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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廣眷戀地深深地嘆了口氣，心裏雖然滿是不舍，卻也知道，再看下去，眼前的景色只會變得越來越黯淡，就像是……他猛地打住了思緒，轉身想走，誰知站得太久腿腳發僵，舉步間一個踉蹌竟是差點摔倒。

楊廣竟也沒有半分的不耐煩，牽著他的手不時問上幾句，最後才笑道：「你是待得悶了吧，該做的功課都做了沒有？回頭拿來給阿耶瞧瞧。不過後日禪師就會進宮，阿耶會讓你鬆散一日，你可莫要帶著他把你的屋子拆了。」

這句嘆息的聲音極輕，卻彷彿蘊含了說不盡的惆悵感傷。

凌雲怔了一下，何潘仁已語氣誠懇地答道：「陛下的江都宮，風景不能說還看得……是太好看了！小人十來歲就開始行商，如今也算是走遍天下了，卻還從未見到這般風光，適才在這湖邊，更是不知不覺就看呆了，若不是陛下到來，只怕到現在還沒醒！這樣的神仙風光，小人當真是怎麼看都看不夠！」

楊廣拍拍額頭笑了起來：「是了，禪師前兩日說是著了涼，朕怎麼給忘了？也不知如今好些了沒有？」

宮人道：「那是趙王殿下，陛下愛憐他年幼，這幾個月以來都是帶在身邊親自教養的。」

這短短半個多時辰里，她的確一次次地感到了震驚和_圖_書和意外；站在她面前的楊廣，的確跟她想象的幾乎完全不同——他提起南陽時的笑容，他牽著趙王時的神色，甚至讓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她的目光從楊廣那略顯蹣跚的背影上淡淡地掠過，落在了不遠處金碧輝煌大殿上。在依然碧藍的天幕下，那些重疊的飛檐劃出了一道道威嚴的剪影，似乎能永恆地矗立在天地之間——但世上，怎能有這樣的好事呢？

來人自然也瞧見凌雲跟何潘仁了，目光卻並未在他們身上稍作停留，只是慢慢走到亭子的扶欄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湖面上的落日，眉宇之間的悵然感慨，漸漸都化成了憂鬱和蒼涼。

何潘仁瞭然地點了點頭：「好，那咱們明日就動手。」

楊廣滿意地點頭：「那就好，朕也有些日子沒見到這孩子了，阿滿也一直惦記著他。」

耳邊的轟鳴聲驟然退去，凌雲這才發現，何潘仁正擔心地看著自己，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還有一群內侍和宮女在殺雞抹脖子般地對他們使著眼色，打著手勢，顯然是怕他們魯莽行事，打擾了皇帝的雅興——他們大概做夢都想不到吧，剛才差一點，只差一點點……

耳邊彷彿有無數個聲音在嗡嗡作響，漸漸變成了巨大的轟鳴。凌雲和_圖_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楊廣的脖子上，或許因為穿著寬鬆的短袍，他的脖頸顯得分外修長，白皙，脆弱，只要伸出手去，輕輕一擰……

楊廣哈哈大笑，跟他又說笑了幾句，少年這才注意到何潘仁跟凌雲，好奇地打量了他們幾眼，楊廣也回過神來，揮手笑道：「帶他們下去吧，回頭得空了再說。」

楊廣卻是不以為意揮了揮手：「起來吧，你們就是南陽說的那兩個會制香的胡人吧？她倒是越來越性急了！」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柔和的笑意，停了片刻才問道：「對了，南陽呢？她怎麼沒來？」

問過了女兒，他又回頭留戀地看了看身後的風景，突然揚眉問道：「你們覺得，朕這江都宮風景可還看得？」

他也許是一個好父親，也許和別的父親一樣疼愛兒女，但讓無數人骨肉離散、家園破碎，不同樣是他么？他也許和從前已有所不同，也許在心裏已備受煎熬，但這一切終究已經太晚，終究還遠遠不夠！

那宮人見何潘仁在皇帝面前言談得當，倒也願意跟他多說幾句：「陛下自來寵愛趙王殿下和南陽殿下，如今閑暇日長，對他們也愈發關懷。趙王殿下性子活潑，最能為陛下解憂，他在這裏，陛下的笑聲都m.hetubook.com.com多些。你們可莫要衝撞了他。」

她抓著何潘仁的手不覺間加大了點力道，手上卻突然一暖，卻是何潘仁翻過手來，將她的整隻手都包在了掌心之中。

她也絕不會因此而改變主意。

凌雲沉默片刻，抬眸笑了笑：「沒什麼。」

她又叮囑了幾句，這才轉身離開，待她的腳步聲遠去，何潘仁走到凌雲面前，低頭看著她不語。

少年歡呼一聲，抓著父親的手搖了好幾下：「阿耶最好了！」

宮人回道：「小郎君已經好了，殿下說，讓他再去去病氣，明後日就帶他進宮來拜見陛下。」

凌雲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來人一身文士打扮，容貌也頗為不俗，頭上裹著一方薄薄的黑色葛巾，腳下是一雙沾滿塵土的青色布鞋，短袍竹杖，質樸無華，卻自有一份高雅氣度。

在心裏嘲諷地笑了笑，凌雲伸手拉住何潘仁，往後退了幾步。不，不是差一點，她絕不會那麼做，因為她絕不會讓何潘仁為這位昏君陪葬，楊廣的命……還不配！

凌雲心裏一沉：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何潘仁看了凌雲一眼，笑道：「陛下果然慈愛。」

楊廣啞然失笑，何潘仁的說辭雖然直白無文，卻正落在他的心坎里，他忍不住點頭嘆道：「莫說你了，朕這些日子每日m.heｔuｂook.ｃｏｍ.ｃｏｍ從午時走到落日，看雲起雲停，看花開花落，看霞生南峰，看日落鏡湖……朕也是怎麼看都看不夠啊！」

但，那又怎樣呢？

這樣的眉目，這樣的郁色，她不久前在南陽公主的臉上分明都看到過；更何況在這個地方，誰敢穿得這麼隨性不羈，誰又敢這麼目中無人——除了，那位皇帝陛下！

從湖邊到主殿並不遠，楊廣早就走得累了，卻又不肯讓人攙扶，走走停停，竟花了兩盞多茶的工夫。待走到那飛檐底下時，何潘仁已順著他的話從江都的風景說到了塞外的御道，句句都搔在楊廣的癢處。一行人剛剛走到後殿門口，便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如炮彈般沖了過來：「阿耶！」

微微閉了閉眼，她握緊拳頭，斷然移開了視線。

之前不敢靠近的宮人們忙不迭地搶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扶住了他。楊廣不耐煩地揮開了他們，自己拄著竹杖活動了一下腿腳，邁步往主殿走去，又突然轉頭看了下凌雲與何潘仁：「你們……」

她不免有些意外：之前聽著那扶杖而來的腳步聲，她以為來的是個步履蹣跚的老者，如今看這樣貌，此人顯然還在盛年，那愀然不樂的神色里，甚至還帶著一點少年的天真。

何潘仁自是道謝不迭，又笑著打聽：「適才那小貴人是誰？www.hetubook.com.com」

有內侍顯然很不滿意，低聲斥責道：「誰讓你們行這蠻夷之禮的！」

凌雲聽得心裏一動，她早就注意到楊廣鞋面上的灰塵了，也記得剛才他那複雜的神色，原來他是每天不停地在宮裡遊走，在戀戀不捨地看著每一處的春光，這位陛下心裏其實知道……

何潘仁上前兩步，按照胡人的禮儀單膝跪倒：「小民何野那見過陛下，願陛下萬壽無疆。」凌雲也僵硬地跟著他行了一禮。

衝出來的少年不過一二歲，生著一張玉雪可愛的圓臉，此時滿臉都是興奮歡喜，來到楊廣跟前倒也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隨即便膩了上來，拉著他的衣角說長道短，恨不得把這一日的經歷都說上一遍。

之前為凌云何潘仁引路的宮人不知何時已回到這邊，聞言忙含笑回道：「啟稟陛下，公主原是想來的，不過她家小郎君……」

之前領路的宮人應諾一聲，將兩人領到主殿外的迴廊，那廊下就是一整排的屋子。宮人推開一間將兩人領了進去：「你們先歇一歇吧，回頭我會讓人過來聽你們使喚，你們莫要出去亂走，在這裏等著就好。」

夕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只留下了幾道淡淡的霞光，天空依然明凈，落花依然輕盈，湖面上的風景也依然優美如畫，但那魔法般的瑰麗時刻終究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