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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對於困守在山谷間的李家軍將士來說，這曙光卻並不能帶給他們半點欣慰，因為天亮之後，官兵們的進攻也會再次開始，而他們的箭支已盡，刀刃已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撐到下一次天黑了……眼前這一刻，或許就是他們此生的最後一個黎明。

一陣奇異的格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李八郎吃了一驚，轉頭一看，才發現不遠處有個士卒在不斷發抖。他心裏煩躁，忍不住皺眉喝道：「給我安靜些！」

不然的話，另外那支李家軍為何能那麼輕鬆就逆轉戰局，橫掃關中？他們的頭目甚至都不是個男人……

老兵心裏也不好過，輕輕拍了拍他，低聲道：「待會兒你跟著我，機靈些！」

他有心多說幾句，卻見少年已收起了弓箭，從腰上抽出斷了半截的橫刀，向自己無聲地點了點頭。他的話頓時都被堵了回來——少年顯然和他一樣明白，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他們這樣的小卒，誰又能護住誰呢？

山谷里的馬蹄聲也終於響了起來，數百匹戰馬狂奔而出，卻並沒有衝著戰場過去，而是沿著士卒們殺出的空隙一個轉彎，直奔山外而去。

眾人都是一愣，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幾位親兵上前幾步，將兩個車廂都推到了一邊。

山谷外的府軍顯然也嚇了一跳，一時間竟沒能組織起防守，李家軍的士卒們一鼓作氣竟是真的衝進了敵陣，兩下短兵相交，打成了一團。

老兵咬牙欲碎，卻還是安慰道：「你以為跟著他們就能活下來？晚死早死而已。我這把年紀算是賺和*圖*書了，你還小，待會兒一定不要衝在頭裡……」

少年深知是自己連累了他，歉疚地叫了一聲：「阿叔。」

他其實也猶豫過，卻到底沒敢背叛將軍，而他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在背井離鄉的路上葬身狼腹嗎？然後永遠成為孤魂野鬼，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親人……

李娘子來了！

只是不過片刻之後，府軍們還是反應了過來，盾牌刀槍漸成陣勢，隊伍中的騎兵飛馳而上，直奔這群亂糟糟的李家軍而來。

扶他的老兵忙低聲喝道：「你胡言亂語什麼？咱們自然是要跟著將軍殺出去的，咱們還要去瓦崗寨拜會各路英雄呢，你不是一直盼著這事么？」他說的話語極為肯定，語氣卻多少有些發虛，說到最後，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李八郎此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些不妥，畢竟如今留在他們的身邊都是得用的親衛，何況大戰在即，他們父子還需要這些人拚死相護，自己又何必為這點小事動怒？

李仲文眉頭暗皺，語氣倒是比平日更溫和：「好了，你倆先不用過去，先看看有沒有傷著。」

被夾在兩支馬隊之間的步卒們自是避無可避，少年不由得抱頭閉上了眼睛，心頭一片空白。

那士卒忙不迭地顫聲應了個諾，人也緊緊縮成了一團，然而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了，牙齒互磕的聲音也是愈發響亮刺耳。李八郎心頭的鬱悶不由騰地一下燒成了怒火。他霍然起身，過去就是一腳，士卒連痛呼之聲都沒有發出，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m.hetubook.com.com被踢的士卒年紀並不大，身形還是少年，面孔更是稚嫩，忍痛半晌方低低的啞聲道：「我好像瞧見野狼了，它們……是不是在等著吃我們的屍首？」

就在這樣馬蹄聲和戰鼓聲中，幾匹矯健的駿馬和一面旗幟率先出現在山道轉彎處，旗幟上赫然是個鮮紅的「李」字，而旗幟下頭的那匹棗紅大馬上，騎士銀甲紅裙，宛如一團火焰，燒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少年沒有再開口，神色卻愈發灰暗：什麼叫想死？自己就是因為不想死，不想死得這麼窩囊，才忍不住後悔的！

不過就在他們的歡呼聲中，李仲文的命令卻是迅速地傳了下來：打開防線，反殺出去！

那聲音遙遠而雄壯，帶著人們並不陌生的氣勢傳遍了戰場，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怔。

「戰場無情，刀槍無眼，我不能保證你們都能活下來，但我可以保證，我不會讓你們衝鋒在前，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跟我並肩作戰過的同袍！」

少年早就呆住了，看著那團彷彿比陽光更熾烈的火焰，他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那個清冷的聲音：

李家軍不由得爆發出了一陣歡呼，他們這兩日邊戰邊退，固然是精疲力盡，可府軍們看來也是後繼乏力了，若是能這麼僵持下去，說不定能等到援軍或是別的變數！

李八郎這一腳踢出之後，心頭的躁火併未稍減，反而燒得愈發旺盛，上前兩步又狠狠踢了過去，耳邊卻傳來了李仲文的怒喝聲：「夠了！」

這幾年以來，他們明明穩打穩紮，地盤隊伍都在逐和_圖_書步擴大，眼見就會有另一番天地了，可如今他們不但流失了好些人手，行軍收糧也是處處受限，最後不得不放棄據地，轉往他處，結果在路上又遭遇了府軍的大隊人馬，生生被逼進了山谷絕路。難道說真是天命有定，他們沒有那個運數，就不該去強求？

兩位士卒忙都謝了恩，慢慢走到了一邊，過來扶人的那個便低聲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想到家裡僅剩的老爹和阿姊還在盼他回去，少年忍不住紅了眼圈。

這念頭比山谷的夜風更冰涼徹骨，就連披著皮裘的李八郎都忍不住打了寒戰。在恐懼之外，他心裏其實更多的是茫然：自己怎麼就落到這一步了呢？

少年忙回頭一看，卻見李仲文父子和親衛們都已全副武裝，翻身上馬，卻並沒有率先前沖，只下令前頭的守衛們立刻沖將出去。

少年能進親衛，是因為弓箭出色，只是苦於無箭可用，敵人的箭雨倒是來得及時，他快手快腳地收羅了幾十支，又尋了個隱蔽的位置，不斷開弓放箭；那老兵刀法狠辣，在一旁護著少年。兩人自來配合默契，倒也殺傷了不少敵人。

按將軍的說法是，婦道人家如何能領兵作戰？結果轉頭人家就以少勝多，大敗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屈家軍，那時他們之中有人就暗暗後悔了；後來娘子軍橫掃京畿，威名日盛，後悔的人也越來越多，再遇到一些不平之事，好些兄弟索性逃出軍營，投了娘子軍。

只是不等兩人商量好對策，前頭有命令傳來，讓兩人去谷口守住防線。老兵臉色頓時hetubook.com.com有些發青，少年心裏也是一涼——將軍是怕他們對少將軍心懷不滿，索性把他們打發道前頭去面對敵人的刀槍么？

少年和老兵此時都已滿身是傷，回頭看到這一幕，心裏都是一片冰涼，府兵的騎兵們也反應了過來，提馬加速，要碾過擋路的步卒，去追趕那支馬隊，馬蹄如雷，長矛如林，無數支槍尖在陽光下反射出了刺眼的寒光。

他心裏後悔，卻也不想多說什麼，悶聲道了個「遵命」，轉身循著拂曉的微光往山谷入口走去，附近的數十名親兵忙都跟在了後頭，就連那士卒也掙扎要爬起來，旁邊有人伸手扶住了他。

兩人來不及再多說什麼，在缺口附近的守衛們已大叫一聲，舉刀沖了出去，更多的人只能跟在後頭。

就在這時，在戰場的後方，突然響起了隆隆的戰鼓之聲。

少年彷彿沒聽到老兵的話，嘴裏微不可聞地喃喃道：「阿叔，我後悔了……」

果然，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山谷，敵人的箭支也鋪天蓋地般射了進來，隨即便是無數身影吶喊而上。李家軍這邊用木石車廂粗粗壘成了一道防線，原是不甚堅牢，但守軍們身後已安排上了刀斧手，大家無路可退，也只能拚死頂上，刀刃卷了便用刀背去砍，弓箭盡了便用石頭去砸。

老兵一直都頗為鎮定，此時卻脫口罵了出來：「什麼混賬將軍，他是要讓我們先去敵陣送死，他們好乘機逃脫！」他久經沙場，自來有些保命的法子，今日卻沒料到李家父子會出這招，後頭那些明晃晃的刀斧已高高舉起，他就算想躲也hetubook.com.com來不及了！

李仲文臉色更是陰沉：「胡鬧，還不給我滾到前頭去做點正事！」

他原是李八郎的親衛，親眼見過那位李娘子兩次拿下鄠縣；還在司竹園呆了一個多月，跟那邊的人早就混熟了；最要緊的是，在那邊打仗，李娘子每次都會衝鋒在前，小卒們也能論功行賞，原是跟他差不離的陶大郎就一步步當上了隊長……若能掙下這種前途，他就算戰死沙場也不會後悔！

府兵身後的山道上也響起了馬隊賓士的聲音，只是那聲音遠比戰場上的更為雄渾有力，聽上去似乎能讓群山都為之震顫。

老兵嚇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前後看看，發現根本沒人注意他們，這才咬牙用氣聲道：「你想死呢！」將軍之所以要離開關中，不就是因為不斷有人後悔，轉身去投娘子軍了么？若讓將軍聽見這話，他們都必死無疑！

而此刻，東方的山嶺上已露出了淡淡的曙光，漫長的寒夜總算就要過去，太陽隨後就會升起了。

九月的夜晚已頗有寒意，尤其是在林深水急的群山之間，在黑暗寂靜的黎明之前，那濕冷之意足以凍得人全身僵痛，就算裹上再多衣物也無濟於事；唯有等到陽光重新照進山谷，才能驅散這刺骨的陰寒。

然而他們的將軍，卻在危急關頭帶著他們斷然離開了！

娘子軍來了！

這聲音到底喚回了他幾分理智，這一腳的力道便卸了幾分，卻還是踢在了那個士卒的腿上，踢得他慘叫了起來。

鏖戰之下，血肉橫飛，府軍們大概覺得一時還拿不下這道防線，過了不到一刻鐘，竟是撤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