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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一身皂衣，大紅領子和大紅長襟，戴著帽子，帽沿也是一圈紅，帽尖高挺，頗似黑白無常戴的那種勾魂高帽。

燈影幽暗，四面破舊泛黃的牆壁，上畫惡鬼陰卒，在一晃一晃的光線中顯得格外猙獰。

「嘖！」

「你不要緊張，我第一次拍戲，也是耗了大半天才哭的。」陳小旭難得的安慰起人。

「……」

「那時候，園子里的姐妹們都在，第一次結詩社，海棠詩社，詠白海棠……」

琥珀沒演出那麼多層次，小姑娘就是哭，但哭的真好。

「你要幹什麼？」對方嚇了一跳。

「那你一個人怎麼發送的？」

「好，就再試幾條。」

……

現場又忙碌起來，鳳姐、鴛鴦等人都拍完了，圍在旁邊觀瞧。戴臨風和任大惠站在角落，另有釵黛二人竊竊私語。

「準備了，準備了！」

「果斷！」

「寶叔，是我。」

他摸著沒剩幾根毛的頭頂，不免有些後悔改劇本，結果摸了兩下，忽覺胳膊碰著個人，扭頭一瞧，「老戴，來了怎麼不打聲招呼？」

他抹身走遠了。

「你是……」歐陽滿腹狐疑。

許非頓了頓，跟著又喊，音量加大，第三聲又加大，然後到處撒野。

他也連忙起身，雙手抓著小窗欄，泣道：「鴛鴦！」

「……」

沉實，不輕浮，一看就有東西在裏面。

許非笑笑，各自站好位置。

「這能表現出什麼呢？」

「我說獄卒的佩刀。」

這裏歐陽要念黛玉的海棠詩，結果還沒出口，就被對方打斷。

「不由分說，千金一諾！」

許非就非常喜歡舊版，包括那幾句詩，都是一個大長鏡頭，李雪健自己在牆上寫的，那字歪歪扭扭，筆畫中都帶著幾分醉意。

歐陽連忙攙扶，結果對方的膝蓋剛剛直起，一隻大手便伸過來，反倒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緩緩讓自和圖書己就座。

他緊緊握著刀，衝著空山大喊一聲。

「叔叔搬出園子不久。」

比如《水滸傳》潯陽樓題反詩，李雪健和張涵予演的完全是兩個宋江。新版那叫一個悲情慷慨，懷才不遇；舊版則是猥瑣腹黑，酒後猖狂。

此處是香山的某個干休所，在半山腰，環境清幽。三月末還是很冷，少許的樹發了嫩芽，大部分仍是光禿禿的。

許非到了近前。

許老師發出如此感嘆，退到一邊獨坐。

「找著點感覺，再試試吧。」

演員拍一場戲，必須得有一個支撐點，簡單說就是節奏感。先是內在節奏，即心理變化，然後反映到外在節奏，即台詞和肢體。

「我對不住你，我……」

「開始！」

「我也是，試了好久才合格。」張儷亦道。

戴臨風更是驚喜，這個處理太新鮮了！仿覺著不是賈芸，可仔細想想，又正是賈芸。

「唉，拍戲比投機倒把難多了！」

他回到攝影棚，王扶霖見了也有點異樣，卻又形容不出，「怎麼樣，還能拍么？」

許非看了頗為觸動，好像知道自己缺什麼了。

演了一遍就過了，琥珀臉上掛著淚，根本停不下來。

許非搖搖頭，滿腔慷慨化作兒女情長，悶了杯酒，吁出一口長氣。

陳小旭忍不住低呼，連忙捂住嘴，跟張儷對視一眼，倆人心有靈犀，「往日，往日怎不見他這般樣子？」

「鴛鴦姐姐！」

「當然記得。」

許非坐在石頭上，捧著自己的劇本，標註的字數跟內容都差不多。他看著看著，腦袋就像被人用手指頭戳了一下，一下子就通透了。

「膽氣！」

「侯哥！」

「嗯，我這就回去。」

撲通！許非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語調稍稍上抬，目光透出幾分強烈。

許非一聽，緩緩鬆開刀把，重新坐下，「她已經過和圖書世了。」

「多虧了小紅，把她的體己全給了我。」

只見許老師也坐到對面，斟了兩杯酒，道：「寶叔搬離園子后，我便籌了些銀錢，做些小本生意。前陣子聽聞賈府遭逢大禍，便四處打聽，託了倪二哥的門路，才充作獄卒進來探望。」

許非出了攝影棚，在周圍胡亂轉悠，越想越對，自己缺的就是一個支撐。這種支撐來源，是對劇本和角色的理解通透，以及本身的表演水準。

賈芸對賈府本就沒感情，犯不著陪著寶玉期期艾艾，懷念過去，他來就是探望寶玉，順便看看有沒有機會救人！

許非構建了半天情緒，一直繃著這股勁，到此刻終於釋放出來。

「小紅？她現在……」

攝影棚里，王扶霖一連聲的找人，有人道：「好像往山上去了，可能還沒準備好。」

許非一言不發，給斟酒，給夾菜，夾起各色菜肴，不斷往他面前的盤子里堆。

那語調不高，字字有力，自得男兒氣概。

同樣的，對賈芸這個角色的理解，他跟王扶霖也不太一樣。

這場戲非常簡單，鴛鴦不甘受辱，在牢中自盡，琥珀就哭。若按照藝術分析，這裏得包含好幾個層次，她既是哭鴛鴦，也是哭自己，更是哭賈府大廈傾塌。

「……」

「她……」

侯昌榮看著此人，莫名覺著十分和諧，光禿禿帶著點綠色的空山，一個古代人走下來，看不清臉，但應是冷峻嚴肅的。

歐陽默然不語，其實節奏已經全亂了，但導演沒喊，只得繼續演，表情倒真帶了些愣怔和痴傻。

……

「哦，我還以為你想不開了！」

「怎麼改了？」吳小東低聲道。

歐陽也擔心著，寬慰道：「別著急，今天不行就明天來。」

張儷還想跟過去，被陳小旭一扯，「不用跟著，他能解決。」

那腰身挺得筆直，和圖書似又往上拔高了幾分，藉著昏暗的幽光，晃著牆壁上的惡鬼，一隻只一條條，青面獠牙，張牙舞爪，跟著卻似被一個身影碾在其上，猙獰駁落，俯首垂地。

「你，你要真想救我，只有一個辦法。」

理解，其實是很主觀的，理解不同，表現出來的東西也不同。

設定場景是雨夜，光線昏暗，牢房內更是陰冷凄涼。歐陽坐在草席上發怔，衣衫破舊，眉目凄然。

侯昌榮從道具箱里翻出一把刀，那貨又晃晃悠悠離開，繼續上山。

歐陽已然在跟著節奏走，也虧得他下過苦功，還能記著台詞，「北靜王爺任俠尚義，恤弱扶孤，一般落拓才士來到京師，尚且能生館死殯。咱們家和北靜府世世交好，斷無不救之理！只是王爺去年奉旨視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寶叔！」

他大步過去，一把拉著木然的對方，「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已經想好了，找幾個朋友救你出去！」

「哦，那鳳姐過來，再拍你一場。」

那邊琥珀和鴛鴦上來，王扶霖喊開始，鴛鴦便往地上一倒，幾個獄卒用破被裹了抬出去，琥珀扒著牢門哭喊：

「呀！」

「嗯。」

「效果怎麼樣？」

戴臨風則扶了扶眼鏡，他也讀過劇本，有點好奇這小子會怎麼處理。

「寶叔！」

他摘掉帽子，抬起頭。

左手自然擺動，有力且富於節奏，右手稍稍往後，手腕微翻，扶著腰間的佩刀。

「啊？」

人在大喊大叫，或者劇烈運動時，身體會分泌出某種物質，情緒也會隨之激烈。後世的表演作坊，基本都會用這種方法調動情緒，以《演員的誕生》里的劉老師為典型。

「有法子就好，天明我就走，去找王爺！」

「……」

「叔叔請放心！管他千里萬里，我定找到王爺，救你出來！」

歐陽的手在和_圖_書桌底下抓著衣服，完全不知如何演了，索性順著這個呆愣勁，「可，可你走了，你母親如何是好？」

任大惠在旁邊看著，心下擔憂，這要是拖個十天半月，可影響整體進度，畢竟外景那邊都是看花期的。

這便是對人物的理解差距，難說對錯，但呈現出的效果有目共睹。

棚內忙碌著，許非其實已經回來了，悄默聲找到侯昌榮，「侯哥，給我把刀。」

過了片刻，他才語帶哽咽，勉強道：「自遭家難以來，親朋故舊，躲之惟恐不及。老太爺、老爺當日提攜了多少人，桃李門牆，絳帳春風，如今卻……唉，沒像賈雨村那樣恩將仇報、落井下石就算不錯了。」

「年輕人要多給機會，但如果實在不行，那就按原來的拍。」

「芸兒？」

他擦身而過，侯昌榮再一瞧，那握著刀把的手很緊，腰板也挺得筆直筆直。

歐陽哀嘆了一會，忽道：「還記得嗎？那回你送來的白海棠。」

「有點放不開……」

許老師愣了愣，跟著擺手：「我沒事兒，讓我自己想想。」

幾個人應聲行動，侯昌榮剛要上山，卻見一個人遠遠下來。

許非正琢磨著，忽見那倆姑娘輕手輕腳的湊過來。

「不，叔叔那時正病著，我怎好勞煩。」

賈府被抄，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唯賈芸敢來探監。尤其後面，賈芸為了找北靖王救寶玉，單槍匹馬千里跋涉，還遭遇過狼群——當然這些都沒拍。

「許非呢？許非呢？」

本是寶玉扶賈芸，轉眼成了賈芸扶寶玉，這一退，一進，歐陽完全是懵逼的。

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

至於現在么，嗯，基本等同於精神病。

他走到桌前，打開食盒，這才取出幾盤菜肴。

「再看看。」王扶霖一眨不眨的盯著場中。

「啊？什麼時候？」

只見他緊攥著佩刀，五根手指ｈttps://ｍ•heｔubｏｏｋ•cｏm•ｃｏｍ修長有力，青筋迸露，這是藉助的手段，也是賈芸的膽氣，「叔叔對我有恩，我雖沒讀過書，可還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他把酒遞過去，自己也舉起一杯，輕輕往前一送，嘆道：「在家的時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沒個機緣，今兒倒有緣分，不想竟在這種地方。」

「臨時決定過來看看，聽說你們劇本又改了。」這人正是戴臨風。

「……」

許非本應馬上放菜的，他沒有，左手拎著食盒，右手仍扶著刀把，站位站的稍遠些，從鏡頭外走過來，微微垂著頭。

劇組早上來的，忙了大半天，日頭已經漸漸偏斜。攝影棚內，能拍的已經拍完了，許非還不見人影。

「鴛鴦姐姐！」

像後世的鍵盤表演藝術家，常常說，哎呀，這段戲垮掉了！所謂垮掉，其實就是節奏崩了，支撐點沒了。

只見許非剛吐了兩個字，便似聽到什麼動靜，猛地站起身，往旁邊走了幾步。歐陽愣了幾秒鐘，反應也算快，這是跳過念詩，直接演到隔壁的鴛鴦被抬走。

「卡著了，那小子出師不利，正鬧心呢。」

許非走出好遠，找了個僻靜地方，自己都覺著自己忒平靜，「我這不是仗義探庵，是特么賢者時間，得先把情緒帶起來。」

「寶叔！」

「準備！」

鄧潔連忙過來，準備開拍。

「去找找！」王扶霖耐不住了。

「賈芸的戲改了一點。」

「導演找你呢。」

「支撐點找到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構建。我可當不了體驗派，那就只得藉助道具和技巧了。」

他摸了摸黑色刀鞘，刷的一抽，刀是真刀，沒開刃，從體校武術隊借的。薄薄的鐵片，一斤多點，掄起來嘩啦嘩啦直響。

「寶叔，請坐。」

「嗯，我明白。」

許非眉頭微皺，轉過身來，又停步，打量著此間牢房。

「芸兒，你怎麼到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