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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管事苦笑道：「那倒也不是，去年上西北的人，想來過些日子總能回來一半；半個月前還有一撥去了遼東的，卻不知能回來幾個了；再有一些人，陸陸續續說是服役時不見了的，其實……」他壓低聲音道，「聽說好些是投了盜匪。至於這幾個人里，只有兩個是服役時傷了手腳，其餘的，那都是福手福腳。」

凌雲擺手止住了玄霸，瞧著莊客們認認真真地問道：「你們到底在怕什麼？到底想要怎樣？」

凌雲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些事，我改不了，天下人，我也管不過來。」柴紹心裏不由一松，卻見凌雲轉頭瞧著自己，眉目之間全是坦然：「但我既然瞧見了，就不能裝作沒瞧見。這些事，我能改多少就改多少，這些人，我能管多寬就管多寬。我會，儘力而為。」

玄霸自然也看了出來，奇道：「村裡來的人倒是不少，可抬棺材這樣的重活，怎麼也不叫幾個手腳健全的壯漢過來？」

柴紹搖了搖頭沒有接話。這些事他自然都知道，他早就聽說過，但真正親眼瞧見，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轉頭瞧了瞧凌雲，卻見她也在目不轉睛地瞧著院子里的這些人，神色竟是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看了好一會兒，她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我明白了。」

周管事搖頭hetｕｂｏok•cｏm•cｏｍ：「村裡手腳健全的壯漢，也就是先前過來的那些趙家人了。這次他們之所以會這般膽大心黑，就是因為村裡實在沒有別的丁口，只剩他們能去服役，趙族正也保不住他們了。他們要麼去服役，要麼便得想法子弄筆大錢去贖買，這不就怎麼傷天害理都顧不得了？」

周管事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該怎麼措詞才好。一直沉默不語的柴紹低聲解釋道：「就是自己折斷手腳，如此便不用再去服役，能有福氣保住性命了，所以叫福手福腳。」

柴紹不由呆住了，他眼前的凌雲，明明是神色誠懇，語氣平和，身上沒有一絲逼人的氣勢，卻彷彿比她橫刀立馬、所向無敵之時，更讓人心驚。他原有滿肚子勸說的話，此時竟是再也說不出來。

柴紹心頭一凜，跨上一步，擋在了眾人跟前，沉聲喝道：「站住！」

玄霸奇道：「什麼福手福腳？」

玄霸皺眉道：「自然不趕！」

莊客們你瞧瞧我，我瞧瞧我，有人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小的明白了，這位莊主就跟之前的李老莊主一樣，可憐咱們，想讓咱們過得好些。若是如此，就求莊主什麼都不要做，只要等收了莊稼之後，給咱們多留一點口糧，多留一點點就成。咱們什麼不怕，只要這莊子還在，和圖書田裡還有收成，咱們這些賤命就能熬下去！」

周管事瞧著眾人的臉色，嘆了口氣開口問道：「諸位可是覺得納悶，他們到了外頭怎麼就活不下去了？」

凌雲輕輕搖了搖頭：「我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總得做點什麼。」

不過個把時辰不見，趙大那張原本秀氣的面孔彷彿已徹底變了模樣，雙頰深陷，嘴唇枯白，眼底一片血紅，神色里更是帶著種說不出狂亂之意。

凌雲原是已猜到了幾分，但聽著周管事這麼一字一句的說來，卻依舊是心頭一陣寒慄，難怪莊客們寧可在莊子里苦熬也不敢出去，他們一旦離開莊子，怎麼逃得了這麼可怕的服役？何況以他們的體格，無論是去打仗還是修路，跟去送命又有什麼差別？

凌雲轉頭看著他點了點頭。周管事又是一聲長嘆，「諸位，請跟我來。」

莊客們有人還想再說，瞧著凌雲的神色，到底不敢造次，終於一個接一個地拖著腳步走回了自己的小屋。看著他們的背影，凌雲只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跟他們的腳步一樣沉重。

莊客們都鬆了口氣，卻又有人問道：「那你們也不是嫌這莊子不吉利，才免了我們欠的糧米，好打發掉我們，再把莊子給賣了？」

周管事輕聲道：「諸位不妨仔細瞧瞧，這些才是尋常村民。」

凌雲早已看得愣住了：在靈m.ｈｅｔｕｂｏｏｋ•cｏm•ｃｏｍ棚內外忙碌的這些人並不是之前的那撥村民，他們看上去雖不似莊客們那般面黃肌瘦，神色里卻也都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疲乏黯淡，其中一多半是老幼婦孺，剩下的七八個漢子則都有些行動不便，明顯是身有殘疾……

三寶被他瞧得心驚膽戰，險些沒後退幾步，趙大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嘶聲道：「這位兄弟，之前一直在外頭的就是你吧？你一定知道，那些人到底對我娘說了些什麼，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逼我娘的，你一定知道我娘為什麼會自盡！」

柴紹多少鬆了口氣，點頭正要再說，卻聽靈堂那邊有人驚叫了起來：「大郎，大郎你要做什麼？」

他帶著眾人徑直來到了莊園西邊的一處院落，這裏原有個花廳，雖也過了火，屋子四牆還算完好，如今便先借給趙家兄弟做了靈堂，此時院子已來了不少幫忙的村民——趙五叔到底做了多年族正，就這片刻工夫里，已從村裡拉來了二三十人，布置好了靈堂，就連棺材都扛來了兩副。

趙大被他喝得身子一震，腳步也停了下來，他目光從眾人臉上逐一掠過，最後落在了三寶的身上，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臉。

周管事賠笑道：「還是這位郎君說得明白。」

柴紹幾乎脫口便問了出來：「你準備怎麼做？」

玄霸也瞧出了不對：「你https://m.hetubook.com.com們到了外頭，難不成都會活不下去？」

凌雲的臉上也露出了微笑：「眼下倒還不必。柴大哥放心，日後若有需要，我不會客氣。事關這麼多人的生死，我那賭約也算不得什麼，何況是借柴大哥的光！」

眾人都是一驚，轉頭一看，只見原本一直獃獃跪在地上的趙大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腳步踉蹌地向著他們這邊直衝了過來，轉眼間便已衝到他們跟前。

「求求你，告訴我！」

玄霸只覺得這些人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處，忍不住怒道：「你們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姊姊只是想讓你們過得好些而已！結果你們……」

怔了好一會兒，他才苦笑道：「也罷，你若是需要去縣裡打點關係，我倒是可以先過去一趟。我和三郎原是舊識，我願幫忙併非是因為你們家裡的關係，如此也不算違背你們和家裡的約定。」

玄霸頓時瞪大了眼睛：「還有這種事？」

莊客們立刻亂紛紛地叫了起來：「自然活不下去！」「咱們這樣的，到外頭可不就是送死么？」「正是，他們自己人都保不住了，何況我們？」「如今外頭哪裡還有我們的活路？」說著說著，有人又開始磕頭求懇，求凌雲不要趕走他們，不要拆散莊子。

柴紹心裏一突，隱隱知道她所謂的「做點什麼」，絕不是簡單的事，忙勸道：「如今的世道ｈttｐs://ｍ•ｈｅｔｕｂｏｏk.com.ｃｏm便是如此，有些事，原不是你我能改變得了的，何況天下還有這麼多人，咱們又如何能管得過來？你還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都說趙阿媼是遭了報應，那麼多兒孫沒一個能回來，其實別家又能好到哪裡去？這些年裡，村裡去遼東的，一個都沒能回來；去南邊開河的，只回來了一少半，還有什麼去北邊修路的，去洛陽修城的，做這些差事的縱然能回來得多些，但這麼年復一年，一次一次的，都是拉出去的人多，能回來的人少，最後可不就剩下這些人了？」

莊客們的懇求聲頓時停了下來，有人小心翼翼道：「莊主真的不趕我們走？」

震驚之下，還是凌雲先回過神來，沉聲道：「你們都起來！我不會趕你們走，更不曾嫌棄你們，你們想留下的，都能留下，只是以後不用再交那麼多佃糧。」

玄霸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然是這樣！難不成村裡的壯年人都……都沒了？就剩了這些在服役時留下傷殘的人？」

凌雲越聽越是心驚，他們的意思是，離開了莊子就會活不下去？但趙家兄弟不是執意要走么？還有那些甘做幫凶的村民，他們的確人品低劣，為逃勞役不擇手段，但看著並沒有活不下去的樣子……這些莊客卻為何會如此害怕離開這個莊子？

凌雲只得擺手讓他們都起來，「我明白了，你們放心，你們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