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五
他不想鬧到兩敗俱傷，只能退了一步：讓這孩子發誓絕不泄露門中秘密，他們也就此罷手，不再要她的小命……
這原是他司空見慣了的景象，此刻卻讓他的心猛然沉了下去，彷彿有什麼致命的東西被他遺漏了……是什麼呢？
尤其是夕陽西下的時分，漫天的餘暉晚霞與滿山的紅楓黃櫨交相輝映，讓人渾然難辨天國與人間。
他還沒有想出答案，就聽到前頭傳來一個單薄的聲音：「門主說得對，是該了結了。」
不，他不甘心！他死都不甘心！
她並不知道，就在她眺望的山巒背後，有人已將她心頭的疑問大聲喝了出來：「你到底想做什麼？想要怎樣！」
小魚還沒有回來。
她什麼時候竟有了這樣的本事，又有了這樣的狠辣？
十年前，當她發現她不用殺人也能活下去，當她發現有人永遠不會丟下她不管，當她答應從今往後只殺該殺的人，從那時起，她就決心要殺了這些人——這個世道原來並沒有那麼糟糕，那麼，自己或許應該讓它再變得好一點。
是他大意了。他以為他他們從此恩怨勾銷，互不相欠；他以為換了更隱蔽的住處，就不會被她們師徒摸上門來。
那時他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只能組織剩下的人四下設防，自己則悄然離開，誰知還沒走遠，後頭便是一把大火燒了起來，而他的身
ｍ.ｈｅｔｕｂｏoｋ.cｏｍ.ｃｏm後也總有人如影隨形，無論他怎麼奔逃都沒法甩開。
他也不知是自己該鬆口氣還是更加戒備，索性昂然問道：「你為何要這麼做？」
驚疑之下，門主不覺往後退了一步，聲音也更是沙啞：「你師傅呢？她怎麼不露面？你們是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我滿門的性命？」
這位門主的眸子驀然一縮，轉頭看去，卻見就在自己前方十幾步的地方，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枯草間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在昏暗的暮色里，那張黑瘦面孔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卻一眼就認了出來：「是你！」
這個認知讓他幾乎笑了出來：明明他才是殺人的行家啊！他手下有那麼些殺人的高手，只要出得起價錢，他可以幫人拿下江湖上幾乎任何一顆人頭，甚至是那些達官貴人的性命……而現在，他的手下都已化為屍骨了吧？他自己更是被人追殺得像野狗一樣四處逃竄！
如今娘子已率領大伙兒已先後拿下了始平、盩厔，一路勢如破竹，捷報頻傳，但大伙兒的心裏卻總像是缺了點什麼，因為那個以前無處不在的瘦小身影，始終都沒有再出現過。
他知道對方就是想慢慢熬死自己，所以這幾日以來，他已經把自己生平的勁敵和仇家都細細想了一遍，卻怎麼都沒想到，要他命的，居然是這個孩子ｈｔｔｐs://wｗw•ｈeｔubｏoｋ•cｏm.ｃｏm。難怪他總覺得這些手段透著股詭異的熟悉，原來是她把當年自己教給她的手段，一樣一樣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現在，她居然回來要他們的命了！
鄠縣的城頭上，小七就忍不住向遠方眺望了許久，直到日頭再次隱沒在山巒背後，她才看著城下行人漸稀的長路，悵然地嘆了口氣。
他的身後卻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寂靜之中，山間的暮色和林間的薄霧漸漸地混在了一處，山谷也愈發顯得陰暗濕冷，和依然映照著霞光的山頭幾乎是兩處人間。
在這一刻，問話的人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除非他也能肋生雙翼，不然大概是怎麼都無法逃出這個山谷了。
小魚並沒有起身，她就躺在雜草之間，黑色的衣服掩蓋住了她身上的血跡，有別人的，也有她自己的，這個月她殺了不少人，也因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只是為了這最後一擊，她才不得不撐到了此刻，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這麼久音信全無，她應該沒什麼事吧？她到底去了哪裡？她到底想做什麼呢？
看著應聲倒下的那個身影，門主心頭一驚，正要閃身，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幾點寒光從地面上直射了過來……他晃了好幾下才慢慢地倒了下去，胸口，喉頭和眼眶裡，赫然都插著一支短短的箭頭。
他根本沒想和_圖_書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從上個月開始，他們陸續接到了幾單買賣，可出去的人手，卻一個都沒能回來；他剛剛生起疑心，最得力的副手就被人一刀刺死在門前；他自然要派人出去追擊兇手，沒想到外頭竟早就布置好層層陷阱，就等著他們去自投羅網……
這個身影，這張面孔，他當然認識！當年在街頭猛地看到這個滿手是血的孩子，他就知道，這是個好苗子，她身上有一種天生的敏捷和兇狠，只要好好打磨一番，就會成為一把殺人的利刃。
是的，這才是她要的人間。
「我當年辛辛苦苦教導於你，並無半分藏私，就算以為你死了，把你丟下過一回，那也不是存心要你的性命，更別說後來我還放了你，容你在外逍遙自在，再沒找過你半點麻煩……」他原是有些驚懼，說著說著卻忍不住憤怒起來，伸手指向了小魚：「我哪點對不起你，你為何要恩將仇報？」
那個時候，他是真心想過要好好培養她的，只可惜她的運氣不好，有一次他們去殺個縣官，竟中了人家的埋伏，有兩人丟了性命，這孩子也受了重傷，眼見是活不成了。他們逃命之際總不能還帶個傷員吧？他也只能把她往山溝里一丟，不留後患了。
傷痛和疲憊如潮水般淹了上來，小魚連手指都懶得再抬一下，只是靜靜地看向了天空。
小魚的眸光
和*圖*書一閃，微微張口似乎想要反駁。然而不等她出聲，一道黑光便從門主指向她的袖口裡急射而出，直奔小魚的面門——比起小魚的答案來，他更想要的，是她的性命！不然，她以為自己為什麼要跟她當面對質呢？
後來他才知道，這孩子的確剛剛殺了人——那年趕上飢荒，有幾個饞瘋了的傢伙收羅了好些孩子當肉羊來吃，這個孩子被父母丟下，也落入了他們之手，她卻在就要被扔進鍋里煮了的當口，一刀反殺了廚子，自己也逃了出來。
她一個人做的？是她要自己滿門的性命？門主愕然瞧著小魚，根本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但心底里卻彷彿有個聲音告訴他：沒錯，就是這樣。
隨著八月的到來，連綿的秋雨驟然停歇，關中大地終於呈現出了一片明麗的秋日景象：層林經霜，群山盡染，那些深深淺淺的紅橙黃綠，將這片土地渲染得分外豐美絢爛。
那時他就更確定了：這孩子天生就該做他們這行。要知道，他們這一派，人數從來都不多，因為每年挑選來的那些孩子，很少能熬到出師，不是體格根骨不夠好，就是膽子不夠大，心腸不夠狠……而這個孩子，卻只用了三四年的時間，就能跟著他們一起出去辦事了。
誰知道她竟有那般造化呢？不但活了下來，還爬到外頭，被人撿回去當徒弟了！後來他們無意中發現了這孩子沒
和-圖-書死，自然不能容她在外頭泄露秘密，只是她那師傅竟是個極厲害的角色，他們找上門去，不但沒拿住這個孩子，反而被那個女人摸到了自己的家門。
其實她還是想告訴門主的：他並沒有多麼對不起自己，只是他和他的門派，不該存在於這個世間；那些孩子的累累白骨，不該年復一年地增加下去。
小七忍了又忍，才沒有嘮叨出聲，心裏卻又將小魚罵了幾十遍。
她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就在打敗屈突通的第二天，也是這樣的黃昏，她從牢里提了個戰俘出來，自此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漸漸陰沉下來的暮色里，這個嘶啞瘮人的聲音在山谷間久久回蕩；幾隻棲鴉被驚得飛了起來，嘎嘎地逃向了高空。
小魚看著他笑了一下，露出的牙齒白得近乎森然：「沒有別人了，只有我，從頭到尾都是我，要殺你們的，也是我。」
她頭頂上的天幕已變成了極深的藍色，那些雲彩也變得烏沉沉的。然而在西邊的山頭上，霞光卻依然沒有消退，燦爛的金邊上是一層層的深淺不同的嫣紅，在烏雲和暮空的映襯之下，它們顯得如此明艷燦爛，讓小魚不由得揚起了嘴角。
回頭看著蒼茫的叢林，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語調終於平穩了下來：「不管你是什麼人，事到如今，就不必再裝神弄鬼了，是生是死，何仇何怨，咱們今日就在這裏徹底了結了吧！」