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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日頭剛過中天，正是春日里最溫暖明媚的時刻，陽光就照在李三郎的身上，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染出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宇文九娘幾乎有些不敢直視這光暈中的面孔，卻還是沒捨得移開視線。

就在盜匪包圍圈的外頭，在山道的最高處，不知何時多了幾位騎士，當中是一匹棗紅色大馬，馬上的騎者正在彎弓搭箭，箭如流星，連珠而出，快得讓人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而盜匪群中卻是連聲慘叫，顯見是箭箭奪命。

他心裏的念頭還沒轉完，就聽身後的馬車上傳來了宇文九娘微微發顫的聲音：「李三郎？」

外頭的廝殺聲和叫喊聲越來越近，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越抓越緊。

現在，她當然早已明白過來：那段旅程其實也沒有多麼艱苦，至少不會比眼下要走的這幾百里路更艱難更辛苦……

外面馬蹄聲近了許多，護衛們似乎已收攏隊形，集中到了她的馬車周圍；她聽得到頭領的命令聲，護衛的呼應聲，他們顯然是在和盜匪殊死搏殺，然而那些粗野的喊叫聲卻依然步步逼近，不知過了多久，前頭突然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應該是前頭馬車上那些跟她去晉陽的侍女嬤嬤，她們被盜匪抓住了！

她看見李三郎也轉頭看向了她，隨即微微一撥馬頭，那匹棗紅大馬緩緩走向了馬車，每一步都彷彿踏在了她的心頭。

她的目光不由在車廂里轉了轉——為了乘坐舒適，這車廂鋪了褥子，包了四壁，案幾燭台也都固定在車板上，唯一能拿動的，是暗格里放著的碗碟壺杯和幾個隱囊……這些東西能有什麼用！

這念頭讓冰冷的懼意從她的心口驀然炸開，她全身的血液一時間彷彿都被凍住了。她知道自己應該放下車簾，手指卻僵在了車簾上，一動都無法動彈。

她只能死死咬住牙關，不斷告訴自己：再忍忍，再多忍一下，等出了太行好了，等到了晉陽就解脫了……只是這麼想著想著，她突然又覺得有點諷刺：

宇文九娘轉頭看到了兩張慘白的面孔，一張早已淚流滿面，另一張也只剩下驚恐惶然。她httｐs://ｍ•ｈetubｏｏk•ｃom•ｃom怔了片刻方啞聲道：「你們身上，有沒有帶刀劍？」

在她的馬車周圍，只剩下二三十名護衛，一多半身上都帶了傷，之前那片黑壓壓的盜匪雖也倒下不少，但看去至少還有兩三百人，看去就像一群紅了眼的凶獸，但此刻，這些凶獸都停下了腳步，正在紛紛回頭張望。

早春二月，當洛陽城裡的桃李已經開始爭芳吐艷，在天津橋畔漸漸開成一片雲霞，太行山上的積雪卻還沒有完全化去，漫山遍野都找不出半點綠意。放眼望去，唯有怪石嶙峋的山崖，萎敗枯黃的草木，以及一條漫長得彷彿永無盡頭的崎嶇小道。

宇文九娘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沉默地挺直了背脊。

真可笑啊！以前她怎麼會羡慕那些浪跡天涯的人呢？羡慕他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直到現在，她都記得那兩位黑瘦少年在桅杆上追逐嬉戲的快活身影，也記得那位叫李三郎年輕鏢師清冷英俊的面孔——清冷得彷彿已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動容，偏偏每次瞧見自己之後，他都會躲得比兔子還快！

宇文九娘縱然不懂兵書戰略，此時也明白過來：他們落入埋伏，被盜匪們包圍了！

眼見著盜匪們都已跑得蹤影不見，來人這才回到馬車旁邊，宇文家的護衛頭領忙不迭地抱手行禮：「多謝諸位！諸位的救命之恩，我等沒齒難忘！我等是宇文大將軍的護衛，卻不知幾位壯士在何處當差？」

盜匪中的幾個首領和箭手都早已被他射死，此時銳氣已是喪失殆盡，在兩邊夾擊之下，更是首尾難顧，再聽到這一聲「大軍馬上就到」，頓時都再也沒有抵抗之心。不知是誰帶頭撒腿就跑，不過片刻工夫，兩三百人已四下潰散開去，宇文家的護衛乘機在後頭一番追殺，又留下了幾十具屍首。

「我是李三娘。」

宇文九娘怔了一下，猛地探身拉開了車簾，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她卻恍若未覺，只是睜大眼睛往外看去。

宇文九娘搖了搖頭，伸手拉開了壁板上掛和-圖-書著的短簾。帘子後面是一個小小的窗口，透過窗紗能看到外頭的情形——依舊是滿眼的荒山枯草，跟之前幾乎沒什麼兩樣，但馬車的確變得愈發顛簸了，簡直能把人震得東倒西歪……

「殺啊！」

不會？宇文九娘慘然地笑了笑，在這個世道里，有什麼是不會發生的呢？她曾以為父兄會一直疼愛自己，結果卻被他們送給了年過半百的唐國公；她曾以為世上最難捱的就是這段漫長的旅途，結果卻似乎連走完的機會都沒有了……如今，在死和比死更可怕的結局裡，她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剛才驚叫的婢女原本已捂住了自己的嘴，聽到這些粗豪刺耳的聲音，嚇得又顫聲叫了起來：「娘子，娘子，怎麼辦？是盜匪！他們要搶……」

抓著壁板上的扶手，她忍不住苦笑起來：原來走了這麼久，自己才剛剛踏上最難走的一段路。

拉著她的婢子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拚命搖頭道：「不會的，娘子，不會的！」

幾步之後，這一人一馬已來到她的馬車跟前。

大概是因為她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吧：原來所謂的世間疾苦，並不只是家族的風雨飄搖、前程的天翻地覆，也包括艱苦的旅途、粗陋的飲食、臟污的驛舍，以及種種難以言表的不便。相比而言，後頭這些雖然沒有前者那麼令人痛不欲生，但當它們一點點、一日日地疊加起來，卻足以磨掉一個人所有的傲氣和幻想。

也不知在這段道路的盡頭，還有什麼在等著她？是另一段艱難的山路嗎？還是破爛的旅舍，荒涼的村落？

「快，快給我殺上去，殺完這些人，女人和錢財就都歸咱們了！」

她越看心裏越絕望，只是再次看到身邊的婢女時，目光突然一凝——簪子！

宇文家的護衛頭領也是身經百戰之人，見勢立刻喝道：「阿關，你帶人護好馬車，其餘的人，跟我上！」說完帶著十幾名護衛也沖向了盜匪。

伸手一抽，她已將婢女頭上的長簪握在手心，簪子是鎏金的銅簪，一頭果然頗為尖利。兩名婢子都嚇了一跳，隨即便同時驚叫出聲：「和-圖-書娘子！」

「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她的驚叫，另一個婢子甩了甩手，怒道：「你閉嘴！」那婢子捂著臉縮起了身子，到底沒敢再發出聲音來。

突然之間，馬車外傳來一聲慘叫，不知什麼東西「砰」地撞上了車廂。好容易沉默下來的婢子再次失聲驚叫，聲音愈發驚恐尖利，宇文九娘卻已聽不到這個刺耳的聲音了，她只是死死地盯著車簾，用盡全身力氣抓住簪子，慢慢舉了起來……

這個問題在她腦中原是一閃而過，然而在一個多時辰之後，當車隊終於走到平緩的山谷路段，當高處突然射下一片奪命的箭雨，她才在護衛們的驚呼慘叫聲中驀然知道了答案：是盜匪！是傳說中窮凶極惡的盜匪！

幾乎用盡了生平的毅力，她才沒再次開口，吩咐馬車走得慢些——這幾日以來的經歷早已讓她明白，馬車走得慢些，顛簸的程度的確會輕些，但在路上顛簸的時間卻會拉長許多，最後只會讓人更加難受。

正午的陽光同樣也照在宇文九娘的臉上，她心裏一動，索性微笑著揚起了臉。這一次，他們之間沒有屏風的阻攔，沒有面紗的遮蓋，她知道自己的容色絕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是的，她已經認命，她會好好完成父兄交代的事情；但在內心深處，她還是想讓這一日能來得遲些。在出發之前，她原以為她會希望這一路能走得越慢越好，到達終點越晚越好，可這才幾天的工夫，她居然已經開始期盼能早日抵達晉陽了！

被人從背後這麼射殺，那群盜匪的隊伍漸漸地亂了起來。顧不得再管宇文家的車隊，不少人提刀直奔那幾名騎者而去。但那位弓箭手帶的箭支竟似無窮無盡，但凡沖在前頭的人，都被他一箭射倒，沒過多久，盜匪又倒下了三十多人，這一下，盜匪們再也不敢前沖，紛紛轉身退步。

接下來的路居然會更加顛簸？婢女皺起了眉頭，又擔憂地看了看宇文九娘：「娘子，要不要讓他們再走得慢些？」

李三郎還是沒有看她，只是垂著眼帘笑了笑：「宇文娘子不必多禮。在下……我……」

她自然不ｈeｔｕboｏk•cｏｍ•coｍ會痴狂到因此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來，只是每每想起這個人，這些人，心頭還是會莫名悵然——她原以為那已是她生平最艱難的一段旅程了，幸虧有這些奇怪而有趣的江湖人，那段苦澀絕望的日子才多了一點點色彩。

她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正想往後靠一靠，馬車卻不知碾上什麼東西，突然劇烈地震動了兩下，她的身子被震得一歪，差點撞上了壁板。跟著她身邊的兩個婢女一個連忙伸手扶住了她，另一個則揚聲沖外頭質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兄弟們聽見沒有，馬車裡果然有女人！」

李三郎似乎怔了一下，隨即便移開了目光。

不知從哪裡斜飛來一支箭，「哚」的一聲釘在了車廂前的木板上。車裡的兩個婢子一個嚇得驚叫起來，聲音尖銳得幾乎能刺破耳膜，另一個則撲將上來，一把抓住宇文九娘，將她拉回到車廂深處。

在這樣的山路上坐了幾天馬車，宇文九娘只覺得全身的骨頭彷彿都已經被一寸寸地震斷，而車輪的每一次顛簸，則會讓這些碎裂的骨節再撞擊一次，摩擦兩回！

此時他自然早已看清，橫空殺出的這四個人里竟有三個是少年，當先的那個更是生得白凈俊秀，實在不像是軍旅中人，但他們說後面還有大軍……

剛才一掀起車簾她就認出來了，山坡上的弓箭手就是李三郎。之前在船上時，她就一直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同尋常，但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在最危急的關頭，居然是他來救自己了！他顯露出的身手和氣勢，比她想象的還要出色百倍。

不顧婢女的尖叫，她一把拉起了車簾，抬眼看去，心頭頓時一片冰涼。

從高處衝下的幾匹戰馬此時已殺入盜匪群中，刀光如雪，駿馬如龍，竟是如入無人之境。聽到宇文家這邊的喊聲，領頭的弓箭手應聲喝道：「你等不必擔憂，大軍馬上就到，絕不會讓這幫盜匪走脫！」

宇文九娘並沒有去看她們。其實她也在顫抖，從手指到牙齒都在不停發抖，以至於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竭力壓住身上的抖動，默默傾聽著外頭的動靜。

和圖書車夫的聲音顯然有些惶恐：「老奴該死，老奴該死，剛才有條溝實在是躲不開了。如今咱們走的這段羊腸道是太行陘里最難走的一段，接下來只怕還會有這樣的顛簸，還請娘子多加註意。」

其實在去年冬天下雪之前，她就可以去晉陽了，但她思來想去，還是讓人先送了信，一直等到唐國公給了回復，才開始收拾行裝；隨後便是大雪封山，她又順理成章地等了兩個月，直到如今二月都已過去大半，再也沒有什麼理由等下去了，這才終於出發。

這次為了將她平安送到晉陽，家裡七拼八湊，拉出了一支百餘人的護衛隊。這隊伍平日看著倒也威風齊整，此時卻顯然已經亂了套，不少人身上掛了彩，更多的人在四下躲避，有人高聲吶喊，讓隊伍收攏，卻似乎沒有太大的成效；而在更遠些的地方，已湧現出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正在狂呼亂喊著向這邊衝殺過來。更可怕的是，在馬車後面很快也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這神情倒是跟在船上時幾乎一模一樣，宇文九娘原本是心動神搖，此時心裏卻是不由得一松，說話自然也流暢起來：「果然是李家三郎，宇文九娘多謝郎君救命之恩！」

他們一字排開，猛地從山坡上沖了下來。馬蹄急促，來勢如電，明明不過數人，但在這一進一退之間，卻自有一種萬夫莫當的氣勢。盜匪們頓時轟的一聲退得更快。

一陣更大的叫喊聲在馬車四周轟然響起，幾乎震得車廂都隨之顫了顫，一直守在宇文九娘身邊的婢女猛地轉過頭來，抓住了她的手：「娘子，娘子，有人來了，有人來救援咱們了！」

不知道是誰在尖叫，那聲音是如此凄厲，幾乎已不像人能發出的動靜。宇文九娘戰慄著想拉開車簾，手臂卻被身邊的婢女緊緊地抓住了：「娘子！」

吸了一口氣，她終於抬起眼眸，看著宇文九娘深深地欠了欠身，「還請九娘子見諒，我並非有意欺瞞，只是，我不是李家三郎。」

就在他們退縮之際，那幾匹駿馬終於動了。

車簾終於落了下來，遮住了外頭那可怕的畫面，卻遮不住那些可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