綝看了對方一眼,喘息著擺手。
「這有何難!」宗楚客早有準備,立刻笑著接過了話頭,「《麟德歷》精確于節氣,以後用《麟德歷》來指導農時,以使民間不誤耕種。《九執歷》精確于觀測天象,則今後以《九執歷》觀測天象,以使得朝廷施政順從天意。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怪不得韋巨源等人,明知道《麟德歷》的缺陷,依舊對「修歷派」寸步不讓。雙方爭奪的,哪裡是曆法的修改與否?雙方爭奪的,分明m•hetubook.com•com是天象的解釋權!
「這老狐狸雖然是個唐朝人,如果不小心穿越到另一個時空,能做個大公司CEO也綽綽有餘。他提出來的方法,不就是另一個時空的給操作系統打補丁么?舊系統上面,一個個補丁打下去,管他是買來的,還是搶來的,天下所有皆可被我用作補丁。一個系統修修補補,至少能用七八年。一邊打補丁一邊開發,等新操作系統開發出來,就可以直接升級!」
「您老儘管問,晚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感覺到老人心中對大唐的赤子之意,張潛的回應里,不知不覺間就帶上了幾分尊敬。
頓了頓,老人聲音陡然轉高,絲毫不忌諱被人聽見,「為政者弄得民不聊生,上天給予再多的吉兆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照樣在史書上留下一片罵名,甚至成了亡國之君?而天降大雨,水淹九州又如何?為政者只要勤政愛民,照樣讓百川歸海,陸地重生!用昭,老夫不知道你師門究竟為何派你來這裏,或者老天為何讓你出現在大唐。但是,既然來了,就請你仔細看看這裏。看看這裏的人,值得不值得你為他們做一些事情。看看這個大唐,值不值得你為它施展一些本領。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老夫都希望你,不虛此行!」
合二為一,說起來極為簡單。實施起來,卻難比登天。首先,兩種曆法一個依託于《易經》,一個依託于《佛經》,指導思想有著根本性差別,怎麼可能強行捏合得起來?
……
「修訂新的曆法,卻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想當年,以李淳風之能,集大唐所有智慧之士,還花費了足足數年時間方才完成。」彷彿已經猜到了大夥在想什麼,楊綝故意換了一口氣,用極為緩慢的節奏,喘息著補充,「是以,老臣以為,此事不宜急於求成。以免出現新曆還不如舊曆準確,民間無所適從的災難!」
「這……」張潛急得直跺腳,趕緊將求救的目光轉向楊綝,搖著頭髮出暗示:這活我不想接,接了之後,將來肯定要遇到一大堆麻煩。
「多謝宗侍中體諒,人啊,就怕年紀大。」在一片質疑或者欽佩的目光中,老狐狸抬手輕輕錘了自己的腰眼幾下,聲音依舊不緊不慢,「是以,咱們不妨將這個修字,做兩種解釋。第一種,修訂新曆,以備于將來啟用。另外一種,則是以《麟德歷》為基本做出修補。換句話說,就是取《九執歷》之長,補《麟德歷》之短,令其變得更為精準。」
「嗯?」李顯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臣以為,兵部侍郎張說年富力強,且做事穩重。應為重新制定曆法的首要人選。」
想當年,董仲舒在諫言漢武帝獨尊儒術之時,就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天人感應哲學理論。此後歷代帝王和臣子們,即便心中對這套理論有所懷疑,表面上卻依舊會奉之為圭臬!遇到對某項決策舉棋不定之時,帝王和臣子們,都會不約而同地選擇通過觀測星象,來了解所謂的「天意」,然後以「天意」為幌子,強行推動自己的政見!
《九執歷》是隨著佛經一起翻譯到大唐的。《九執歷》的解釋,與佛經或者佛教哲學,有著脫不開關係。而對佛經和佛教哲學的理解和掌握,誰又能比得起那群和尚?!他們作為理論的掌控者,被宣入朝堂為皇帝和群臣們解惑,從此順理成章!
他忽然發現,朝議好像不那麼無聊了,也終於摸索到了一些政治的門道。
只有張潛,雖然不懂天文,卻第一個理解了楊綝的建議。忍不住在衣袖朝著老楊綝的背影,偷偷豎起了大拇指,「高,實在是高。怪不得經歷了那麼多風浪,位置卻始終穩如泰山。」
「這……」張潛是大半個無神論者,還真回答不了他的問題。搜腸刮肚,正努力從哲學角度,尋找答案。卻聽見老楊綝笑著自己補充:「所為天意,其實就是民心。什麼祥瑞星象,要老夫看來,純屬扯淡!」
數年後,武則天篡了自家兒子李顯的位,「女主昌」這個星象預兆,當時對人心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注:此事記載於《舊唐書》)
「這,這……」韋巨源氣得直哆嗦,卻找不到足夠理由來反駁。畢竟《麟德歷》連月相變化的反應都出了偏差,對方只要抓住這一點,就能讓他所有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一旦韋巨源招架不住,讓對手成功更換《麟德歷》為《九執歷》,必然會導致渾天監的遭到的徹底清洗。從上到下,都安插滿宗楚客夾袋裡的人。和-圖-書畢竟,以前渾天監的觀測人員,都是以《麟德歷》中的哲學思想和演算法體系,做理論指導。換成另外一套不同的理論和演算法,他們肯定難以適應!
他看懂了,真的看懂了。
唯獨年紀早就過了古稀的同平章門下三品,秘書監正監韋巨源本人,兀自頂著一頭虛汗在苦苦支撐:「曆法乃涉及國運與民生的重器,豈可用來賭鬥?你說的那《九執歷》,老夫也曾拜讀過其中部分內容,的確有其獨到之處。然而,其對星象氣運的解釋,卻完全是佛家那一套,處處與《易經》相悖,甚至截然相反!」
「臣附議,並推薦吏部侍郎岑羲,為李中書臂膀!」紀處訥緊隨宗楚客之後,給李嶠推薦第二位副手。
將佛門力量逐出朝堂,是李顯一手所為。作為皇帝,李顯多疑善變,缺乏擔當。然而,卻絕對不缺乏政治智慧和手腕。更不會坐視有人藉助曆法不準問題,將自己先前的努力成果毀於一旦!
「那樣的話,老夫做了鬼,也會從棺材裡頭爬出來跟你小子拚命!」楊綝立刻豎起眼睛,做怒不可遏狀。隨即,又嘆了口氣,向張潛輕輕拱手,「這小孫女,是老夫看著長大的,真的不忍心她所託非人。所以,今天的事情,老夫先向你賠個罪。老夫是心急了一些,但是你千萬不要因為老夫心急,就遷怒於她!」
越想不明白,張潛心情越煩躁。走出大明宮之後,連馬車都沒心情,沿著長街,徒步走向了自己在金城坊的新宅院。
如果能看得見危險,那老狐狸為何還要把張某往旋渦里推?
光柱里的浮塵如沸騰了一般翻滾,回聲繞樑,張潛的瞳孔伴著回聲迅速縮成了一根針。
「《麟德歷》當年也不是憑空跳出來的,而是集先前數代曆法之大成,又加上了太史令李淳風前輩,自行創造的諸多運算方法。如今,再引入一部分天竺演算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九執歷》對天象的解釋,依照老夫之見,就沒必要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而從之。可沒說要邯鄲學步。萬一邯鄲步沒學好,自己連路都不會走了,可該咋辦?!」
光柱內,浮塵翻滾,宛若驚濤駭浪。
「您老就一個人?」張潛大吃一驚,顧不上再生老狐狸的氣,趕緊迎上去,從對方手裡接過了坐騎韁繩,「您老膽子真大,馬上就宵禁了。您這麼大把年紀,又是孤身一人。即便巡夜的兵卒認得您老,萬一哪個地痞無賴沒長眼睛……」
話音落下,四周圍,一片寂靜。
「得,正的反的,又全讓您老給說了。您老還真是誰都不得罪!」張潛聽得暗暗納罕,目光看向楊綝,心中的感覺說不出來到底是佩服多一些,還是鄙夷多一些。
……
「倘若真的如此,老夫即便無法親眼看到,亦含笑於九泉之下!」楊綝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不摻塵雜的高興,「用昭,老夫還有一個問題問你?」
一年後,武連郡公李君羡無辜被殺,因為他乳名為五娘子!
「嗯,此言甚合朕意!」李顯早就對渾天監不滿意了,聽了楊綝的提議,再度笑著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了其他朝臣,徵詢大夥的意見。
「聖上,臣的本意,就是制訂新曆,以更好地應對天象。」好個宗楚客,反應速度快得驚人,發現用《九執歷》部分取代《麟德歷》的計劃徹底失敗,立刻改變了策略。「然而,如果按照中書令的提議,渾天監一邊修訂舊曆,一邊制定新曆,顯然人手不夠且許可權不足!還請聖上,未雨綢繆!」
畢竟,《九執歷》是以宗楚客為首的「修歷派」率先推出來的,他們對此這一套曆法和相關解釋理論,研究得比朝堂上其他任何一派勢力都早,都更紮實。今後,天上任何星象變化,特別日食、彗星、大型流星雨這種不常見天文現象,就都可以被他們與現實世界中的某個人,某件事情聯繫起來!屆時,他們想讓誰死,對方基本上就在劫難逃!
這就是一把無形之劍,想要殺誰,根本不會讓你看到任何血光!
「宗侍中,你讓老夫把話說完!」彷彿根本沒看出來宗楚客的真實居心,老狐狸楊綝緩了口氣兒,再度向李顯拱手:「聖上,老臣觀那《麟德歷》,最大的缺陷是定朔不準。讓渾天監參考天竺人的定朔方法和實際觀測結果,重新定朔,應該不難。而重新定朔之後,再綜合兩方所長,重新推算日食,月食的出現時間,也花費不了太長時間。以此類推,哪裡不準,就修訂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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