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然後，等到積雪化盡，迎春花開的時候，她就會離開。

李淵抬眸看著凌雲，神色也是說不出的複雜，半晌之後突然問道：「三娘，你老老實實告訴阿耶，那柴大郎是不是有什麼不好，讓你忍無可忍，所以你才不肯回長安？」

戀戀地收回了目光，她看著李淵微笑道：「阿耶，女兒的確還想讓阿耶做一件事——在回長安之前，我想跟阿耶和二郎好好地過一個年。」

凌雲驀然間反應了過來，「阿耶，你是想讓我回去跟柴大哥……」

凌雲下意識地想幫父親拂去這些落雪，凝神處，卻突然發覺：李淵的幞頭下那星星點點的並不是雪末，而是一縷縷的銀絲——他的鬢角不知何時竟然已經白了大半！

凌雲到底還是維持住了嘴角的微笑，只是目光還是不自禁地轉向了遠方。

但這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世道如此混亂，她總不能讓師傅和小魚一直陪著自己冒險受累吧？長安那邊，還有很多人在等著她回去，她能逃避一時，總不能逃避一世吧？

李淵也笑了起來，放柔了聲音問道：「三娘，你還想讓阿耶做什麼，你儘管說，只要能讓你放下心思，好好過日子，你讓阿耶做什麼，阿耶都願意！」

「可現在我知道了，有些事自己騙自己是沒用的。我騙了自己這麼久，結果不但三郎不會再回來，就https://m.hetubook.com.com連三娘你，如今都不願意再做我李淵的女兒了！」

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不是么？

凌雲默然無語，她離開長安，的確是因為三郎，但不想回去，卻並不完全是這個原因。

茫然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她努力了好幾次，卻也只能低聲道：「阿耶，我真的沒有怪你。」

李淵苦笑著打斷了她：「不用擔心？你之前過得如何，我也不多說了。可以後呢？以後你準備怎麼過？這個世道你也都看到了，你扮成男人這麼在外頭漂泊，步步都是危機，你讓阿耶如何能不擔心？就是二郎他們心裏都過不去，更別說你娘和三郎了。他們若是泉下有知，只怕連眼睛都閉不上！」

凌雲心裏的火焰頓時凝住了：所以父親還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做李家的女兒，能回長安去跟柴大哥好好過日子？不過也是，父親不這麼希望，難不成會希望自己繼續扮成三郎在軍中效力？讓他繼續提心弔膽？

「我早就該問了！可前些日子，我想來想去也沒能開口，結果害得你又跟著我擔驚受怕了一回！三娘你不知道，那日在山谷里，我真是又悔又怕，你若是有什麼閃失，日後我該如何跟你阿娘交代？她走的時候那麼不放心你，那麼反覆交代我，要好好照顧你，要讓你過得舒心，我卻ｍ.hetubｏok•ｃｏm•ｃoｍ一樣都沒能做到！」

父親覺得他對不起自己，其實她也對不起很多人，辜負過很多的時光，或許她應該試著努力一次，不辜負接下來的這個春天。

凌雲被看得慢慢低下頭去，李淵的目光並不銳利，反而有些悲哀，有些困惑，但在這樣的目光下，她的一切心思都無從遁形，就連最細微的，她自己都不曾看清的心緒，突然間都變得那麼清楚——

他到底沒能把這句話說完，只是長嘆了一聲道，「三娘，適才你問阿耶想讓你怎麼做，其實阿耶知道，如今阿耶已沒資格來說這話。當初若不是我這阿耶做得不好，你怎麼會小小年紀就離了家？又怎麼會一個人在外頭過了這麼多年，扛了那麼多事？如今事情都過去了，我有什麼臉面又來要求你該如何？」

是的，她的確不願再做李家的女兒，因為她不願意再穿上女裝，再做一個女人！她做不對，做不好。不管是做女兒，還是做姊姊，她都做得失敗之極，更別說去做妻子，做主母。或許她真的是投錯了胎吧，她無法改變這個錯誤，卻也不願一錯再錯，所以她寧可在外頭漂泊，能逃避多久就逃避多久。

父親怎麼想起問這個？這話又從何說起？凌雲愕然搖頭：「沒有！」柴大哥是有粗心糊塗的地方，但他知錯就改，心胸寬廣，自和_圖_書己沒有任何理由指責他「不好」，再說她也不是因為柴大哥才離開長安的。

凌雲心頭一震，不由又仔細地看了看李淵的面孔，這才意識到，其實父親不光是鬢角已斑白，臉上的皺紋也深了好些，以前那種萬事不掛心的笑意更是早已消失不見，尤其是這麼神色沉重地垂眸凝思時，看去竟是如此蒼老……

至於以後她要怎麼過？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讓師傅和小魚他們再陪著自己在這種世道里冒險遊走，卻也當真不想回到長安，回到柴家的那個大宅子里去……

李淵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你若能如此自然再好不過，但我問這件事，只是想知道，你為何要離開長安，又為何不願再回去，既然不是因為柴大郎，那就是因為三郎了是不是？」

李淵的目光在她的衣服和幞頭上轉了轉，搖頭苦笑，卻沒有做聲。

凌雲又是意外又是難受，忙道：「阿耶不必如此，女兒沒有擔驚受怕，也沒有吃什麼苦，您什麼都不用做，更不用為女兒擔心！」

李淵似乎鬆了口氣，臉色卻彷彿變得更糾結了。

凌雲再次無言以對。她並不覺得這種生活有多麼不好，卻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說，自己這麼過下去能讓父親放心，能讓三郎和阿娘安心。而且父親有句話說得對，這個世道，她不但都看到了，而且https://m•heｔubｏok.ｃom.ｃｏｍ是看夠了，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只想改變這一切，但父親若是不願，她又能做什麼呢？靠著她的弓箭和長刀，她改變不了千軍萬馬的戰場，更改變不了這烽煙四起的天下。

凌雲一看就明白父親的意思，心底里原本已經熄滅的那點火焰頓時又轟地燒了起來，嘴角也不知不覺地帶上了一點笑意。

這發現讓她的心裏變得又酸又澀，她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聲：「阿耶！」

凌雲猛然抬頭，脫口道：「阿耶，你是說……」

李淵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這件事，你得給阿耶一些時日。」這次的身陷重圍，也讓他明白了另一件事，他不能再心懷僥倖，世道如此，盜匪只會越來越強盛猖獗，朝廷對他的催逼也只會越來越緊，他再這麼猶豫不決，最後只怕會無路可走！但這種事，總要等待一個時機，他相信，他們不需要等太久。

這幾年裡，她已經見過山巒背後那片遼闊無銀的天地了，她不能假裝沒有看到過，可同樣的，她也不能假裝自己可以永遠這麼走下去，就像她不能永遠都假裝，她就是三郎。

「按理說，這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才是——阿耶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放下過去的那些事，才能讓你安安心心地去過你該過的日子？」

這話實在太重，凌雲不由得嚇了一跳：「我沒有！」

李淵再次苦笑了起來，和*圖*書「三娘，其實你怪不怪我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不能再怪你自己了，也不能再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你別忘了，三郎是你的阿弟，也是我的兒子。以後他的事，你都交給阿耶好不好？你相信阿耶，阿耶一定會給你，給三郎，一個交代！」

在李淵的背後，是晉陽城堅固的城牆，在城牆的背後，是連綿的西山山脈，而在山脈的背後，是遼遠的天空。

說到竇氏，他的眼圈一紅，忙掩飾地轉過頭去，停了片刻才問道：「三娘，你能不能告訴阿耶，阿耶如今該怎麼做，才能彌補這些過錯？」

一陣疾風吹過，樹枝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不少雪末飄落在李淵的身上，給他的雙肩和頭頂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他卻是恍若未覺。

李淵彷彿看出了她的猶豫，澀然嘆道：「三娘，阿耶知道你還不想回長安，其實阿耶何嘗不是如此？這兩年，阿耶不但沒有回過一次長安，甚至都沒給你寫過一封信，也沒派人去看過你。因為我總覺得，三郎好像還沒有走，他只是和以前一樣，跟你遠遠地住在莊園里。我覺得只要我不去看，不去問，也不去想，就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三郎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他沒有一個人孤零零地走！

見她沉默，李淵的神情愈發苦澀：「阿耶明白了！都怪阿耶不好，才讓會讓你吃這麼多苦，才會讓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