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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力自然也不差，但到底對竇氏並不熟悉，一眼瞧去，只覺得母親的模樣跟往日差相彷彿，自是鬆了一口氣，在廳堂中間跪倒行禮，叫了聲「母親」。

「我有話，要跟三娘說。」

遠處的城垣氣勢雄渾而冷峻，那足有七八里長的高大城牆上已有了明顯的斑駁痕迹，單層飛檐的城樓也顯得樣式陳舊，然而整座城池卻自有一股長安和洛陽都沒有古樸氣息，彷彿已在這片河流環繞的高地上俯瞰了無數歲月，而且必將繼續矗立下去。

她聽到竇氏輕輕地嘆了口氣，頓時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母親一定花了很大工夫才這麼裝束打扮起來，自己不能……不能辜負了她的苦心！

玄霸愈發不知所措，支吾著「嗯」了一聲，又偷眼看了看凌雲。竇氏的笑容漸漸變得有些苦澀，目光卻依然是戀戀不捨地落在玄霸臉上，半晌才道：「你累了吧？先下去休整一下。」

竇氏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卻轉頭向進門后就默默站在一邊的世民吩咐道：「你好好照顧三郎，我和三娘再說幾句。」

給他們領路的兩位軍士也笑道：「我家通守是凌晨收到斥候的消息，忙點了一千五百名精兵去接應，沒料到我們趕到時，那幾百名悍匪都已被剿了個乾淨。」

凌雲不知不覺地放緩了腳步，一步步走上了台階，走進了屋子，卻一眼瞧見，進門堂屋深處的坐榻上，那儀態萬方地坐在上頭的人，霍然就是母親竇氏。

玄霸奇道：「不信你還等在城門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世民恍然點頭：「這位何大薩寶倒是好酒量！」

凌雲自打瞧見世民的臉色，心裏便越來越沉，此時也只能簡單解釋道：「是我們運道好，正趕上那幫匪徒設宴慶功，何大薩寶設法把他們灌翻了，我和小魚收拾了那些在外頭巡邏的，再放上一把火，自然是事半功倍。」

凌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竇氏面前的。在坐榻前雙膝跪倒叫了聲「阿娘」，她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世民這才注意到幾個人騎著的大宛馬，不由得吃了一驚：「這等駿馬，是哪裡來的？」

凌雲和玄霸相視一眼，同時催馬迎了上去。

世民自是愈發驚奇，想了想向凌雲問道：「你們用的可是火攻？」

來人一身青衣，俊眉修目，正是李世民。幾個月不見，他彷彿長大了不少，身量更為結實，眉目之間也愈發英氣勃勃。只是瞧見凌雲和玄霸，他的臉上卻並沒再露出往日里那種陽光般爽朗的笑容，反而怔怔的似乎是悲喜莫辨。到了近前，各自勒馬之後，他才用力笑了笑：「阿姊，三郎，真的是你們，我剛才都不敢相信！」

定了定神，她抬頭看著竇氏，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阿娘，二郎說你今日好多了，您的氣色果然不錯。」

小魚差點沒笑出來，忙板著臉點頭道：「正是。」

竇氏的眼神愈發柔和，卻也愈發複雜，慢慢伸手摸了摸玄霸的頭，微笑道：「三郎，和-圖-書你瘦了。」

此時良叔等人也趕了上來，紛紛向世民抱手行禮。聽到他最後這一問，良叔便笑道：「還不是多虧了這幾匹馬！」

世民知道瞞她不住，只能苦笑道：「阿娘今日當真是頗有好轉，只是午後一醒來便說，你們立馬就要到了，催著我們去接人。」

竇氏目不轉睛地瞧著玄霸，彷彿是從未見過他一般，深深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柔聲道：「三郎，你走近些，讓阿娘好好看看你。」

竇氏目送著兩人走出了屋門。那淡青色的門帘刷地一聲落了下來，也隔絕外頭的陽光與目光。她不由輕輕地吐了口氣，身子也慢慢地軟了下來。

這話自然是平常之極，世民卻只覺得心頭就像被針扎了一般，但瞧著竇氏的笑臉，到底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帶著玄霸默默地退了下去。

凌雲卻脫口問道：「阿娘的身子到底怎麼樣了？」

玄霸聽得母親身體好轉，心裏便是一松，一面走一面便噼里啪啦地把何潘仁的事都簡單說了一遍。世民越聽越是驚奇：「阿姊做得對，這八匹馬何止價值千金？阿耶一定歡喜！對了，那位大薩寶呢？」

凌雲無法答話，只是默然搖了搖頭。路上辛苦嗎？不，真正走到這裏她才明白，這兩千多里的路程上所經歷的艱難，加在一起，大概還不如從進府到榻前的這幾百步。因為在那時，她的心裏至少還抱著希望，希望能早日見到母親，希望發現不過是一場虛驚，然後一切都能慢慢變好。現在她才知www.hetubook.com.com道，能抱有這樣的希望，已是何等的幸福！

竇氏瞧著他微笑了起來，「好，下不為例。」

小魚解釋道：「昨日我們在上谷郡那邊遇到一幫惡匪，何大薩寶先跟他們走了，後來和我們裡應外合，徹底滅了那幫畜生，他自己卻因此受了內傷，如今留在郭通守的軍營里養傷呢，得過幾日才能到。」

唯有眼睛，唯有她的那雙眼睛，依然是那麼明亮，那麼銳利，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述的光芒，讓人恍然間彷彿看到了蠟燭熄滅前的最後一次燃燒。

世民已經忍耐了半日，聞言終於忍不住道：「阿娘，你先休息休息，不用急著如此！」

周嬤嬤急道：「國公就要回來了，還有二郎……」

世民愣了一下才答道：「阿娘是水土不服引發的舊疾，這些日子里都是反反覆復的，今日看著精神倒是好了不少，我橫豎無事，便出城來轉轉，沒想到竟然瞧見你們了。你們怎麼來得這麼快？阿耶和我算著起碼還得有一兩日。」

她依舊是平常的優雅打扮，依舊是微微含笑的模樣，一眼看去跟往日幾乎沒什麼兩樣。凌雲不由驚喜地上前了兩步，這才發現，母親的身形並不穩當，是靠著隱囊和憑几才撐住了坐態；她的面色看著還好，是因為臉上用了厚厚的脂粉；但最明顯的還是她的頭髮——以前她的頭髮是那麼濃密，不管梳什麼高髻都不用摻一絲假髮，可如今她頭上鬆鬆挽著的，分明是一個混在真發里的假髻！

玄霸撫掌笑道：「二郎好和_圖_書見識，果然跟阿姊想到一塊兒去了。」

玄霸不由得鬆了口氣，想了想笑道：「我去換身衣服，換好了就來看阿娘。」

凌雲愣了一下，可不是么，她也一樣，此刻在她心頭攪動的與其說是激動期盼，倒不如說是忐忑不安！眼前的古城分明是他們期待已久的地方，是他們歷經千辛萬苦才抵達的終點，可此刻真的一眼瞧見了，卻又彷彿有點不敢靠近……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

玄霸不由呆住了，凌雲心頭也是劇震——竇氏以前從不多看玄霸一眼，這次在玄霸病倒之後，她的態度雖然改了不少，卻也不曾對他這麼說過話……她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竇氏，又回頭看了看玄霸，卻見玄霸也在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忙對他點了點頭。

竇氏微笑著點了點頭：「快起來，路上辛苦吧？」她的聲音依然柔和動聽，只是說完這短短一句話后，呼吸就有些急促起來。

然而隨著離城門越來越近，凌雲心裏那種異樣的感覺也是越來越強烈，是激動么？還是……她正自難以分辨，就聽玄霸低聲道：「阿姊，我怎麼覺得心裏，心裏有點慌呢？」

竇氏彷彿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連頭都支撐不住了，半閉著眼輕聲道：「從現在起，誰也不許進來。」

阿娘知道他們就要到了？凌雲只覺得心裏砰地一跳，二話不說，轉頭便跟著領路的下人大步走了進去。那僕人分明已是一路小跑，凌雲卻只覺得他走得太慢，這條路又太長，過了一重門又是一重門，竟似沒有個盡頭！好和圖書容易來到主院，卻見院里的婢女紛紛屈膝，而主屋的門帘早已高高挑起，彷彿有人睜開了眼睛，在靜靜地瞧著她。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還沒想好該如何回答，就見遠處的城門前有人縱馬飛馳了而來，那身影竟是熟悉之極。

一旁的周嬤嬤與兩個婢女一直不錯眼地瞧著她，此時不由臉色一變，雙雙要搶過來，只是還沒來得及碰到她的衣角，凌雲已霍然起身，伸手扶住竇氏，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玄霸這才慢慢起身，上來幾步，跪在凌雲的身邊。

說話間，一行人已到了城門，守門的將士顯然跟世民十分熟稔，遠遠瞧見他們過來，都笑著行禮招呼。世民也是點頭作答，這才帶著眾人進了城。卻見這薊城裡頭倒也頗為繁華，坊市密布，街道寬闊，眾人從長街正中打馬而行，徑直來到城北薊丘附近的一座被臨時徵用的府邸，隨行而來的老管事居然也已等在門口，瞧見凌雲玄霸便悲喜交集地吩咐下人：「三娘三郎果然都到了，快去！去告訴夫人！」

凌雲再也忍耐不住，轉頭看向了世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薊城么？

看到終於出現在道路盡頭的那座城池，凌雲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竇氏的聲音更輕了，卻依然清晰而堅定：「在我死前，不許任何人再進來！」

竇氏笑著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滿是瞭然，分明已把她的心思瞧得一清二楚。凌雲不由暗暗苦笑了一聲，正想再尋個話頭，竇氏卻已抬頭往外面看去——玄霸也終於快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