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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雲被看得幾乎打了個寒顫，眼見她動作艱難地要向自己行禮，忙警惕地抬手攔住了她，看看她前後左右並無異樣，這才問道：「你有事找我？」

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所有的人都歡欣鼓舞……

她話沒說完，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叫：「秦娘姊姊，你怎麼到這裏來了，讓婢子好找！」

秦娘顯然已是快要臨盆了，身形臃腫得驚人，面孔也有些浮腫暗沉，往日姿色最多只剩三分，唯有一雙眸子依然靈動，此刻看著凌雲還未開口，裡頭便已自有千言萬語。

大業十三年的這個端午節，柴家過得熱鬧又平靜。

好在秦娘似乎並不准備賣關子，悵然說完那句話便收斂了心神，看著凌雲道：「娘子恕罪，既然娘子有這般打算，那奴婢斗膽，還請娘子為我指點……」

凌雲已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抬頭瞧見凌雲，他也怔了一下，隨即便幾步沖了上來，那張一貫嬉皮笑臉的黑瘦面孔上竟滿是說不出的惶然：「阿嫂，阿嫂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柴家的兒郎，我是不是……其實是外頭的野種？」

那婢子一聽這話便反應了過來，忙紅著眼道了幾聲多謝，轉身扶著秦娘慢慢走遠了。

「我已經把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可等娘子真的回來了，情況卻好像並不大好。嬤嬤憂心忡忡，似乎還故意放出了風聲，招來了各路親朋好友，我覺得不對，問她什麼時辰能去給娘子請安www.hetubook.com.com，她卻只讓我好好養胎，還讓兩個婢子日夜守著我。我這才知道，事情大概又變了。」

一旁的小婢子早就傻了眼，再聽到凌雲的話，滿臉都是哭都哭不出來的絕望。見秦娘緩緩轉身要往回走，她才「啊」的一聲回過神來，看看凌雲，又看看秦娘，顯然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娘怔了怔，隨即便垂眸斂首，輕聲道：「多謝娘子開恩。奴婢告退。」

凌雲愈發奇怪，這事如今也就是師傅和周嬤嬤知曉，就連柴紹這邊她都還沒來得及挑破，這秦娘……「你是從哪裡聽到的消息？」

從背後看去，秦娘的身形並不算粗壯，腳步卻愈顯艱難遲緩。凌雲默默地看了許久，直到花木遮住了那個背影，才轉身看向了眼前的荷塘。

平靜，則是因為安然無事——兩年前，隨著李三娘、莫姨娘和小環先後離府，這座府邸從暗潮洶湧驟然變成了平平淡淡，冷冷清清，如今李三娘回府了，誰知會有什麼變化呢？然而幾天過去了，除了府里多了些客人，下人們多了些賞錢，一切都是照舊，竟是半點波瀾都沒有起過。

這話實在不大對勁，凌雲心裏更是警惕。對於這位秦娘，她的感觀其實一直都十分複雜。當初那麼多事都是因她而起，說不計較，她似乎做不到，但真去計較，又沒什麼意思。矛盾之下，她寧可眼不見心不煩，就算得知秦娘有和*圖*書了柴紹的孩子，也沒有多問過一句，沒想到她卻處心積慮地找到了自己跟前。

說到這裏，她終於再次看向了凌雲，那張浮腫的臉上，笑容竟是異樣的凄涼而嫵媚，讓人瞬間就忘記了她此刻的皮囊，看見的，只有那風月無邊的十丈紅塵，以及紅塵之下那無邊無際的荒涼。

「因此，等到娘子離開柴家時，嬤嬤讓我去好好伺候柴大郎，莫叫旁人乘虛而入，莫叫大郎忘了娘子，我依舊答應了下來。我這樣的人，原是不易有孕，沒想到竟出了意外。我也想過這孩子能不能留下，嬤嬤卻說，這樣也好，等我生下這孩子，交給娘子教養，我欠李家的，便一筆勾銷，她會還我一個自由身。

熱鬧，是因為人來人往——柴家的主母，那位在城外莊園里整整養了兩年病的李三娘，端午前夕終於悄然回府了；隨之而來的，是柴家和李家的各路親朋好友。在等待和揣測了兩年之後，所有的人彷彿都迫不及待地要來走動一番，勸說幾句；柴家自然也就變得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我若是沒猜錯，嬤嬤如今是想用我腹中的孩子留下娘子吧？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我這個奉命去伺候大郎的人難產而死，卻留下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更能讓娘子心生不忍，難以撒手不管的？

之前那些隱約的疑惑，那些奇怪的巧合，以及那些不明所以的話語，在這一刻，終於穿成了一根無比和圖書清晰的線索——原來，如此。

除了，凌雲。

「其實這個結果，我早就該想到了，像我這樣的卑微之人，又背負了這樣的罪孽，落到這般下場，不過是遲早的事，而我以前居然還以為我可以償還這些虧欠，可以換回自由之身，真真是太過痴心妄想了！」

「從那時起，我便盼著娘子歸來，盼著將這孩子交給你們，這是我最好的結果，也是這孩子最好的結果。我還一直珍藏著三郎當初托我轉交給大郎的東西，原是想著拿來指證那兩位的，結果卻在這次派上了用場，我想著，只要讓大郎在合適的時機看見，他定然會愧疚，會心疼，娘子也能回來得更加順理成章……

而這一刻，當她站在黃昏的荷花池邊，轉頭看到從花木間緩緩走出的秦娘時，心頭更是莫名地往下沉了沉。

抬頭看著秦娘，她微微吸了口氣，才壓下了那滿心如沸如炙的洶湧情緒：「你不必激我，我既已知道此事，便絕不會讓你送命。你回去吧，我會給你一個結果！」

凌雲也不想難為她，隨口吩咐道：「你先扶秦娘回去，再去告訴周嬤嬤，今日是我找到秦娘問話的，如今我已知道前因後果，讓她立刻來這裏見我！」

秦娘卻是毫不猶豫地抽回了手：「對不住，我既然見到了娘子，自然要把話說完。」

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她霍然轉身，瞧見的卻並不是周嬤嬤，而是悶頭跑過來的柴青。

五和*圖*書月的荷葉亭亭如蓋，晚風吹過，清香撲鼻，這原是這幾日里最能讓凌雲放鬆心神的景色，但此刻她卻再也無法感到一絲輕鬆，只有無邊的憤怒在她的心底里越燒越烈，那是對母親的從未改變的強勢，對周嬤嬤自作主張的冷酷，更是對自己的無能與笨拙……

她的失落悲哀簡直能從眉梢眼角溢將出來，凌雲簡直是一頭霧水，但之前瞧見秦娘時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卻不知為何也愈發清晰了。

不等那婢子大驚失色后反應過來，她已是一口氣地說了下去：「是，當年我為自保，做錯了事，我願意贖罪。因此，你們讓我去柴家，幫你們探探他家的水到底有多深，再看看當初的事到底是誰搗鬼，我便在等到大郎后，順水推舟地進了他家；雖然我勢單力薄，沒能把事情都查清楚，也沒能讓她們在我這裏露出真面目，但我已是儘力而為了。

「後來娘子果然要嫁進柴家了，又正好趕上宇文家生事，為了名正言順地效勞於你們，我又賣身為奴，把生死都交到了你們手上。那時嬤嬤答應我說，只要娘子在柴家站穩了腳跟，清除了隱患，就可以放我離開，誰知後來又出了那麼多意外，我的罪孽竟是更深了！

秦娘聽到凌雲的反問便有些失色，片刻后才聲音乾澀地答道：「奴婢其實只是猜測而已，看來竟不是奴婢多慮了。」

隨著這驚叫聲，一個小婢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突然瞧見凌雲，更是大驚wｗw.ｈetｕbook.ｃｏm•ｃoｍ失色，一面彎腰行禮，一面便衝到秦娘跟前挽住了她的胳膊：「秦娘姊姊，天色不早了，這水邊風大濕重，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原來這就是母親的苦心安排，原來她從來都沒想過要放過那些虧欠他們的人，她早已埋下棋子，布好後手，她要那些人都付出代價，並以此保障自己這個沒用的女兒，日後能過得安穩無憂！

秦娘深深地看了凌雲一眼，轉頭對那小婢子輕聲問道：「那你們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來為難我？」

秦娘微微喘息著露出了笑臉：「娘子果然快人快語，也不枉奴婢等了您這麼些天。」

秦娘大約看出了凌雲的疑慮，輕輕嘆了口氣：「娘子不必多慮，奴婢其實只想請教一聲，娘子日後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柴府了？」

原來這就是嬤嬤所說的，她「該做的事」，原來自己差點就……

她這次回來，原是想為師傅的出行多做些準備，順便再提前安排一下將來徹底離府的事宜，誰知消息竟會迅速傳開。面對著紛至沓來的親友，面對著他們的關懷和期待，猝不及防之下，她也不好多加解釋，只能聽任這些安慰鼓勵如同砂石般一層層地壓在了她的肩頭……

小婢子臉色窘迫得扭成了一團，低聲哀求道：「秦娘姊姊，求求你，就別為難婢子了，好不好？」

她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

凌雲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當然也曾沾滿鮮血，但那絕不能來自於無力反抗的婦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