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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忙不迭地領命而去，凌雲卻依然沉默地看著柴紹，目光卻彷彿已透過他看到了極遠的地方。

這夜色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凌雲在坊門前帶馬盤旋了片刻，待得坊門一開，便沖了出去，又沿著長街直出城門，不知跑了多久，天色才漸漸地明亮起來。好在經過兩天的日晒，路上的積雪已化掉了大半，凌雲出門前又在颯露紫的蹄鐵上加了防滑的釘子，一路疾馳之下倒也不曾打滑。待到日出東方，積雪漸漸融化，颯露紫也愈發跑得暢快，在凌雲的催促下，當真如風馳電掣一般。

柴紹就恍惚了好一會兒。他隱約記得自己是做了個夢，卻怎麼都想不起到底夢見了什麼，唯有那冰涼的驚悸還堵在胸腹之間，久久不肯散去。

柴紹是在睡夢中驀然驚醒過來的。

她怔怔地看著凌雲，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眼圈卻已不由自主地越來越紅。

待到日上三竿之際，李家莊園也已是遙遙在望，凌雲卻不知不覺地放緩了速度。

他睡在西屋裡側，往外就是阿哲的房間。因為身上的疹子，阿哲上半夜睡得並不安穩，此時倒是在小呼嚕里聲里四仰八叉的睡得香甜；小環就守在床邊的便榻上，顯然也睡著了，眉宇之間一片安然。

寂靜之中，遠處傳來了五更二刻的鐘鼓聲響。車馬房裡一陣騷動，柴紹的烏騅馬被牽了出來，隨後則是兩輛馬車；另一邊，周嬤嬤也帶著人走了過來，此時該裝車的裝車，該上馬的上馬，不過片刻便已整頓完畢。

和_圖_書凌雲轉頭看了他們一眼。柴紹急切為難的面孔，小環悲哀恐懼的面孔，和這兩天來的許多畫面重合在了一處，當時她曾大惑不解的問題，此刻看去卻是如此的一目了然。她幾乎是自嘲地笑了笑，毫不猶豫地一磕馬腹，颯露紫飛奔而出，有如一道暗紅色的閃電，頃刻間便沒入了黎明前的暗夜之中。

凌雲的目光終於閃動了一下，卻是默然移開了視線——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她看到的那個笑容明亮一如往昔的玄霸，聽到的那聲戀戀不捨的告別，真的只是一個夢嗎？

凌雲過了片刻才緩緩回過頭來，看到她的面容，柴紹心頭頓時一震，腦中突然閃過的，卻是周嬤嬤說到「我攔不住她」時的怔忪神色——現在，他終於知道是為什麼了。

周嬤嬤上前給凌雲和柴紹行了個禮：「大郎，三娘，路上千萬當心些，在那邊多住兩日也是無妨的，這邊老奴自會看守好門戶。」

周嬤嬤回頭瞧見柴紹，頓時就像看見了救星，連禮都顧不得行了，上前幾步道：「大郎你來得正好！你是準備陪三娘回門吧？你快去車馬房吧，三娘她五更不到就過去了，我們攔都攔不住！」

怔怔地瞧著不遠處的分岔路口，她耳邊漸漸響起了鼓點般的急促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響亮，甚至帶得她的衣襟都在微微震動——那是她心跳的聲音。

周嬤嬤滿面愁容地搖了搖頭：「老奴也不清楚，聽婢子說，三娘似乎是四更天突然驚醒的，ｍ•hｅtｕbｏok.ｃｏm•cｏｍ然後便怎麼都呆不住了，老奴無能，攔不住她！」

將他從夢裡驚醒的那股悸動再次席捲而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轉頭沖管事吩咐道：「把踏雪牽過來！」既然攔不住，那自己就陪她跑一趟吧！這樣的她，絕不應該獨自上路。

冬日難得的明媚陽光正毫不吝惜地灑在世間萬物之上，在消融著最後的積雪。原本一片素白的地方，已漸漸露出了各種色彩：綠的松柏，黃的山丘，還有粉牆碧瓦，黑瓦朱楹，顏色鮮活得彷彿是迎來了一個小陽春。不遠的地方，孩童在忙著歡呼奔跑，鳥雀在忙著追逐啄食……然而凌雲的世界，卻一寸寸地黑了下去。

柴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走到近前，方叫了句「三娘」。

她話沒說完，柴紹已轉身往外走去，速度比來時更快了幾分。

柴紹瞧了母子倆幾眼，心頭微松，放輕了腳步向門口走去，誰知還沒出門，身後就傳來了小環驚疑的聲音：「大郎？」

還沒到車馬房，他果然就瞧見了凌雲。在院門前的那盞孤零零的燈籠下，颯露紫早已備好了馬鞍，正有些不耐煩地刨著前蹄，而凌雲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馬鞍邊，雖然披著厚厚的披風，那背影卻依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寒之意。車馬房的管事遠遠地守在一旁，看那模樣竟似不敢靠近一步。

凌雲聽到耳邊「嗡」地響了一聲，隨即天地之間變得一片寂靜，她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居然是這樣么！想到阿哲這兩天以來對自ｈttps://ｍ.hetｕｂook•ｃｏm.com己依戀，柴紹心裏一緊，邁步想往回走，突然意識到不對，忙回頭道：「三娘，能否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不等跑到柴紹跟前，她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卻依舊急聲道：「大郎，娘子，阿哲……阿哲他醒來后又吐了，還喘不上氣來，你們去看看他吧，看看他再走！我求求你們了！」

柴紹看了看睡得正香的阿哲，搖頭笑道：「阿哲眼見著越來越好了，我離開一會兒應該不打緊，再說我也只是過去瞧瞧，不會丟下他不管，我……」他有心解釋一句自己醒來后心裏有些不安，得過去瞧瞧才踏實，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沒必要跟小環說這麼多，當下只衝她擺了擺手，大步流星地轉身出了屋門。

他眼前的凌雲看去竟是陌生無比，她的臉色蒼白如雪，神色更是冷漠如冰，不，就算是此刻凌晨北風裡的殘雪堅冰也不會比她更寒意逼人了，唯有一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彷彿所有的熱氣活力都在那裡頭燃燒，可那火光居然也是冰冷的。

柴紹心頭更是發沉，想了想還是上前一步，緩聲道：「你也不必太過擔憂了，這裏離武功不過一日的路程，三郎若身子真有什麼不妥，那邊早就派人過來了，你只是太惦記他了而已，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不得真的。」

在依舊濃黑的夜色里，跌跌撞撞地衝出來一道人影，頭髮凌亂，臉色慘白，不是小環又是誰？

再走近幾步，她瞧見了路口挑起的紅色燈籠。沒錯，是紅色的燈籠，而不是……ｈtｔｐs://ｍ.heｔuｂｏoｋ.com•ｃｏｍ她不由得慢慢地鬆了一口氣，正待催馬過去，卻見從那岔道里飛也似的衝出了一匹駿馬，馬上的身影熟悉無比，赫然正是師傅沈英。

柴紹只怔了一下就明白過來：他攔不住凌雲，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人能攔得住她了。

柴紹忙回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環卻還是起身奔了過來，急聲問道：「大郎！大郎你要去哪裡？」

沈英顯然也看見了凌雲，一帶坐騎沖了過來，又在離凌雲五六步遠的地方猛地勒住了馬韁。

回去？小環眼神一黯，脫口道：「原來大郎還是要陪娘子回門？那……那阿哲怎麼辦？」

凌雲點了點頭，翻身上馬，雖然還要過一會兒坊門才會打開，但她已無法再等下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麼，她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對著柴紹苦笑了一聲：「大郎，你去勸勸三娘吧，讓她莫要胡思亂想，外頭這冰天雪地的，她這般急著趕回去，別回頭三郎在莊子里呆的好好的，她在路上卻摔出個好歹來……」

他原以為天色已亮，定了定神才發現，原來只是屋裡的蠟燭徹夜未熄，燭火微微晃動，也帶動了四壁上昏暗的光影，令人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小環不由自主地追到了門口，夜風迎面吹來，寒意幾可刺骨，她卻絲毫感覺都沒有。她只是獃獃地瞧著柴紹的背影，瞧著他頭也不回地走出自己的院子，走向了主院的方向。

柴紹暗暗嘆息了一聲，一踩馬鐙就要上馬，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急切得近乎尖銳的呼喚：「大郎！」

主院ｗｗｗ•hｅｔuboｏｋ.ｃｏｍ.com里已是燈火通明，周嬤嬤就站在院子當中，面前的兩抬禮箱已收拾妥當，幾名健仆也已打扮齊整，顯然正整裝待發。柴紹忍不住看了看天色，疑惑道：「嬤嬤，你們這就準備走了？」眼下離天亮還早著呢，坊門也得再過好一會兒才會開啟，他們就這麼急著走么？

柴紹看到她便是一驚，聽到這話更是顧不得上馬了，回身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皺眉道：「怎麼回事？剛才不還睡得好好的嗎？」

在昏黃溫暖的燈光下，她看去就像一把徹底出鞘的寶刃，冰涼，鋒利，銳不可當。

走在凌晨的朔風裡，柴紹也沒覺出多少寒意。從小院到主院並不算遠，他步履如風，不過片刻便到，只是一腳跨進院門，卻不由得怔了怔。

窗外遠遠傳來了鐘鼓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數到了五，這才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起身隨便抹了把臉，穿好衣服往外走去。

這個問題，她不敢細想也不敢追問，她能想到的，就是要儘快回去，一分一刻都不能再等！

小環含淚點了點頭：「是，都怪我不好，他醒來后沒瞧見你便哭了，我又忙著給他喂薏米水，他邊哭邊喝不知怎地竟嗆著了，咳完就吐了起來，吐得又有些喘不上氣的模樣。」

柴紹原想解釋凌雲沒讓自己陪她回門，聽到後來卻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失聲問道：「她為何這般著急？」

柴紹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凌雲，冰冷得拒人千里，卻又脆弱得不可碰觸，讓他根本無法接近，無從安慰。

柴紹低聲道：「我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