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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是嘶吼著問出這番話，屋子裡卻沒有人回答。董七原是滿心憤恨，此時竟有些茫然了。何潘仁也皺了皺眉，這人的話雖是荒唐，卻荒唐得自有一套道理，讓人簡直不知該從哪裡駁起。

董七手腳都有些軟了，看到這些人被殺，被踩，他心裏自是痛快，但讓他去動手拔人的指甲，烤人的眼珠……他越想越是心顫，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就聽門外有人笑道：「小魚，你嚇他做甚？」

那頭目低頭看了他的一眼，神色里彷彿閃過一絲憐憫，卻還是冷冷地點了點頭：「好，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就成全了你！」說完他反手拔出腰刀，高高舉起，對著董七的后心直插了下去。

這數字的確分毫不差，屈突弘身上一陣發冷，忍不住道：「不可能！」他身邊這幾個人的確不大頂事，那是因為他把精銳都分到了其他隊伍里，這樣大家分頭行動就能有更多勝算。這才多久的工夫，他們怎麼可能被一網打盡了？

何潘仁笑吟吟地看著他：「我不是說了么，我們什麼都知道了。」

凌雲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何潘仁便笑著解釋道：「你是想問他們到底要去哪裡放火，還有沒有同伴吧？這些事，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小魚驚訝地看著他，差點沒失笑：「堂堂男兒？你們這種只會到處搜刮錢財，只敢躲起來欺負女人的下作玩意兒，說一句禽獸都對不住那些豬狗牛羊，居然還敢說自己是堂堂男兒！」

她不由回頭看了看，董七一家三口依然站在門前，依然在不停地向這邊揮手，她幾乎還能聽到他們劫後餘生的歡喜和哭泣。

幾個兵丁大驚失色，忙不迭地沖了過去，有人扶住頭領，有人拔刀警戒。那頭目倒很有幾分硬氣，雖然痛得臉色都變了，卻推開了手下，抬眼警惕地看向了窗口，那正是飛鏢過來的方向：「是誰？是誰在外頭暗箭傷人？」

凌雲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之中多少帶上了一些憐憫，眼前這個人，不是蠢，而是膽怯，是軟弱，他寧可去死，也不敢睜開眼睛去看看這個世道的真相，不敢讓自己安身立命的一切，在這樣的真相面前分崩離析。

頭目臉色更是一灰：他在後院安排的人手顯然也已經被此人收拾掉了！絕望之下，他索性揚頭冷笑道：「你不必再問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若是皺一下眉頭，就不算堂堂男兒！」

小魚依舊是面無表情：「這個人的嘴太硬了，我要先把他的指甲一個個地拔下來，他若是還不肯說，那就再用炭盆烙上鐵鉗，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的烙熟了，若是這還不行，那我www.hetubook.com.com就只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烤了，蘸上鹽和醬，讓他自己吃下去。」

凌雲看著他深邃的眸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然而此時後悔已是無濟於事，他也只能強忍著驚懼厭惡，賠笑道：「小的捨得！小人只求妻兒平安，別的什麼都捨得。我的家裡、鋪里，諸位若能看上什麼，儘管拿去；回頭等那些盜匪再查到這邊來了，小的就算拼了性命，也會幫諸位應付妥當！」

董七的臉色頓時白了，那頭目更是驚駭欲絕，嘶吼一聲就要撲上來拚命，小魚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又上前將他踩在了腳上，笑嘻嘻道：「這才叫天道輪迴不是？不過你放心，我的性子可不像你那麼急，在烤熟你的眼子珠之前，我是不會要你性命的。」說完便沖董七一揚頭：「來吧，輪到你了！」

他挨的這一腳很是不輕，再被這一踩，身上的骨頭彷彿都錯了位，口裡也是滿是苦鹹的血水。但眼看著妻女都掙扎著想撲向自己，卻又被那些人拖了回去，他心頭的苦痛更比身上的尖銳百倍，索性啞聲道：「我是不要命了，有種你就殺了我，殺了我！」

眼見著山民們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轉彎處，董家的大門「咣」的一聲再次死死地關上了。

何潘仁嘆了口氣：「你難道不知道你們屈突軍這些日子做了些什麼？不知道鄠縣的人各個恨你們入骨？縣城就這麼大，你們這麼多人能躲開所有人的眼睛？也就是這些糧行的人還眼瞎心盲，不知道你們覺得糧米最是要緊，是想摸清了底細再下手，才讓你這幾個人多喘了幾口氣。」

不等他掙扎爬起，那人又上前兩步，狠狠地踩住了他：「你想做什麼？你不要命了么？」

那兵丁「咦」的一聲笑了出來：「你是在威脅咱們？好啊！不過可惜，眼下天都快黑了，盜匪們就算還會來查驗，只怕也得等到明日，到了明日……」

幾個兵丁寒毛倒豎，有心想出去探個究竟，卻沒人敢冒這個頭。董七一家三口死裡逃生，見此情形，忙互相攙扶著悄悄往一邊退去。

他的同伴們再次轟然大笑。這一回，笑聲里的惡意更是毫不掩飾，咄咄逼人。

小魚納悶地看了他一眼，正想揮手把他趕走，突然抬頭看了看外頭，眼珠一轉，板著臉道：「也罷，那你去找一個鑷子過來，再拿個鐵鉗，生個炭盆。別的么？再來一點鹽巴老醬就行了。」

窗口靜悄悄的，一絲動靜也沒有。

小魚上下打量著他，嘴裏「嘖」了一聲：「我看你們在後頭還準備了好些油料火絨，怎麼，你們這是想去哪裡和圖書放火？」

他知道這位屈突弘乃是屈突通的侄兒，知道他負責押運糧草，還知道這次他發現大勢已去之後，竟想帶人回糧倉去放火燒糧！好在他和阿雲早有預防，進城就安排了一支精兵直奔糧倉，將糧倉內外都守了個嚴實。

董七頓時臉色大變，心裏更是又痛又悔：是他瞎了眼！他明知道這幫官兵貪得無厭，可就是因為他們不缺糧草，沒禍害過他們這些糧行，甚至還有些照顧的意思，他就豬油蒙了心！當這些人衝進家裡，說要躲藏片刻時，他竟然沒敢拒絕；之前盜匪在外頭查問時他沒有吱聲，適才獵戶上門后他更是滿口謊言；結果等這幫畜生把家裡徹底控制住了，卻一步步地露出了他們的真面目……

他的話彷彿點燃了空氣中的某種東西，幾個兵丁的神色都變得有些異樣，抓著董家女兒那個更是狠狠地「呸」了一聲：「我才不會後悔呢！」他也有樣學樣地捏住了小姑娘的下巴，低頭就要下嘴。董家女兒嚇得尖叫：「阿耶，阿耶救命！」

凌雲與何潘仁一道走出了董家，夜色里的鄠縣安靜無比，他們的馬蹄聲也因此顯得分外響亮，凌雲不由看了看兩邊的屋舍——在那些門縫窗欞的背後，一定有無數雙眼睛正在默默地看著她，也在等待著他們自己的命運。

小魚詫異地瞪圓了眼睛：「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何事么？怎麼就不用他招了？」

耳邊傳來了何潘仁低低的聲音：「阿雲，咱們不會輸。」

這些目光彷彿有一種奇異的分量，當它們一點點聚攏在凌雲的肩頭，卻讓她坐得更穩，讓她的背脊挺得更直了。

門帘一挑，兩個修長的身影先後走了進來，一個眉目清俊，一個更是容色照人，正是凌雲跟何潘仁。

「你們知不知道，朝廷已經兩年沒給我們發糧餉了！平日我們精打細算，靠著河東城那一片的收入還能勉強支撐，可戰事一起，必然有人傷亡，我們總得籌夠給兄弟們買命的錢吧？你們說我們貪得無厭，我們是為了自己么？我們是為了兄弟們死傷之後，能有錢發給他們的家小，讓他們一家人能活下去！」

這口血一噴出來，他的精氣神頓時抽去了大半，彎腰喘息了幾下才站直了身形，抬眼看著凌雲與何潘仁，他到底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好得很，我先走一步，我等著看你們的結果！」

對這樣的人，原是再無必要浪費口舌。她揮了揮手，小魚一聲得令，上前一推屈突弘：「出去！」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突然咬了咬牙，臉上的肌肉扭成了一團，語氣也變得陰森森的：「明日還不ｈｅｔｕboｏk•com.coｍ知道會是什麼光景呢！我只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天天出生入死，最後也沒法給家人換幾個錢！你們這樣的人卻是天天吃香喝辣，把女人們都養得白白|嫩嫩，憑什麼？既然如此，今日我總得先樂一樂再說！」

屈突弘被罵得一呆，隨即才怒道：「你是反賊你當然會這麼說，我們是朝廷的大軍，我們才不會像你這樣大逆不道，喪心病狂！」

外頭的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屈突弘有些踉蹌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門之外。

之前抓著董家娘子那兵丁轉頭瞧見了他們，心頭一動，忙回身再次往董家娘子身上抓了過去——不管怎樣，先抓個人質總是好的！誰知他的手還沒碰到對方的衣襟，脖子側面突然一涼。他回手摸了摸，只覺得手上有點熱，有點黏，而同袍們看著他的神情也有點怪，彷彿是看到了……

他們的笑聲里分明帶著說不出的惡意。董七的臉色不由得越來越白，腳步也越來越沉。待到來到妻子跟前，他的滿腔怒火已熄滅了大半，話到嘴邊的怒斥也不自覺地變成了哀求：「諸位上官，小的已經把那些人都打發走了，諸位若是還有什麼吩咐，只管告訴小人就是，小人一定竭力為各位效勞！只是……還請各位高抬貴手，放了我家妻兒，她們膽小體弱，經不得事。」

——也正因如此，當他的那幾個手下向女人們動手動腳時，他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留在城裡放火，就算最後能成事，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活不下來的，這些兄弟幾乎就是在跟著自己赴死！自己總得讓他們在赴死前發泄出心裏的憤怒和仇恨吧？他們就算不對，也不至於活該落到這個下場吧？

頭目正要回答，突然意識到不對，忙緊緊地閉上了嘴。小魚遺憾地嘆了口氣，一面挽起袖子，一面便沖躲在一旁的董家人笑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要借這個屋子練一練手。」

女兒的聲音是如此凄厲絕望，董七腦中的那根弦頓時斷成了兩截。他再也顧不得什麼，抽出袖中一直藏著的小刀，對著那兵丁沖了過去。只是還未衝到對方跟前，突然間橫地里一股大力傳來，他已被人一腳踢得飛了出去。

再次定住身形，她幾乎是有些意興闌珊地撣了撣自己的衣襟，皺眉沖那頭目問道：「就你們這幾個，也敢躲起來弄鬼？你們是瘋了么？」

說起來這屈突弘也算是個人物，發現無法燒掉糧倉，又當機立斷將手下的百十號人分成了十幾個小隊，各自找地方隱藏，就等明日屈突通的大隊人馬在城外發起反攻了，他們便能在城裡四處放火，裡應外合……m.hetubook.com.com這計策自然是不錯的，可惜還是徹底落空了。

說著他用力將董家娘子的臉掰了過來，低頭就啃了一口，又衝著那個抓著董家女兒的同伴冷笑道：「你還等什麼？要等著明日後悔沒樂過么？」

頭目的心裏早已一片冰涼，聽到小魚這麼一問，咬著牙沒有答話。

董七拚命扭頭看去，卻見此人一身軍官打扮，正是這幾個兵丁的頭領，之前他一直守在窗口沒有做聲，不知什麼時候竟閃身過來了。

黑暗撲面而來，把他和他的疑問都徹底吞噬了進去。

頭目整個人頓時都僵住了，半晌才道：「你們……」

隨著他的身軀轟然倒地，小魚黑瘦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幾個兵丁這一下更是驚駭欲絕，卻也知道自己絕無退路，紛紛舉刀沖了上來。小魚晃身迎上，不過幾息的功夫，便在他們的脖子上都開出了同樣的傷口。

安靜之中，還是凌雲冷冷地開了口：「你真是愚不可及！這天下，原本應該人人都能過太平日子，都能有飯吃有衣穿，你的兄弟們原本也不用落到如此地步。你們不去恨罪魁禍首，卻恨上了尋常百姓，不過是因為你們都是些無膽鼠輩，不敢有仇報仇，只敢欺凌弱者。卑劣下作，莫過於此。」

屈突弘臉色原是漲得通紅，此時被何潘仁一句句的刻薄下來，紅色漸漸轉青，想開口說點什麼，喉頭突然一陣甜腥，張嘴竟噴出了一口血來。

何潘仁笑著介面道：「是么？不瞞校尉說，我們這些反賊對你屈突軍原是恨有些敬畏的，不過今日瞧見校尉，我們都放心了。原來你們屈突軍威名在外，靠著是臉皮和嘴皮的功夫，嘴裏什麼忠君愛國，做的卻是些欺辱婦孺的事情，我見過的最下作的反賊，也比不上你們的這副做派。也難怪你們對朝廷如此忠心耿耿，實在是除了那個污穢地方，天地之大，哪裡還能容得下你們？小魚說得好，就算豬狗牛羊，只怕也不肯跟你們這樣的人相提並論。」

微暗的屋子裡，那幾個兵丁打扮的人依舊佔據著窗口門邊的位置，他的妻子和女兒也依舊在他們的手中。發出啜泣聲的正是妻子，她整個人都已退到了牆角，身邊的兵丁卻還是緊緊地貼著她，一隻手似乎還在她的身上亂摸亂揉。

何潘仁含笑微微欠身：「屈突校尉受驚了！」

頭目漲紅了臉，衝著小魚怒道：「你知道什麼？他們也是沒辦法了才會如此！」

何潘仁笑道：「你以為我們是在誑你？放心吧，你們另外那十二支小隊，九十多人，我們都揪出來了，保證一個不少。」

她不會輸，她會守住這座城池，她會守住她珍惜和-圖-書的一切，包括，眼前的這個人。

那兵丁依舊大喇喇地摟著董家娘子，神色輕佻地笑道：「你急什麼？咱們幾個一時半會兒又不會走，你要效勞，有的是機會，就看你舍不捨得了！」

凌雲搖頭道：「不用他招了。」

小魚卻是嘻嘻一笑：「原來如此，真真是惡有惡報，這幫人壞事做絕，地皮刮盡，活該是這個下場！」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董七聽得莫名其妙：「這……小郎君要拿這些東西作甚？」

小魚早就聽到外頭的動靜了，聞言笑道：「我不嚇他一嚇，他怎麼肯招出實話來？」

一旁的董七羞愧不已，忙伏倒在地磕了個頭：「是小人糊塗，是小人錯了！」

小魚笑眯眯道：「那你不如說說看。」

屈突弘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臉色又驚又疑，卻依舊緊咬牙關沒有開口。

屈突弘看到凌雲眼裡的憐憫，額頭上的青筋幾乎都蹦了出來：「李三郎，你要殺就殺，休想拿這副模樣來羞辱我屈突家的英名，明日等我大軍一到，定會讓你們這幫反賊知道什麼才是惡有惡報！」

那頭目原本已放棄掙扎，此時卻忍不住拚命抬起頭來。小魚眨了眨眼，慢慢收回了腳，他也一骨碌地爬了起來，死死地盯著凌雲與何潘仁，半晌突然道：「你們是李三郎、何總管！」

屈突弘知道自己的手下多半都已喪命，聽到這話更是氣得全身發抖，猛然抬頭吼道：「你們知道什麼？」

「鄠縣的這些人，如今還能躲在城裡過太平日子，還能有飯吃有衣穿，那都是我們的兄弟拿命換的！如今讓他們多出點錢又怎樣？他們出錢，我們出命，到底是誰該恨誰？」

董七連忙點頭應諾，護送著妻女走到門口，突然又覺得有點不對，忙轉身賠笑道：「多謝郎君救命之恩，卻不知郎君還有什麼吩咐沒有，小的這就去辦！」

董家女兒放聲慘叫了起來，董家娘子更是猛地掙脫鉗制，合身撲了上去。然而這一刀來得是何等迅捷，刀尖的寒光眨眼間已狠狠落下。母女倆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耳中果然聽到了一聲慘叫，只是那聲音……兩人忙睜眼看去，卻見那頭目倒退了幾步，鋼刀嗆啷落地——他的手腕上，赫然釘著一支雪亮的飛鏢！

董七隻覺得腦袋「嗡」的一下，下意識地握拳沖了過去。那兵丁轉頭看見他，卻並沒有鬆手，反而咧嘴一笑，伸手在董家娘子的臉上狠狠捏了一下，屋子另外幾個兵丁都笑了起來，抓著董家女兒的那個笑得尤其開懷。

董七原是神不守舍，聽到這一聲才驀然驚醒。他忙不迭地轉身回了屋子，誰知剛踏入房門，就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