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磨刀石
蓋莉莉嘴上應著，對那些外國人東張西望，似乎已幻想著美國天堂。
當第四十次NG時，他開始坐著休息，擦汗，喝水。
「啊？」
「媽呀……」
「體啊，我都走一個月了。每天揣兩毛錢，孤零零的走遍大街小巷，確實挺孤獨的。我也琢磨怎麼演，但瞧你們都那麼厲害，又沒信心了。」
許非看他嘮嘮叨叨一大堆，開口道：「妻子清楚自己肯定不會跟對方在一塊，但離別之際，還有那麼點小傷心，並希望對方也難過。
夏剛喊了聲，道：「你們倆情緒都不對。從人物的行為邏輯上，一定有它的相關之處……」
「停！」
夏剛本以為自己嚴格，沒想到許非更嚴格。這種對藝術的追求，給了他一個很棒的理由，都是為了戲好。
「快點啊！下午爭取多拍幾場，不然就黑天了！」
「停！」
「停！下一場！」
接下來，葛尤原本會說一句，「其實我也知道，你這一走就是肉包子打洋狗，將來發了別忘了給我寄點錢來，就算情深義重了。」
不急不躁，溫吞吞的。
「拍完為止！」
只見蓋莉莉扶著行李車，身子自然的輕輕扭動，左顧右盼，眉飛色舞。誰都能看出她現在很高興，末了一衝前面，「哎，你是不是後悔送我走？」
「我理解這場戲，但眼下狀態不太對。」
葛尤穿著黑色大衣，戴著黑色帽子，靠在窗台上抽煙。這一身沉靜黯淡，嵌在周圍的亮色中，清瘦落寞。
正說著，那邊臧金升在挨個提醒，倆人趕緊收拾，過去集合。
葛尤努力看過去，就在那一出出的影子里，白色的大衣，逐m.ｈｅtuｂoｏk.cｏm.cｏm漸走遠。
「停！」
而此刻剛剛開場，見了葛尤表現，莫名有種強烈的期待感。彷彿《大撒把》就是自己的轉折，自己的新階段。
你品，你細品。
「……」
不哭天喊地，怎麼能叫演技咧？還有什麼「整容式演技」，特么的都誰起的？
葛尤略顯緊張，頭一次當電影的男主角，還是許老師的戲。許老師肯下場，說明這戲穩保。
「準備，開始！」
「要不先休息吧，明天可能找著感覺了。」夏剛建議。
葛尤扔了煙頭，趁機低頭踩了踩，「跟你結婚這麼些年，把好多朋友都冷落了。這回正好，不會太寂寞。」
不知為何，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興奮，接手《大撒把》，之前並未想太多，只是喜歡這個故事。
「嗯，來信吧。」
「好！」
於是繼續拍攝。
葛尤刮拉著肥肉，道：「照這進度看，下午你也拍不上。」
「跟誰樂呢？熟人都來了？」
「停！」
「哎，哎！」
「嗯，我琢磨琢磨。」葛尤應道。
「還有多少膠片？」許非問。
葛尤也不錯，非科班出身，靠經驗靠琢磨，演技漲的飛快。相對於肢體，他在台詞上更有功夫，初步形成自己的風格。
而葛尤自己呆了會，精力恢復一些，又覺全身鬆弛，「再來一遍。」
當第三十次NG時，葛尤蹲下身子，擺擺手，一言不發。
不等回答，自己又道：「拍別的戲吧，總有自己和導演滿意的。但在他眼裡，你永遠可以做到更好，且能說出一整套讓你心悅誠服的東西。
許老師看了看葛和圖書尤，道：「沒關係，接著來。」
「我覺得平靜一點好。咱劇本改了，之前是心裏明白嘴上說，現在心裏明白嘴上不說。這時候平靜，等下分別的時候才能有對比，顧顏這人是壓抑情感的。」
「開始！」
「準備！開始！」
而且他不是全程逼逼，碰到某個點才發表意見。
許非見夏剛猶豫，「咱們每樣試一遍，看哪個好用哪個。」
「蓋小姐，你那個『嗨』跟我說一遍，我聽聽。」他又道。
「誒，誒。」
然後抬起眼，看著這個女人，摸了摸那張難過的臉。
「停！」
「呃，行吧。」
夏剛打斷，道：「差點意思啊，感情強烈一些。」
蓋莉莉這位姐天生媚骨，手到擒來。
拍了幾條不行，許非把他叫過來，「什麼感覺？」
「準備！準備！」
夏導點頭，反正你花錢。
夏剛狠狠攥了攥拳頭，這感覺抓的太准了！
蓋莉莉探頭張望，道：「你先把行李裝上吧，我得去個廁所。一飛十幾個小時，我可受不了。」
其實有幾條，導演都覺著行了……無奈，只得接著來。
「……」
裏面人來人往，外面人往人來，隔著一道厚厚的玻璃窗，上面一出出的影子，儘是悲歡離合。
他又換到另一個位置，探身往那邊望。
演員最怕見識短，總得有點追求吧。
「一會大家配合一下，願意露臉的往這邊來，不願意的就請您讓著點。」
他依舊低著頭，用皮鞋蹭著煙屁，火星已經消失在焦黑的煙絲里，他還在蹭。
「你放鬆，深呼吸，腦筋安靜一會。」許老師不急不躁，依舊讓對方調整。和*圖*書
「你是不是後悔送我走了？」
「等會我在窗戶這邊坐著，用不用加什麼動作？」
「尤哥，你心裏都明白，既然明白，再看她一番作，同時又余情未了……綜合一下，你會是什麼想法？」
「就明天才找不著！沒事，繼續拍。」
「不用，你就拿根煙四處打量，然後看著蓋莉莉過來，眼神變得亮一點。」夏剛道。
「然後別看鏡頭，該幹什麼幹什麼，您一看我們這條就廢了。」
「讓我緩一緩。」
「停！」
「你沒體驗生活么？」
蓋莉莉在裏面搭戲，再次轉身離去，葛尤緊緊扒住玻璃隔板。
他偏過頭，瞧著色彩對比鮮明的蓋莉莉走過來，一路微笑，不停跟人招呼。
蓋莉莉走了進去，辦手續，回身飛吻，頭也不回。
「去你的，誰說我不想走了？」
蓋莉莉推著行李車，道：「我走了，你也好好的。」
「導演，天快天黑了。」臧金升提醒。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面。
蓋莉莉學了幾遍才達到要求，心中咋舌，看上去溫和，一說戲簡直生人勿近。
葛尤又扔煙頭，「……這回正好，不會太寂寞。」
他在前半段的性格是包裹的，隨著故事發展一點點剝開，最終在林周雲面前呈現出來。
「……」
開門紅，夏剛心情不錯，「下一場！」
蓋莉莉露出一絲傷感，道：「也就是說，沒有一點依依惜別之情？」
噗！
蓋莉莉一樂，這語法沒聽過，但意思能懂，「好，我知道怎麼演了。」
「嗨！」
許是空調太熱，夏剛滿腦袋汗，擦了又擦。
「停！」
葛尤叫住她，「國際航班我不清楚，反正國內ｈetubｏok•cｏm•cｏm航班都有廁所。」
夏剛悻悻閉嘴，他性格偏軟，人家又是金主。
「不多了。」
葛尤看著她進去，便扒在大玻璃上，見她在裏面辦理手續，回身一個飛吻，笑容滿面，而後頭也不回。
不知不覺，氣氛搞的焦灼起來，大家不太敢說話，同時也覺開眼界，回去能吹一年。
「開始！」
很快午後休息，製片主任從附近運來盒飯，各找座位。
「停！」
她立時抽身出來，親了對方一口，轉而笑道：「走吧！」
副導演臧金升在溝通群眾，劇組拉開架勢，惹得注目紛紛。
許非把這句挪到了後面，變成跟林周雲聊天時的一句自嘲。
「嗨！」
蓋莉莉幾乎下意識反應，撲到他懷裡低聲啜泣。葛尤稍往後一頓，拍著她後背，「得了得了，你要是不想走，咱這就退票去。」
蓋莉莉一愣，隨即擺擺手，笑道：「嗨！」
「準備！準備！」
「可以這樣理解。」
「互相理解好吧，先謝謝了！」
「準備！開始！」
他始終找不到那絲微妙的分寸感，乘客們好奇的看著這幫人，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工作人員也提醒，盡量不要耽誤太久。
「怎麼樣？」許非問。
「也就是說，沒有一點依依惜別之情？」
現在許非刪了，葛尤沉默無言，你怎麼理解都行。
他連忙貼近觀瞧。
這特么是什麼精神？
「開始！」
「……」
「停！」
「開始！」
出身北影廠的劇組都驚了，這可是真刀實槍，膠片嘩嘩嘩的淌。他們從未見過，這麼死摳一場戲的。
國際主義綠帽精神！
幾十年下來獨樹一幟，節奏最快的也不過是湯師爺和-圖-書。若按後世的說法，哎喲，垃圾啊！演技不炸裂啊！
丈夫明知妻子不會回來，還不遺餘力的幫她出國，然後嘴上還說「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許老師就是磨刀石，志得意滿、迷茫困惑的時候，讓他磨一磨，掉層皮就是金子。」
「顧顏的情感比較內斂，這時候露出幾分。激烈和內斂都好演，難的就是這幾分。」夏剛也道。
「我沒那麼脆弱……」
葛尤咽下去最後一口，問：「你知道我為什麼愛拍他的戲么？」
蓋小姐不是說你啊，我說這個角色，四個字：婊氣衝天！」
入口處，葛尤不停叮囑，「記住，先交申報單、護照，領登機牌，託運行李，然後填出境單……」
葛尤也曉得真刀實槍，努力吸收每一次經驗，往那個感覺上靠，每次都差一點。
「我沒那麼脆弱。」
徐凡在後面傻站著，口中喃喃：「我可怎麼辦啊？」
倆人裝好行李，一時相對無言。
空了一會，再度拍攝。
「非得跟熟人樂呀？出門在外，就得禮貌周到，美國人特講究這個，這叫溫馨。」
「不對！你要刻意模仿洋人的那種感覺，聲調起伏，嗨↗↘↗。」
「那還挺好，我一點譜都沒有。」徐凡惴惴。
「麻煩各位朋友，請小聲一些。」
夏剛又打斷，「太過了，取中間正好。」
他往上看，往四周看，快步跑到二樓，站在欄杆前揮了下手，又頹然放下。女人並沒有見到。
「嗯，來信吧。」
……
而後慢慢撤回身，鏡頭死死釘在這個背影上，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帽子，安安靜靜。
稍消化一下，繼續開拍，接前面的戲，顧顏送別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