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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陽傳

作者:藍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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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生死離別 第二章 其言也善

第四卷 生死離別

第二章 其言也善

凌雲怔怔地瞧著竇氏,這原是她做夢都希望聽到的話,可此刻真的聽到了,卻比什麼話都更讓人難過。她只能壓下喉頭的哽咽,低聲道:「阿娘,你不要這麼說,這些年,我跟三郎一直都過得很快活;我會告訴三郎,您一直都疼他,您躲著他,只是怕自己捨不得他而已。」
竇氏也笑了起來:「你是怎麼輸的?說來聽聽。」
周嬤嬤匆匆出去,又匆匆地轉了回來:「夫人,給國公報信的小子已經回來了,說國公立馬就到,大郎和四郎這次也都跟著國公一道回來了,夫人您看?」
竇氏瞧了她一眼,又漫不經心般道:「還有就是,我已給你安排了一門親事,事情若是順利,過些日子你自會知曉。自來世道艱難,走大家都走的那條路,終歸要容易些。你也不用擔心,所有的事我都已安排妥當,這門親事就算不好,也決計壞不到哪裡去,總之,絕不會叫你為難……」
「其實,你們三個當中,三郎生得最像我,每一次見到他,我都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會捨不得放手,所以每一次,我都是硬著心腸不多瞧他一眼,更不會讓他留在我的身邊,我以為這樣我就能好受一些,卻沒想到……」
竇氏無奈地嘆了口氣:「阿尼,你跟我打賭輸了,就要聽我的吩咐,是不是?」
凌雲深深地吸了口氣,心頭一時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只能再次地用力點了點頭。
凌雲默默地握住了母親的手,用她的手擦掉了自己臉上的淚水。她的確是打小跟https://m.hetubook.com.com母親就不大親熱,甚至都不記得被母親牽著手是什麼滋味了,但她知道,母親的手生得極好,修長柔潤,膚如凝脂,只是此時她握著的這隻手,卻已是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那乾澀的皮膚擦在臉上,甚至會有些隱隱刺痛,痛得她的眼淚都越擦越多,似乎怎麼都擦不幹凈。
竇氏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我不擔心。」停了片刻卻又道:「對了,你說,出了洛陽一路不順?糧道也早已被匪徒分段霸佔了?」
凌雲略一思量,到底把路上的經歷簡單地說了一遍。竇氏聽到最後,卻是嘆了口氣:「這位薩寶……可惜了!」凌雲忙解釋道:「他雖受了傷,但下山就遇到郭守備,想來並不打緊,阿娘您……」她順口就想說過幾日便能見到他了,突然間醒過神來,心頭一陣刺痛,頓了頓才勉強道:「您不用擔心。」
竇氏臉色微變,沉默片刻,卻還是淡淡地道:「不必了。就讓國公進來……若二郎也在,讓他也進來聽聽;三娘,你去院子里陪陪三郎,其餘的人,就不用進這個院門了。」
竇氏輕輕地瞥了她一眼:「沒錯,我說了,你莫要像我,但我也絕不會再改。」
凌雲不由得呆住了,她心裏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準備答應母親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是立刻去給哪位表兄當填房,或是從此循規蹈矩,再不提刀弄槍,但母親怎麼會……什麼叫不要委屈自己,只要自己過得快活就好?hetubook.com.com
對著這樣一雙眸子,凌雲只覺得心裏也被點起了一束小小的火花,就連那些沉甸甸的悲哀痛楚都被照得輕盈了許多。母親的悲哀是真的,後悔是真的,此刻的輕快也是真的,而她其實一直隱隱知道,母親過得並不開心;她更看得出,這場病痛給母親帶來多少折磨。也許對母親而言,這真的……真的是一種解脫吧?
竇氏看著她笑了笑:「阿尼,你哭什麼?」她伸手彷彿想幫凌雲拭去眼淚,手指眼見就要碰到凌雲的臉頰了,卻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臉上也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你長這麼大,我好像從來都沒哄過你,如今想哄,竟是沒這個力氣了。」
竇氏慢慢地鬆開了手,看著凌雲的眼睛,半晌才輕聲道:「你也不要傷心。我們這些人,其實都不過是被困在這個軀殼裡,不得不來人世間體驗百般苦楚,好容易有了解脫的一日,不知有多快活,多自在,你該為我們高興才是!以後,到了那一日,你也該為你自己高興。」
凌雲只覺得心頭彷彿被扎了一刀,頓時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凌雲忍不住叫了聲「阿娘」,竇氏看著她笑了笑,笑容之中,儘是瞭然:「阿尼,我已經知道了,我不能假裝不知道。做完這事,我自會歇息。你也要記住,你一定,不要像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眸子卻是越來越亮,說到最後,眼裡的光芒幾乎是驚心動魄。
竇氏抬眸瞧了凌雲一眼,嘴角帶上一點笑意:「歇息?」她明m.hetubook.com.com明已虛弱得說不了幾個字,一雙眸子卻依然靈動,這一瞥之間彷彿是在嘲笑凌雲:你還擔心我以後沒時間長長久久地歇息么?
凌雲心裏也是一震:母親明明已經後悔以前對三郎不夠好了,怎麼依舊會對大哥和四弟如此……無情?甚至根本不打算見他們最後一面!
彷彿瞧出凌雲心頭的疑問,竇氏微笑頷首,輕聲問道:「你可都記住了?」
凌雲瞧著她漸漸舒展開的眉頭,心頭又是酸澀難過,卻又有些隱隱的欣慰,剛想再說幾句,卻見竇氏驀然睜開了雙眼,卻是直接瞧著周嬤嬤道:「去把國公叫來!」
凌雲忙點頭應是,「阿娘放心,我定會好好照顧三郎,不會讓他難過傷心。」
凌雲一聽便明白:自己雖說得輕描淡寫,母親還是聽出了不對。這事她自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此時卻實在不想讓母親再操心,只得盡量輕鬆地勸道:「良叔這一路上都打聽著呢,回頭自會悉數稟告阿耶,阿娘不用再擔心這些了。」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那是善給誰看的?是騙別人,還是騙自己?不,我不用誰來諒解,我也,誰都不會原諒。」
竇氏依舊目不轉睛地瞧著凌雲,眼神里分明已帶上幾分悲哀:「阿尼,我一直遺憾,你實在不像我,我也一直擔心,你會吃苦頭。如今我才明白,幸虧你不像我。我這一生,自負聰明,機關算盡,以為如此才能不負家族,不枉此生。可到了最後,我才發覺,這四十多年來,我竟沒為自己活過一和圖書日,我忍受的苦痛折磨,都毫無意義,我享受的榮華富貴,都是一場虛空,我這一生,根本就是個笑話!可我已沒法去彌補了,我只希望,你能活得和我不一樣!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諷刺地一笑:「你看,我真是活該有今日!」
竇氏輕嘆了一聲,慢慢閉上了眼帘:「是啊,我再不用擔心這些了。」
凌雲心頭不由一凜:這絕不是尋常參湯!之前母親能強撐著梳妝打扮,還坐了那麼久,只怕也是這葯湯的效力吧?她不由抬頭看向了周嬤嬤,竇氏卻淡淡的道:「不必問她,是我的主意。」瞧著凌雲,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三郎從小到大也沒跟我在一起呆過多久,我不想這次讓他瞧見的,日後記住的,是我一臉病容的模樣。」
竇氏說了那麼長的一篇話后,呼吸已有些急促,聞言卻反手抓住了凌雲的手掌,急迫道:「不,不要告訴他,不要讓他知道,你陪著他就好,我走了后,你要好好陪他,莫要讓他傷心!」
母親這是要跟自己說正事了?凌雲忙抹了把眼睛,抬頭看著竇氏,用力地點了點頭。她當然是願賭服輸,她更願意為母親做任何事,尤其是此時此刻。
看著竇氏那脂粉都掩蓋不住的灰白臉色,凌雲心頭的酸澀簡直難以自抑,脫口道:「阿娘您不用說了,我都明白,跟阿娘打的那個賭,我已經輸了,以後我都聽您的,您不用再擔心我,您就好好歇息一會兒吧!」
難怪!難怪她會那樣看著三郎,難怪三郎告別時她一個字都沒答,因為這就是和*圖*書她最後一次見三郎,她早就下了決心再也不見他了……凌雲只覺得扎在心頭的那把刀彷彿又狠狠地攪動了幾下,眼裡一陣發熱,淚水已是奪眶而出。
「阿尼,你記住,人生在世,有時不能想得太遠,算得太多,因為你根本不知明日會如何。就像我,若能少些思量,我便絕不會把三郎……把你,都遠遠送走,我會好好待你們,讓你們和二郎一樣過得快快活活。
這話來得好不突兀,但不知怎地,凌雲心裏卻並沒有覺得絲毫意外——不管想得多明白,說得多洒脫,卻依舊會殫精竭慮地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這才是她的母親啊!眼見著竇氏神色還算隨意,話語卻漸漸絮叨了起來,她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意:「阿娘放心吧,女兒既已認輸,自然一切都聽您的。」不就是嫁人么,無論怎樣,她絕不會讓母親有半分的擔憂了。
周嬤嬤失聲道:「娘子!你何必如此?」
竇氏深深地看著凌雲:「好。那你記住,日後,你不要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你自己;不管旁人怎麼看,怎麼說,你只要過得舒心,過得快活,就足夠了。」
竇氏向周嬤嬤打了個手勢。周嬤嬤咬牙點了點頭,回身端起了一個小小的葯盅,蓋子一揭,一股濃郁無比的參味便撲鼻而來。這邊自有婢女撤下了雙人坐榻中間的案幾,放置上隱囊被褥,扶著竇氏緩緩斜靠在上頭。竇氏就著周嬤嬤的手,慢慢地喝了兩口參汁,過得片刻,臉色便漸漸地緩了過來,一雙眸子也再次變得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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