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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雲點了點頭，想到那誠懇的道謝聲，只覺得手裡的彈弓彷彿更重了。

宇文九娘的聲音卻比上次更多了些從容：「再次打擾郎君，只因明日船到洛陽，我卻有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屏風上的那道身影往前一折，竟是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多謝郎君當日指點，讓我瞧見了真正的天地人間。」

「得蒙郎君指點，這些日子，我每日黃昏都會去遠眺村寨，細數炊煙，越數越是心驚膽寒，卻也越數越是心明眼亮，原來史書上說的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居然都是真的；原來所謂亂世，早就已經來了。」

這念頭依舊讓凌雲心裏如針扎般刺痛，但或許因為宇文述已經得到了報應，因為那位聖人的末日已為期不遠，她已不再有之前那樣的憤怒仇恨。此刻面對著宇文九娘和這把彈弓，她的心頭更是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她轉頭微微示意，一直守在屏風邊的侍女忙快步走到案幾前，將案上那個長長的漆盤雙手捧到了凌雲跟前。

凌雲沉默了下來，做的時候無愧於心嗎？那她的確無愧無悔，只是……低頭看著手裡的這把彈弓，她還是忍不住無聲地嘆出一口氣來。

凌雲垂眸笑了笑，面對屏風微微欠了欠身：「恭敬不如從命，在下多謝娘子美意，願娘子一路平安。」

沈英哈哈一笑：「那就是了，世事何等複雜難測，若是把所有後果都攬到自己頭上，那天下還有什麼事能做得？咱們不是神仙，也不是聖人，該做什麼便去做，只要做的時候無愧於心，也就罷了。」

凌雲只看了一眼便默默www.hetubook.com.com地移開了視線，心裏竟有些說不出的不自在。

沈英好笑地嘆了口氣：「阿雲，你若這麼說，我教你們武功，豈不是也做錯了？你們若只是尋常人，就不必經歷這麼多的事，如今說不定還在安享著富貴……」

屏風后的九娘彷彿也看出了凌雲的躊躇，輕聲補充了一句：「郎君儘管放心，小女子並無妄念，只是想以這無用之物，來求一個心安理得，還望郎君成全。」

她似乎斟酌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平穩得聽不出什麼情緒：「不怕李郎君見笑，我出身尚可，打小也算是家裡千嬌百寵著長大的，除了傷春悲秋，再不知世間有其他苦楚。可這次……家裡出了變故，我竟被父兄當成禮物要送給別人。對我而言，天塌地陷，也不過如此了。」

依舊是那間雅緻的艙房，依舊是滿室清冽的幽香，只是這一回，屋裡已沒有了那幾個如臨大敵的嬤嬤婢子，唯有那扇六曲紫綃屏風依舊靜靜地擺放在那裡，滿屋的燭光也依舊在屏風上搖曳，層層疊疊地渲染出了一個朦朧的纖秀身影。

如果這位宇文九娘也跟宇文家的那些人一樣驕橫跋扈，作惡多端，也就罷了，偏偏她的性子爽利通透，待人誠懇有禮，就算自己再不喜歡宇文家的人，也不得不說一聲：這是個好姑娘。

沈英笑眯眯地拍了拍她：「是覺得這把弓你受之有愧？那你設法還她一樣便是，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眼見門帘已是近在咫尺，她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苦澀的嘆息：「李郎君，我等hetubooｋ•coｍ•cｏｍ莫不是做錯了什麼？為何會讓你這般厭惡，竟是如避蛇蝎？」

這話說得實在太重，凌雲的腳下一沉，躊躇片刻，也只能轉身解釋道：「我絕無此意，只是不敢貪功。」

但這個好姑娘，很快就會被她的家人送給自己年近半百的父親了，自己卻是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甚至不得不接受她那麼誠懇的道謝，收下她這麼用心的重禮……

「在船上，我渾渾噩噩了好幾日，那天走出艙門時，我心裏其實已存了死志，只覺得與其苟活於世，還不如讓這濤濤河水來還我一個乾淨。可就在那時，我竟聽到了你們說的話。不瞞郎君說，那幾句話，就如霹靂般炸醒了我。我才發現，我這前十幾年，竟是個瞎子，聾人。」

可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又有什麼值得她來感謝的地方？

門外的河風冰冷刺骨，手裡的彈弓卻是炙熱逼人，凌雲一步步地走下了樓梯，自己也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

凌雲心裏一動，抬頭看向了沈英：「師傅，我想再去一趟太原。」

凌雲心頭一震，頃刻間已明白過來：師傅說得沒錯，自己之所以不願看到宇文九娘，其實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因為內疚。

伸手拿起彈弓，她退後兩步，轉身走出了艙門。

「時至今日，我還能坐在船上，衣食無憂，所賴不過是家族庇佑，他們昔日養我，今日用我，原是因果相承，理當如此，我又有什麼資格來自怨自艾？」

宇文九娘怔了怔，隨即便笑了起來：「也罷，有些事，是我沒說清楚，還請郎君聽我解釋htｔｐs://ｍ•hｅｔuｂｏｏk.ｃｏm.coｍ一二。」

「其實我也見過高門大族頃刻覆滅，我見過好些人家賣女求榮。我只是從沒想過，這種事，其實也會輪到我家，也會落到我自己的頭上。但憑什麼就輪不到呢？我若投胎在這兩岸的尋常人家，只怕早已化為白骨；若是因為心情不順就跳下河去，只怕那些白骨都會笑話我。」

凌雲的目光不由得凝了凝——這把彈弓，宇文九娘是給宇文承基他們準備的嗎？這種好弓，若是不能經常使用、保養，的確是暴殄天物了，若是三郎他還在……

妄念？凌雲搖了搖頭，自己不願接受宇文九娘的謝禮，並不是因為覺得她有什麼惡意，恰恰相反，正因為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絲毫的惡意，更不曾高高在上，反而處處都體貼有禮，自己才會加倍的為難。但現在看來，若是再不收下，似乎為難的就是這位九娘了……

「既然命數如此，我認了！」

「就說這些渠河吧，其實我幼時便曾隨父兄來往此間，卻只記得舟船相繼千里，旌旗遮天蔽日的熱鬧歡喜，我竟從不知道，原來這泥沙之下，竟是白骨累累；上個月乘船南下時，我明明都已經瞧見這一路人蹤罕見的情形了，卻依舊沒去想過，這一切不是因為天時轉寒，而是……今時已不同往日了！」

對宇文述的做的那一切，她自然沒什麼可歉疚可後悔的，她只是怎麼都沒想到，這件事並沒有把宇文家的其他人如何，卻徹底改變了宇文九娘的命運。

小魚自然識貨，忙一把拿了過來，伸手摸著弓弦，嘖嘖稱嘆：「這小娘子倒是個大方人，真真hetubook.com.com是難得的好弓，三郎一準會喜歡！」話一出口，她怔了一下，隨手把彈弓還給凌雲，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了。

這些問題如亂麻般堵在了凌雲的心口喉間，就連沈英的話也無法解開分毫，她只能澀然答道：「師傅，我知道世事難料，我只是覺得……這也太難料了！我只想算清恩怨，結果卻越算越算不清。師傅，我是不是，做錯了？」

看著她的背影，凌雲良久沒有做聲。小魚看似萬事不過心，但有些事……

彷彿冥冥之中有一根絲線，牽起了所有的過往與未來，也牽起了所有的仇恨和愧疚。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但因每個字都說得緩慢而清晰，便有了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凌雲只覺得肩頭都彷彿被這分量壓得往下沉了沉。她自然也猜測過，宇文九娘為何會再次找上自己，是有事相問，還是需要幫忙？誰知她居然是為了道謝，只是為了道謝。

凌雲搖了搖頭，把手裡的彈弓一晃：「不曾為難，這是謝禮。」

這無功受祿的感覺讓她愈發尷尬不安，有心推辭幾句，解釋幾句，然而欠身還禮之後，努力半晌，說出來的卻還是乾巴巴的一聲：「不敢當。」

宇文九娘柔聲道：「郎君不必多慮，無心之言，救人水火，此等事情原也尋常。郎君可以不以為意，我卻不能不道一聲謝，就當為自己求個心安吧。」

還她一樣……

凌雲都不願受九娘的這聲謝，又如何能收這份禮？她忙後退了一步，抱手行禮：「在下實在愧不敢當，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如果說上次走進這間屋子曾讓她感慨萬千，這一次簡直能和*圖*書讓她如芒刺在背，她說什麼也不能再留下了！

沈英和小魚都在等她，瞧見她的神色，小魚頓時瞪圓了眼睛：「難不成他們還敢為難你？」

說話間，那侍女已揭開漆盤上矇著的青色罩布，赫然露出的，是一把異樣精良的彈弓——拓木為身，牛筋為弦，鹿皮為囊，也不知上了多少遍漆，弓身竟有了一種寶石般的光澤，弓弦也隱隱透著瑩潤之意，一看便知是選遍良材、費盡心血的難得之物。

沈英也嘆了口氣，卻只道：「不必擔憂，讓她去外頭走走就好。」說完便轉了話題，「那位九娘請你上去，就是為了道謝？」

凌雲嚇了一跳，忙道：「師傅怎能這麼想？我們若不會武功，也說不定已身死族滅了！」

再往深里去想，凌雲甚至都有些懷疑起來：她做的一切都對嗎？就算禍及無辜也理所應當嗎？她最想殺的當然是皇帝，但如果殺掉皇帝會讓更多的無辜者喪命，她真的還要繼續走下去嗎？

說完這最後一句，她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又輕輕笑了笑：「李郎君，我也知道，當日你只是無心之語，只是我既然受益良多，就不能不當面道這一聲謝，至於這份謝禮，原是我為家中子侄而備，沒想到竟沒有機會送出去了，唯有轉交郎君，才算是沒有糟蹋這物件。」

對這位九娘，她真的沒辦法不覺得歉疚！

沈英瞧著她微笑起來：「阿雲，其實你不必內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雖說是因為咱們動手送那老賊上路，才讓他狗急跳牆，想到要用自家女兒來籠絡國公，但你怎麼知道，咱們若是不曾動手，她日後走的路就會比這條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