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凌雲點了點頭：「我會常住這邊。」

兩人相視而笑，又同時轉頭看了看玄霸的墓碑和墳塋，心頭都有些悲喜交集。

一道人影如疾風般從門外卷了進來，直撲柴紹，眼見著就要扎進柴紹胸口了，又猛地止住了腳步——不是二郎柴青又是誰？

因此，這些日子以來，她逃避過，動搖過；她想過要認命，勸過自己要惜福；她曾決心要早日回到長安，也曾覺得自己應該努力嘗試……只是在真正看見長安城的那一刻，在看到柴紹的那一刻，她才驀然明白過來：她做不到。

「司竹園那邊，有人來拜見您！」

凌雲想了片刻，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好，一言為定。」

柴紹自然更是驚喜：兩年不見，柴青已長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人，縱然還有些黑瘦，那勃勃英氣卻是遮掩不住的。他笑著用力拍了拍柴青的肩膀：「這會兒你倒是著急了，之前怎麼連信都不肯多寫兩封？我又上哪裡去知道你們何時能回來？」

柴紹自然看得出她的意思，念頭一轉，索性笑道：「也罷，借你吉言，若有那一日，我定會坦誠相告，三娘那時再來成全我也不遲。三娘你也一樣，日後你若有別的打量，儘管告訴我，我柴紹絕不會推三阻四，耽誤你的前程！」

初夏的陽光燦爛而清透，將墓園裡葉底的初桃、墓碑前花間的細蕊都照得纖毫畢現，自然也將柴紹臉上那隱忍的失落照得清清楚楚。

凌雲瞧見綠葉下那些毛茸茸的小果，彷彿又瞧見了三郎日和*圖*書日在樹下轉悠，只盼果子能早些長大的模樣，眼底不由微微一熱。

沈英看著院子里笑容飛揚的柴紹，嘆了口氣：「也好，只是日後若是……」她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凌雲不假思索地介面便道：「日後柴大哥若有緣分，我自然絕不會耽誤他。」

柴青伸著脖子瞧了瞧柴紹，又看了看凌雲，心裏只覺得十二分的不對勁，卻又怎麼都想不出這不對勁在哪裡。柴紹原本還略覺尷尬，轉頭瞧見柴青獃頭鵝般的模樣，一巴掌便拍在了他的后脖子上：「你還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在見過那麼遼闊的天地之後，她已不可能再回到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不管為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那樣的日子，她最多能忍耐一時，卻絕無可能去忍耐一世。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給柴大哥帶來多餘的困擾？

見凌雲有些納悶地看了過來，他笑了笑，「不怕三娘笑話，這兩年，柴家那邊多虧周嬤嬤幫著打理，也幸虧有你這位『娘子』一直在莊園養病，我才能安穩度日。我那些親戚長輩瞧見我，再不會怨我浪蕩無行，更不會張羅著要給我娶個正頭娘子，不知省了我多少力氣！」

兩人一道往外走去，柴青忙不迭在玄霸的墓前作了個揖，隨即也興高采烈地跟在後頭，依舊是問這個說那個，半刻停歇也沒有，說著說著又突然想起一事：「說起阿哲，怎麼剛才小七姊姊說，阿哲就快有弟弟妹妹了……」問完這話，他突然https://m.hetubook.com.com意識到有點不對，嚇得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柴青如何肯依？笑鬧聲中，柴紹已向沈英見過了禮，沈英瞧著他和凌雲的神色，心裏微微一嘆，倒也不好多說。小魚聽到動靜也蹦了出來，跟柴青一唱一和，加上小七也不時插科打諢，小小的院子已是一團熱鬧，一旁的文嬤嬤便忍不住抹眼角，凌雲心裏也是一陣歡喜，一陣難過。

他說得如此爽利，凌雲心裏也輕鬆了許多，誠懇道：「多謝柴大哥。只是我之所以不願再回柴家，的確不是因為當初之事。只是這兩年以來，我走得越遠，就越明白，世事多有陰差陽錯，像我，或許就不該生為女兒，這世上女兒該做之事，我都無一喜歡，無一擅長，更別說去為人|妻，為人母，就算勉強為之，最後也不過是害人害己。」

柴青被拍得一個趔趄，抬頭便瞧見沈英已走出了房門，忙叫道：「師傅，我阿兄欺負我！」

她自然知道，玄霸是盼著柴紹成為他姊夫的，但世事難料，如今自己和柴大哥成了手足，成了兄妹，其實也是一個極好的結果吧？不過就是不知道……她心裏這念頭還未轉完，院外便傳來一個驚喜交加的聲音：「阿兄！」

看到柴紹，他顯然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亂行了個禮，便瞅著柴紹笑道：「我進屋才洗了把臉，還沒來得及換衣裳呢，他們就說你打馬過來了，阿兄，你是知道我們回來了么？」

柴紹心裏微沉，臉上自是紋絲和*圖*書不露，「姨娘自然惦記你，她身子也還好，就是不耐煩住城裡的宅子了，這兩年倒是在盩厔那邊的莊子里住得多些。」

凌雲只覺得心頭彷彿壓上了一塊千鈞巨石，就算在雀鼠谷面對盜匪的千軍萬馬，似乎也比這一刻來得輕鬆些——她從不畏懼刀光劍影的爭鬥，卻實在無法承受親人好友的失望目光。

凌雲微微搖頭，轉目瞧了瞧四周。柴紹頓時恍然：她是打算在這個莊子住下去了。這裏比武功的李家莊園更偏僻，屋舍庭院也更簡陋，卻是完全屬於她的地方，是她一手一腳打造出來的塢堡，何況，這裏還有三郎……是啊，他早該猜到的！

沈英轉頭看了凌雲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凌雲只覺得這一眼裡似乎頗有深意，心頭一跳，正要開口，門口砰地一聲，卻是陶二一頭沖了進來，「娘子，有人，有人要拜見您！」

不知為什麼，他原是有些低沉的心緒忽地一輕：「若是如此，那此事倒也不必著急。」

「柴大哥，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如今是我不能再耽誤你了！」

這樣的結果他自然想過，也為此糾結過，但此時真的面對了，卻似乎也沒有他想象的那麼艱難。看著凌雲，他的笑容里到底多了幾分洒脫：「不知如今還有什麼可以效力之處，還望三娘不吝指點，就算給我一個補償三郎的機會。」

凌雲彎腰理了理墓碑前擺放的石榴花枝，柴紹也順手摺了一根桃枝下來，斜斜地放在墓碑跟前。

凌雲自是點頭，伸手拂了拂墓和_圖_書碑上並不存在的塵埃，「我也過去。」

他話猶未了，凌雲已斷然搖頭，顯然已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說什麼，柴紹也只得苦笑搖頭，思量片刻后索性換了個話題：「那三娘之後可是打算去晉陽？」

微微吸了口氣，她到底還是艱澀地開了口：「對不住，柴大哥，是我天生怪癖，秉性粗野……」

沈英笑著點頭：「打得好，只是還輕了些。」

柴青不疑有他，點頭笑道：「我也覺得住莊子里更敞亮，就是時間長了有些沒趣！」他自來性急，說話間忙不迭把長安那邊的親朋好友近況都問了一遍，又恨不能立時把這兩年的經歷都顯擺給柴紹聽，說得是手舞足蹈，滔滔不絕。

凌雲聽到這裏，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一切照舊，他在長安繼續過他眼下這樣的日子，自己也可以在莊園逍遙度日。這樣當然不是不行，只是——「那如此一來，日後大哥若是有了兩情相悅的姑娘呢？」

凌雲之前便聽小七提過，此時自是笑著點頭：「恭喜。」

柴紹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好不容易才找到個空子打斷了他：「這些事都不急，待會兒慢慢說。」又轉頭對凌雲道：「既然沈前輩和二姊姊都來了，我還是先過去拜見她們吧？」

人老色衰？凌雲啞然失笑，笑完打量了柴紹兩眼，還是搖頭：柴大哥英雄氣概，一表人才，怎麼就一定沒有此等好事了？

大概是初次見面時凌雲的那身紅裝給他印象太深，他並不覺得凌雲多麼不像一個女兒家，卻也不得不承認，https://m.hetubook.com.com當她身穿男裝，提刀上馬，的確更顯英姿颯爽；就連他自己，似乎也是把凌雲當成手足時更覺親近自在，等到跟她定下了親事，再相處起來便總是覺得有些異樣，有些無力……若是按凌雲的說法，這難道是因為，她本來就只適合做手足？以至於每次他生出憐惜之意、照顧之情，轉眼間便會被她自己打消得一乾二淨！

沈英伸手拍了拍她，輕聲道：「你們都說好了？」

柴紹微微一怔，揚眉笑了出來：「你是說好人家的小娘子？此等好事，我活了三十年都未趕上，待到日後人老色衰，還有哪家小娘子能瞧得上我？」

柴紹愣了愣，怎麼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可這話，他似乎也無法反駁。

柴紹被問得一愣，看了看凌雲才道：「是秦娘。」

柴紹原本便是滿腹愧疚，聽到這裏忍不住打斷了她：「三娘不必如此。你要說什麼，我都明白。其實這兩年裡，每每想起當初之事，我自己都是無地自容，如今又有什麼顏面來苛求你的原宥？何況我也說過，萬事待你回來再說，如今你既已平安歸來，我也自該信守承諾，不再耽誤你了！」

柴青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嘻嘻一笑：「昨日路過長安城，我也想進去的來著，可是師傅和阿嫂還要先送二娘子來這邊，我怕我一個人回去，會被我阿娘捉著打！對了阿兄，我娘這兩年身子還好吧？有沒有惱我？」

這念頭讓他心裏一時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啞然半晌之後，也只能道：「三娘當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